“……嗯?”一直沉默的仇尺宽突然出声,两眼黑黢黢地盯着聂谨礼。
“啊……不,我是说,律令法典是国之根基,正该好好考校!重重考校!”
这边三人嘀嘀咕咕的功夫,前头那两人已经对答数个回合,柳文略的下巴从高高抬起,终于到逐渐落回正常的弧度。
“哼……见解尚可,但根基还是有些不牢,还需遍览群书,增长见闻。”
“大人说的是,不才受教了。”睢鹭仍旧笑着,拱手道。
“好了好了,文略你过来,”黄骧伸手招呼柳文略,又赋予重任般,一推仇尺宽后背,“老仇,上!”
睢鹭:……
敢情还是车轮战哪。
*
日头爬上中天,即便才到初夏,日光之下久站仍旧略显燥热,然而此时的弘文馆书库大门前,一位浅绯五品官服的的少年,和四位深绯甚至紫袍的大员,赫然站在日光下侃侃而谈,也不知在谈什么,直从午时正谈到午正快过三刻。
掌管书库大门钥匙的小吏,原本早准备锁门吃饭,结果一忽儿来了好几位大员堵在门口,登时这门是关也不敢关,只能等着那几位何时能结束。
好在,等着吃饭的似乎不止他一个。
“哈哈不错,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哪!”聂谨礼哈哈大笑,很是快慰地拍拍睢鹭肩头,“能通过老仇考校、又能让文略平视的年轻人可不多。”
只可惜话声刚落便有人拆台:“哼,也不过是比那些酒囊饭袋强一些罢了,你若因此便狂妄自大,那还不如趁早自我了断——”
“文略兄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太浮躁,以此告诫小友切忌戒骄戒躁。当然,我一看睢小友就知道不是那种人,”黄骧使劲儿一拧柳文略后腰。
随即不顾其怒容,又一把拽过仇尺宽,“老仇,你说是不是?”
“嗯……”仇尺宽半晌才嗯了一声,就在其余人都以为他没话了,聂谨礼正想再开口时。
才突然又道,“贼盗、斗讼、断狱等律尚可,其余诸律令却不甚熟稔,还需努力——是专研过那三律吗?”
睢鹭微微一顿,随即点头。
“嗯。”仇尺宽又点了点头,也没再追问什么。
聂谨礼终于找着空插话,他看看天,对睢鹭道:“难得今日相谈尽欢,不过时候不早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由本官做东,请睢小友与吾等易地再叙?”
“去状元楼吧。”黄骧道。
“状元楼都去多少次了,况且尽是蝇营狗苟、附庸风雅之徒,没意思,不去!换个地儿!”柳文略折扇一一挥道。
“长乐坊新开了家酒肆,他家的酒,好喝。”仇尺宽道。
聂谨礼是无所谓去哪里的,当即便道:“那不然就去长乐坊?”
“大人。”睢鹭道。
“长乐坊新开的酒肆?我怎么不知,老仇,他家的酒当真好喝?”柳文略不太信,质疑地问仇尺宽。
“大人。”睢鹭又道。
仇尺宽看也没看柳文略一眼,面容冷淡,嘴巴如如蚌壳般紧闭。
一旁的黄骧便帮他作证:“好喝!我和老仇一起去过,文略兄,你不相信老仇的品味还不相信我的吗?”
“各位大人。”睢鹭又又道。
“嗯?你的品味?三杯黄酒就能倒的人,居然提什么品味?哈哈哈。”
“柳文略,哪天你要是因为这张嘴死了,我肯定一点都不惊讶。”
“哼,这你且放心,我肯定比你活得久。”
“嘶,我说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喂,他好像在叫我们。”
……
终于,等到大人们将目光重新转回自己身上,睢鹭眉眼弯弯,躬身一揖:
“多谢各位大人相邀,只是在下今日出门之前,已经答应了家里人午间回去用餐,因此,诸位大人的邀请,在下只得斗胆谢绝,若各位大人不嫌在下冒犯,在下可与家人相商后,与各位大人来日再约。”
几位大人:……
他们想了所有可能却愣是没想到居然会被拒绝。
毕竟,对方虽然攀上了公主这棵大树,一下就获封五品官,看似前途无量,高枕无忧,但要知道——公主毕竟已经不当政了。
因此,只要他还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那么就免不了与朝臣交好,而他们这些身居高位又蒙受公主恩泽,天然与他站在一起的人,自然是他最好的选择。
难不成是刚刚刁难太过了?
或者柳文略那张臭嘴得罪人了?
聂谨礼十分怀疑地朝柳文略投过去一瞥。
柳文略被他一瞥,正要大怒。
一旁黄骧迟疑地道:“你说的……家人?难道是指——”
“嗯。”睢鹭一笑。
“自然是指公主。”
*
心急回家吃饭的睢鹭,终于是推掉了跟各位大人们的这顿饭。
好在紧赶慢赶,回到公主府时,乐安的午饭才用到尾声,睢鹭这才没连跟乐安一起吃饭也错过。
冬梅姑姑赶忙让人给睢鹭添了碗筷。
——起初睢鹭还是自个儿在枕玉阁吃的,但自打前几天起,也不知怎么,逐渐地就每次都跟乐安一起用饭了。
冬梅姑姑看着直皱眉头,心底嘀咕不合礼数,但公主一直没说什么,睢鹭又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而且——终于有个人陪着公主一起吃饭,看着不那么孤零零的,冬梅姑姑也就心软了。
于是每次睢鹭来,都主动给他添碗筷,甚至还特意注意了下他吃饭有什么忌口和偏好,今日便让厨房做了道他喜欢的清蒸鱼。
所以事实上,今日本来就准备了他的碗筷和饭菜,只是一直等到公主都快吃完了,他都还没来,冬梅姑姑看了生气,才叫人把碗筷撤下。
冬梅姑姑可是了解过的,睢鹭如今当的那个官儿,活儿本身便不重,再加上他是靠走乐安后门才当上的,压根就没人真指使他去干活,因此自然也不存在因为公务晚回家的可能。
既然不是因为公务,那就不管什么理由都不信。
这才多久哪?就学会不按时回家了?
等以后真当上大官,难不成还让公主日日在家等他不成?
呸!
冬梅姑姑很生气。
以致这会儿,冬梅姑姑虽然叫人给他添了碗筷,眼神却远不如昨日热情,并且打算好好打听打听他究竟干了什么,若只是普通同僚应酬,就先放过他一马,若是跟人去那花街柳巷的地方……呵!
乐安倒是没注意这一切。
她看见睢鹭回来,坐下,便只是朝他点点头,然后便继续守着自己面前桌上的一个白瓷小碗,用瓷勺一勺一勺地喝最后剩的半碗红豆甜汤。
睢鹭却不忙着吃饭,坐下后便看向乐安:
“公主不问我今日为何回来那么晚吗?”
冬梅姑姑立马支棱起耳朵。
“啊?”乐安划拉甜汤的勺子陡然一顿。
随即歪头看向睢鹭,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茫然。
“你今日……回来地晚吗?”
冬梅姑姑:……她就知道,这辈子都甭指望她家公主会什么御夫之道了。
睢鹭笑笑。
“嗯,比昨日晚了快三刻钟呢,因为今日下衙时,遇到了几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客人?”乐安这才有了点兴趣,放下汤勺,“什么客人啊?”
于是睢鹭便将方才的事一一道出,甚至连那几位大人拌嘴的细节都一一复原过来。
乐安听罢,甜汤也不喝了,乐得直笑。
等睢鹭说完了,她便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似的跟睢鹭讲那几位大人:
“聂谨礼你不用怕,他是个老好人,虽然做着御史这种得罪人的官儿,他却总想着既尽忠职守,又尽量不得罪人,每次上书弹劾却都慎之又慎,甚至弹劾了人家,还想着跟人家做朋友,嗯——你别说,还真有不计较的,就比如柳文略,当年他俩可谓是不弹劾不相识,柳文略被他参出言不当,罚了几个月俸禄,但事后,他又觉得柳文略这人虽然嘴臭,但人还不至于无可救药,于是参了人家后又提着礼物,几次三番登门,想跟人结交,最后柳文略被他烦地不行,无奈只好认下他这个朋友。”
“柳文略嘛,嘴一直那么臭的,他少年便颇有才名,却屡试不第,就是因为那张嘴太招人恨,公卷通榜时没一个人为他说话。后来我跟他说,你要还想入仕当官,起码在不熟的人面前,好歹管管自己的嘴,不然就滚蛋,回家做你的风流才子去。他回家想了三天,才跑过来说公主我愿意,然后,就是你现在见到的样子了。”
“而黄骧这人,我觉得他不该叫黄骧,叫黄狐狸还差不多,凡事能让别人上就绝不自个儿出头,跟他在一块儿,得留心一不小心就被他坑了,不过,老天是公平的,这样一个人,竟然不能喝酒,还一喝酒就知无不言,问什么说什么,所以他从不跟不信任的人一块儿喝酒,哈哈。”
“仇尺宽你别看他脸黑,长得吓人,其实是这几人里最忠厚老实的了,不说话也不是性格冷酷,而是因为他少年时说话口吃,总被人笑话,久而久之便不爱说话,反而板着一张脸吓人,这样别人不会嘲笑他,反而会被他吓到。后来虽然口吃好了,但不爱说话的习惯却留下来了,也靠着那一张冷脸,成了人见人惧的仇阎王。”
……
睢鹭回来的晚,按乐安饭点准备的菜肴,在睢鹭回来时便有些凉了,有些肉菜上还凝固了一层油脂。
但腹内空空的睢鹭却仍不急着吃饭,他只专心看着她,听着她。
看她满脸笑容,语气熟稔亲切地提起那几位朝堂要员,仿佛许久之前,她也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仿佛曾和他们说笑打闹,谈天论地。
——不,不是仿佛。
那的确是他不曾知道、不曾参与,但的确真真正正存在的,她的过去。
也是,她早已舍弃的过去。
“公主。”睢鹭突然唤她。
“嗯?”乐安脸上仍带着止不住的笑意,闻言歪头看他。
“您很久没见过那几位大人了吧?”
不然,怎么一听到他们的消息,就高兴地仿佛老友重逢一般,甚至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地跟他说着那些人的趣事。
乐安脸上的笑微微顿住。
“嗯。”她道。
的确许久不见了。
自从从那个位置退下后,她便跟许多昔日心腹——或者说,某种意义上的好友刻意疏远了联系,加上到底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除非刻意,碰面的机会自然而然地减少,尤其是可以尽情畅谈的场合,更是许久不曾有了。
就连前不久那场科举改革,从头到尾,也只是通过书信联系。
自然也无缘一叙。
“那,公主想见吗?”睢鹭又道,“我跟聂大人说了,今日不方便,但改日可以再约,聂大人也道好,恰逢明日休沐,各位大人都有空,可以相约一聚。”
乐安一愣。
她看了睢鹭一眼。
随即,摇了摇头。
“算了。”她说。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又捡起瓷勺,舀一口那已经彻底冷掉的甜汤。
“唔跟他们,”她一边喝汤,一边口齿不清地道,“阔没舌么……好说的,哼嗯。”
第50章 她和他们的年少时光
乐安终究是没与睢鹭一起赴约。
第二日恰逢落雨, 乐安让人搬了个摇椅在廊下,她躺在摇椅上,听着雨声, 感受着风声裹挟着水汽, 从廊下呜咽着穿过,吹起她宽大的衣袖,层层叠叠如云似浪。
睢鹭从枕玉阁的月洞门走出来, 远远地隔着雨幕望过来。
她看见了,惫懒地举起手, 敷衍地招招手,然后便闭上眼睛,静听雨声。
雨声里却传来脚步声。
于是她又睁开眼。
恰见少年沐雨而来。
“公主,我出门了。”
少年发丝衣衫都淋了雨,亮晶晶的水滴,将少年梳灌地仿佛雨后的青苗, 生机勃勃, 修长茁壮地生长着。
乐安又猫儿似的懒懒挥手。
“好。”
——本来只准备这样敷衍应付的。
但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 刚刚阖上的口。便不由又张开, 多加了一句:
“雨天路滑,多加小心。”
少年仍旧看着她。
乐安迟疑了下:“嗯……早去早回?”
于是少年这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好。”
他语调轻快地应下, 随即转身, 消失在雨里。
*
这一日的小聚, 果然约在仇尺宽提议的、长乐坊新开的酒肆。
雨天客人少, 睢鹭一行人占了唯一靠窗的位置,临雨对饮畅谈,三杯两盏后便酒酣耳热,大才子柳文略难得不再喷洒毒液, 而是随性对雨赋诗,除了仇尺宽仍在埋头喝酒,老好人聂谨礼和别人喝酒论杯他论口的黄骧都很给面子的鼓掌,睢鹭也应景地拍了两下巴掌。
酒也喝了,诗也作了,原本还有些生疏的距离,便仿佛陡然被拉近了。
于是一些之前顾忌着不谈的话题也可以谈了。
“我说你小子,”柳文略为自己满斟一杯石冻春,“到底是怎么让公主对你另眼相待的?”
睢鹭拿杯的手陡然一顿。
柳文略仰头,将那一杯酒饮尽,似乎也并不怎么期待睢鹭的答案似的,自顾自地便又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