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来往宾客何其多,于是宫人不得提放高了音量,拉长了嗓子,婉转的喉如莺啼,伴着满园彩锦花树,伴着白衣少年穿行而过的身影, 落入佳人闺房里。
有命妇透过朦胧的窗纸, 侧着耳朵听, 听到了动静, 便又悄悄推开窗缝,伸长了脖颈看, 于是看到了霞光下玉树般的少年, 狠狠为其姿容震惊后, 紧着嗓子喊道:
“来了来了!”
于是屋内的侍女命妇赶紧涌涌地动起来, 哪怕新娘子的妆容早已描摹万全,却仍又一遍一遍地检查修整,务求完美无缺到极致。
直到外面传来少年吟催妆诗的声音。
“吟的什么吟的什么?”
人太多,氛围太燥热, 少年的声音虽如金玉相击,却仍被嘈杂的噪声掩去不少,有未听到的命妇便悄悄问同伴。可却见同伴早已心神恍惚,隔着朦胧的窗纸,听着窗外少年的吟诵,眼神迷蒙,不饮而醉。
是啊,吟的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只要人是对的就好。
听着少年的声音,想着少年的姿容,有些年轻的侍女宫人,甚至已嫁的年轻命妇,都不由矜持羞怯起来,有人正欲怂恿正主拿乔一番,好叫少年再吟几首诗。
然而,不待这话出口,却见正主——那位本应最矜持的公主殿下,却已然站起身,将一团扇虚虚掩在面前,“开门。”乐安道。
新娘子,又是公主发话,谁敢不从?
于是少年一首催妆诗刚刚吟罢,不待门外的男宾们促狭地鼓励少年不要泄气,便见那紧闭的房门已然大大方方的敞开,盛装的绿衣佳人端立门后,面容虽被丝质的团扇掩去,却仍能从其挺直窈窕的身躯,闲适自若的姿态,看得出扇后为何人。
这浑然不像寻常的新夫妇相见,多半是因为,本应羞怯矜持的新娘子,此刻竟一点也不羞怯,反而在门开后,缓步轻移,走近了那少年。
于是红男绿女,隔着一柄团扇相见。
乐安着碧绿嫁衣,然嫁衣上的纹样,却不是寻常的翟鸟纹,而是一轮金黄日纹,环绕着许许多多纯白鸟羽。
而睢鹭,鲜红的婚服上,却赫然是羽毛鲜亮纯白的白鹭。
睢鹭站在乐安面前,婚服上的白鹭正引颈向着乐安的方向振翅欲飞。
于是,便好像白鹭追逐着烈日,就算被烈日灼烧,遗下片片鹭羽,亦不回首。
这样不同寻常又相映成趣的婚服让众人都愣了一愣。
而睢鹭仿佛并未注意到众人的呆愣,面对那张团扇,和团扇后隐隐约约的明眸,他莞尔一笑,随即,又吟起了却扇诗。
没有的门扇的阻隔,那声音愈发清晰,果真如金如玉,再加上其绝世容颜,恐怕就算他诗才狗屁不通,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念上个四遍,世上又有哪个新娘会——哎?
命妇们、傧相们、宫人侍女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柄本来老老实实挡在新娘子面前,此时却忽然已经移至其身前的团扇,而此时,少年的却扇诗最后一句才堪堪落下而已。
“手酸了。”
只有与她面对面站立的少年,才听得到她这一声嘀咕。
于是睢鹭脸上的笑意陡然放大,随即,他伸出手,接过乐安手中的团扇,随意扔到一旁,弯腰伸臂,便陡然将乐安打横抱起。
四下里先是一片惊诧倒抽冷气声,随即,便爆发出浪涌般的欢呼。
睢鹭抱着乐安迈出房间。
傧相司仪们高声吟诵着吉祥的话,宫人婢女们撒着花生白果,他则一步步,将他的新娘抱上轿辇。
“起驾!”
于是少年重又骑上白马,而这次不同的是,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相比起迎亲的仪仗,这次送亲的仪仗则更加惊人。
迎亲队伍若说是浩浩荡荡,那么这送亲队伍,则可称得上吓不死人不偿命。
寻常女儿家出嫁,送亲的都是自家兄弟叔伯等,然而乐安公主出嫁——
“那不是汤相吗?!”
“那个是御史大夫聂谨礼!”
“那个是崔静之啊!”
……
乐安坐在轿辇里,耳边不时传来路人的惊呼声,她纳闷地微微挑起轿辇纱帐,想要看看这是什么高质量京城居民,竟然能把为她送亲的各个朝廷大员的名字一个不漏的叫出来。
要知道,她原本可是不赞同聂谨礼崔静之等人为自己送亲的啊。
开始拒绝的原因很简单——人太多了。
本来为她这次出嫁,李承平便已经命李氏皇族宗亲中几乎所有能骑马的男性来送亲,若不是帝师王铣以要顾全天子安危为由拼命拦着,怕不是李承平自个儿就想亲自上。
但即便拦住了李承平,剩下的人也已经足够多了。
即便李氏因为七王之乱的缘故有些子嗣凋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李氏阖族男子不论老幼,几乎倾巢出动为她送亲,给的面子已经是绝对足够,再加上聂谨礼等朝廷重臣,实在有点太招人眼了。
而这还不算,很快她便发现,想为她送亲的还不止聂谨礼几人。
已登高位,为了避嫌已许久未跟她见面的汤明钧,身处崔家,因立场不同已多年来相见即较量的崔静之……
一个又一个人找上来,愿充当她的兄弟子侄叔伯,为她送嫁。
几个朝廷重臣为她送嫁是招人眼,所以乐安拒绝,但这么多人都要为她送嫁……
乐安没有再拒绝。
不是不知道这样更招人眼,也不是因为这样更有面子。
而只是因为——
她不想拒绝那么多份的心意。
无论是多年的旧友抑或对手,真挚而温暖的情谊,又有谁能拒绝呢?
于是乐安最终还是松了口,于是也才出现如今这样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那是几乎占据了半个朝堂的力量。
若是下了马,穿上官袍,执上玉笏,那情形,便恍如金銮殿上的朝会,毫不夸张。
连有些见识的京城百姓都能认出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更何况那些本身就在权力场打滚的人们呢?
乐安笑着想着,手指已经撩上了纱帐,动作快到冬梅姑姑都没来得及拦。
然而此时,送亲的队伍其实已经从公主府走远,走过了那段权贵聚居的坊区,自然也就走过了那些能够清楚辨认出送亲队伍里每一位大官的人群,而是来到了送亲路线中,特意留出的一段人人皆可踏足的平民坊区。
“公主大婚,也是天下人的大喜,自然要让京城所有百姓都看到。”特意留出这样一段路的李承平是这样说的。
于是京城百姓便果然也不负他所望,这段不算太长的街道,挤满了身着各色衣衫,但大多都是粗褐麻衣的百姓。
他们看着那位金枝玉叶的轿辇,以为又会像无数次围观过的贵女们成亲时的花轿,只能看得见那华贵逼人的轿辇,而看不到轿子里的佳人。
然而,伴随着一双雪白的手掀起纱帐,猝不及防地,此时在路旁围观的百姓们,便陡然见那镶金嵌玉华贵至极的轿辇中,露出一张脸来。
喧闹的人群静默了一刻。
随即陡然爆发出海浪般的欢呼、呐喊,乃至跪拜。
“乐安公主!”
“公主殿下!”
“乐安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路旁,有带着孙儿凑热闹的白发老人,看到那轿辇内露出的脸后,老人跟随着激动亢奋的人群,双手高举,眼泪盈眶地高呼着,若不是身前人太多,恐怕他便要毫不犹豫地五体投地俯身大拜了。
他年幼的孙儿迷迷糊糊地跟着爷爷一起高呼。
然而心里却并不懂为何欢呼——是因为那个女人长得很美吗?
但那个骑马的男人明明也很美,而且看上去更年轻,为何刚刚他经过时,大家只是赞叹称颂,却不像现在一般,欢呼雀跃,乃至热泪盈眶呢?
等那白马和轿辇行过一段路,小孙子被爷爷拉着追了几步,终究因为老的老小的小而没有追上后,爷爷望着远去的轿辇一边叹气,一边笑着擦去眼角的泪花。
小孙子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爷爷,为什么呀!”
擦泪的老人动作猛然一顿,随即缓缓蹲下身,直视才与蹲下的他同高的孙儿。
“因为公主是好人。”
“更是个将百姓放在心上的好人。”
“你爹娘当年的冤案,若不是当年公主责令刑部彻查陈年积案,并以身作则,扳倒了许多坏人,你爹娘至今也无法昭雪。”
从出生便没见过爹娘,但却从小听着爹娘故事的小孙子陡然瞪大了眼睛,望向那已经远去的轿辇。
*
乐安自然不知道那些向她欢呼的人群中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更不知道自己曾经的一个举动,便为一个家庭,一个老人,带去如何的震动。
她只是看着那些向她欢呼向她跪拜的人们,陡然眼眶酸楚,想要放下纱帐。
却在手腕刚刚一动时,便被一只手捉住。
抬头便见原本应该打马走在最前头的新郎官,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到了她的轿辇旁。
而他这样的异样举动,自然也引起无数人注意,送亲的人们如何反应不说,道旁的人们看到他们敬爱的公主,和她那俊俏如神仙的小驸马隔着轿辇牵手,顿时又爆发出一阵海浪般的欢呼声。
他捉着她的手,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那些向她顶礼膜拜的人群。
“公主,你看。”
他脸上带着笑,向她指着大道两旁的那许许多多人。
“如果此时我不是骑在马上,那么,我应该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睢鹭从不轻易对人顶礼膜拜,莫说寻常权贵,甚至哪怕是授业的先生,只要他认为对方不对,那么对方也不会获得他的尊重和敬爱,但是——他仍然有心甘情愿下拜之人,比如刚直不阿,宁愿对上卢家也要为他一家伸张正义的宋州刺史周先白大人。
又比如,她。
若他当初的小谋划没能成功,若他此时仍羁留在京城,那么若适逢乐安公主大婚,或许他便会同路旁那些激动的百姓们一般,对着一个远远地、甚至看不清面容的人,感激涕零的下拜。
“公主,”他扭过头,看向她,同时握紧了她的手。
“你看,你并非没有同道之人——这些百姓,都会簇拥着你前进,你付出的努力,天下人不会忘记。”
“你并非只能困顿不前。”
“因为你过往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
“所以……”
“我真的感到很庆幸,此时能与你并肩。”
第63章 婚礼遂成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终于从熙攘的人群中缓缓穿行而过。
此时薄暮将近, 金乌西坠,西天万丈艳丽的霞光洒下,洒在那远去的十里红妆上, 于是红妆益发瑰丽夺目, 仿佛天边遗落的一缕霞,飘飘然坠在这人间的街道上。
加之街道两旁,即便送亲队伍已经远去, 却仍雀跃激动、口呼公主尊号、久久不肯散去的汹汹百姓。
这一幕,足以让任何人瞠目语塞。
而在这群激动的百姓之中, 有一顶困在人群中纹丝不动的青毡小轿,轿夫进不得退不得,沉默寡言满脸难色地站在激动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地格格不入。
半晌,见小轿久久未动,小轿里钻出一个人来, 奴仆打扮的男人冲着轿子外吼:“让让, 都让一让哪!”
然而, 海浪翻涌时, 一滴水再怎么闹腾又能被谁听到,于是男人喊了半天, 小轿前的百姓一个都未散去, 轿子仍旧进退不得。
男人看看已经不早的天色, 以及那已经远去的送亲队无, 登时急了,朝着最近的百姓便横眉倒竖,口出詈语:
“前面的,那谁.对, 就是你,说你呢,让你快点让开听到没?混账东西,张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谁的轿子,这可是卢——”
话未说完。
轿子里突然伸出一只脚,快而准地一踢,准确地踢到男人的右腿腘窝处。
“噗通!”一声。
男人仿佛滚瓜葫芦似的径直滚下轿,滚到刚刚还被他指着鼻子怒骂的百姓面前。
“哈哈哈哈哈!”
四周沉默一瞬,随即登时爆发出好不留情的嘲笑声,就连抬轿的轿夫都忍俊不禁,生怕被男人看到,只得辛苦地扭过脸憋笑。
男人丢了个大丑,然而爬起来后,看看那还晃动着的青布轿帘,知晓是轿子里的主子踢的他,哪怕此时心里再有怨恚也不敢露出一分来。
反而还扬着笑腆着脸,又巴巴爬回到轿子里。
“相爷……”一上去,便巴巴地叫道,“是小人急躁了才一时失言,这不是看天色晚了,怕您赶不上乐安公主的婚宴吗?”
轿子里的男人,卢玄慎,闭眼不言,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似的。
男人讨个没趣儿,不由心里暗骂倒霉。
男人是卢家的世仆,平日在卢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着主人家出行,仗着卢家人的势,即便是奴仆,却也能在普通人面前好生耍耍威风。
可自从这个卢玄慎升官拜相,回了卢家,他的好日子可就算到头了。
为人又臭又硬像石头,他往常那些万试万灵的马屁全都拍在马腿上,还动不动像刚刚那样,明明是为他好,反而自个儿遭了秧。
乐安公主大婚,哪怕是卢家这般人家也不能怠慢,如卢家老太爷卢攸,也是一到点便启程赴宴,偏偏这位卢家的新相爷,硬是要待到平日下衙的时辰,才慢悠悠出来,幸好老太爷有先见之明,一早派人来接他,不然男人真害怕这位新晋卢相会直接走路去赴宴,那才真是黄花菜儿都凉了。
——虽然这会儿也没好多少。
本来小轿好好走到一半,卢玄慎听到送亲队伍在隔壁街路过的声音,便令轿夫调转方向,专门来到这条人挤人的街道,像个普通百姓似的看乐安公主的送亲阵仗。
看也就看了。
可这会儿眼看时间这么晚,乐安公主的队伍都要走完过场,又回到举行婚礼的公主府了,可他们却还困在这群愚民人群中,他为卢玄慎着想,训斥挡路的刁民何错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