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华正茂——温凉盏
时间:2022-01-01 13:56:57

  没错,睢鹭这时候才明白,那位刘小姐当时问的是什么。
  那时的她,就好像想要渡河的行人,然而河上无桥,要想渡河,只能跳入那满是泥泞污秽的河水中,她站在岸上,或者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河流,但是她还在犹豫,还在挣扎,于是她看向她自认为的,已经为了渡河跳入“污水”中的他,然后问他——后不后悔。
  那一刻,她问的恐怕并不是睢鹭,而是她自己。
  出卖婚姻,选择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仅仅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利和财富,她后不后悔?
  其实原本她就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在睢鹭在京城出现之前,她与那位齐大人的婚约,何尝不是出卖了她自己呢?
  睢鹭虽然不了解这位刘小姐,却了解刘大学士,因为之前刘大学士的异状,睢鹭特地了解了下刘大学士和刘家,知道这位刘大学士家中“千金”众多,嫡出加庶出总共六位小姐,但刘家的积累和声望,并不能为刘家小姐们的婚事带来太多助力,两位已经出嫁的刘家小姐,嫁的要么是低品小官,要么是刘大学士这般说起来好听,却并没太多财富与实权的人家。
  而刘小姐最初定的齐庸言,且不说其年龄,也不说他公主前驸马的身份,仅从身份来说,齐大人的身份,可比刘小姐前面两位姐姐的夫君身份高得多。
  这也并不奇怪,毕竟再怎么说,齐庸言是第二次娶妻,又比刘小姐大了那么多,且还有着一个逼得公主和离的母亲,跟齐家门当户对的人家,并不舍得将真心疼爱的女儿嫁到齐家,于是齐老夫人那般眼高于顶的人才放低要求,于是才轮得到刘家和刘遂初。
  可是,因为齐庸言对乐安念念不忘,这桩婚事告吹了。
  于是刘小姐又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是像她那两位姐姐一样,借给门当户对的人家,还是,再次出卖自己,往上爬。
  那时的她,或许还有一点点迷茫。
  于是她问睢鹭,更是问自己——后不后悔?
  那时,虽然一时没搞明白她所问为何,还提防着她是否有什么阴谋,因此迟疑了一瞬,但最终,睢鹭还是回她——不后悔。
  不论她问的什么,那一刻,他所得到的和所失去的一切,都是凭他本心做出的选择,所以他不后悔。
  可是,这个不后悔,却似乎给了刘小姐刺激。
  刺激地她终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假装被下了药带到那房间后,睢鹭很快便悄悄溜了出来,然后将真正喝了加料酒的王铣之子给拖进那房间,之后便在那房间周围查探——既然背后之人将他带到这里,那么自然会有后续行动,于是很快,睢鹭等来了人。
  正是那位刘小姐,和一个没有透露身份的男人。
  那个男人赞扬了她一番,然后让她快点“进屋”。
  那位刘小姐却很是犹豫,一再向那个男人求证,是不是真的不会引人来。
  然而,这样的话说了几句,那个男人便不耐烦起来,开始强硬地推着刘小姐进屋,眼看刘小姐再不从,便要直接将她打晕了扔进去。
  然后刘小姐便突然叫了出来,叫了当时“正巧”也在那屋子周围的刘四小姐。
  再然后的话,睢鹭没有听清,却看见那男人快速隐去身影,而刘小姐和刘四小姐低声说了一番话之后,刘四小姐便主动推开了那扇房门。
  那男人似乎并不在意进去的人是谁,只要有女人进去就行,因此也没有再出面逼迫刘小姐,而是悄悄离开了。
  再之后,便是乐安和众人看见的一幕了。
  “想让她受到惩罚吗?”睢鹭问乐安。
  虽然睢鹭并没有喝下那刘小姐下的药,幕后之人的计策也未得逞,但这并不代表刘小姐就无辜了,相反,她确确实实地动了陷害睢鹭的心思,确确实实地想要踩着别人往上爬,那么,不论原因为何,她都并不无辜。
  所以睢鹭这样问道。
  说罢,却见乐安并没有看着他。
  “想是想,不过,好像……不用了。”
  乐安轻喃出声,指着不远处的一家人,示意睢鹭看。
  睢鹭随之望去。
  *
  刘遂初蜷缩在一丛花木后。
  做坏事,远比她想象中的更难。
  不是难做,而是难以承受做坏事后的心虚、后怕和恐惧。
  从将那药粉倒入酒中的那刻,她的胸口便止不住地疯狂跳动起来,明明是寒冬腊月,她却面酣耳噪,耳朵里仿佛有小人在疯狂鸣叫,在扯着她的头发叫她头疼欲裂。
  睢鹭……
  不管怎样,他跟她无冤无仇,他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人,甚至还有着那样悲惨的一段过去,她是曾经的亲历者,曾经真切地可怜他,哪怕后来攀龙附凤又怎样,为了权势出卖自己又怎样,归根结底——妨碍到别人了吗?
  没有。
  所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去伤害他。
  没有。
  所以她是恶人。
  她是为了自己往上爬,不惜将别人踩在脚下的无耻之人,是她曾经最鄙视的人。
  所以她痛苦,她害怕,她心虚到心跳如擂鼓,原本鼓起的勇气如阳光下的气泡,一戳就破。
  及至那位大人的人让她进那个屋子时,她已经没有能力思考更万全的对策,只能在看到那个平日便对她刻薄的四姐后,心一横,将她哄进了那个屋子。
  好歹,坑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不会叫她的良心太过难受。
  然而,等到四姐真的进了那个屋子,她的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而等到那屋子前喧闹起来,事情如那位大人的计划进行,再然后——变故发生了。
  里面的人并不是睢鹭。
  她说不清是悲是喜,只是觉得压在胸口处的大石终于轻轻挪开了一些,叫她终于得以喘息,但是很快——
  刘四小姐那怨毒的眼神让她明白了,她的报应终究还是来了。
  害人者人恒害之。
  所以她仍旧躲在这里,听着满园人声从喧嚣鼎沸到渐渐寥落,却始终不敢出去,不敢面对。
  “找到你了。”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上方投下。
  刘遂初惊骇抬头,便看见嫡母和异母姐姐们阴沉骇人的目光。
  刘家人是留到最后才走的人家之一,因为刘四小姐还在被侍卫关押着,不论以后如何,起码今日,她们必须把刘四小姐带回去,不然刘家的脸面就彻底没有了——虽然现在似乎也不剩什么了。
  于是,刘大学士出面,将侍卫统领和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几位大人求了一遍,再加上王铣也终于醒来(这才是主要原因),侍卫们才将王公子和刘四小姐给放了,刘夫人和刘大学士领了刘四小姐后,便开始寻找刘遂初。
  直到现在。
  “父亲!”看到嫡母和姐妹们(尤其是刘四小姐)们的目光,刘遂初立刻做出决定,将目光转向刘大学士。
  “我是为那位大人——”
  “堵上她的嘴!”嫡母却压根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阴沉着脸一声令下,三个姐姐便立刻上前,将她制住,往她口中塞东西,叫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四小姐还趁机在她隐私之处狠狠掐挠了几下,令她顷刻痛白了脸。
  刘大学士捋着长长的胡子,眉目不动地看着她。
  “不该说话的话不要说。今日你四姐跟王公子是情之所至,虽然于礼法不合,叫家门蒙羞,但帝师大人已经应允,不日王公子便会迎你四姐过门,所以——你记住,你四姐和王公子所作所为皆是自愿,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刘遂初本就白了的脸登时更加惨白。
  她自然明白父亲这意思。
  刘家和王家已经达成了协议,于是今日这事就是纯粹的无媒苟合,是叫人笑话的家门丑闻,而不是牵扯到其他人的什么阴谋……
  本就没什么根基的刘家,此时自然更得抱紧那位大人的大腿,因此,哪怕明知她是听命于那位大人做事,父亲也决不允许她说出口。
  可是——
  刘遂初看向刘大学士身旁的那几个女人。
  她的嫡母,她的姐姐们。
  刘大学士为了仕途,为了刘家,选择不得罪那位大人,可是,她的嫡母姐姐们,对她可没有什么顾忌!
  刘四小姐对她隐私之处下了手犹不解气,见刘遂初望过来,登时又上前,“啪啪”两个耳光狠狠地扇在刘遂初脸上!
  “你这个贱人!都是你害我!”
  她原本只是觉得她这个小妹有些鬼鬼祟祟,便留了心眼跟上去,谁知道被她哄骗过去,说看到一位贵公子刚刚满脸通红地进了屋……
  刘四小姐长得不如刘遂初好看,性子也不讨人喜欢,原本的婚事议定的对象都是普通小官,对于刘遂初之前能攀上齐庸言那种大官,早就嫉恨不已,这次参加宫宴,也是存着找个如意郎君的算盘,然而这算盘哪是那么好打的,她长得不好看,家世不出众,那些炙手可热的贵公子们,压根看都不看她一眼。
  于是,听了刘遂初这么说,她才起了心,动了念,才主动推开了那扇门。
  但她那时也只是想着在那位贵公子面前刷刷存在感,万一被他看上,主动向家里提亲,那她不就长脸了?
  却不知道,那位王公子竟然被喂了□□,更不知道——这压根就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桩捉奸大戏!
  刘遂初分明早知道有猫腻,却将她推进了火坑!
  虽然如今王家已经应允娶她过门,但顶着这么个名声嫁过去,傻子也知道她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她不好过,害她至此的人,自然也不能好过!
  想至此处,刘四小姐下手便愈发狠,两巴掌下去,刘遂初的脸颊便已经肿胀如馒头。
  “行了!这里是皇宫!”刘大学士忙阻止,倒不是心疼刘遂初,而仅仅是怕引人注目而已,虽然如今人已走地差不多,却还是有几个人的,比如旁边那——
  卧槽。
  刘大学士额头留下一滴冷汗。
  不远处悠闲站着的那两人,不正是乐安公主和驸马吗!
  当下,再也顾不得说什么,急忙令刘夫人带着几个女儿匆匆离去。
  刘遂初本来就在此处蹲太久,双腿都蹲麻了,再加上方才刘四小姐下的狠手,此时走起来都踉踉跄跄,很是狼狈,然而其他人可不管她跟不跟得上,刘四小姐见状,当即拿留了长长指甲的手死死攥住她手腕,仿佛拖死狗一般拖着她。
  她手腕被刘四小姐掐着拖着,身体踉跄着,即便心里还在竭力告诉自己不要怕,那位大人不会不管她,四姐也只是得意这一时罢了,然而——
  被拖拽地鬓发散乱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两人。
  那两人悠闲站着,双手紧握,女子还披着少年的披风,被少年珍重地揽在怀里的那一幕。
  看上去何其美好,何其恩爱。
  向她投过来的目光,又是何其的漫不经心,毫不重视。
  是啊……
  可不是漫不经心,毫不重视。
  她提心吊胆,忍受着良心的煎熬,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做的事,对她,对他们,却仿佛嗡嗡叫着的蚊蚋一般,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叮咬上一口,便被一巴掌拍死。
  多可笑……
  她的眼里涌出泪来。
  刚刚被四姐那般下狠手时她没有哭,之前被那黑衣人逼迫着进屋葬送自己清白名声时她也未哭,却唯独在此时,突然哭地不能自已。
  透过眼泪,她看着那个耀眼的女人,和那个同样耀眼的少年,突然想起——
  曾几何时,她也有着单纯的少女心思,悄悄恋慕那个如星如月的少年。
  曾几何时,她暗暗仰望,羡慕甚至钦佩那位光芒万丈的公主。
  哪怕不能拥有,那样的恋慕和仰望,其实也是幸福的。
  可是如今……
  如今再看着他们,她只觉得自己仿佛一条蛞蝓,一条只能生活在阴暗中的丑陋生物,却陡然暴露在了灿烂的烈阳之下。
  被那两人的光芒,灼地满身刺痛。
  被那两人的光芒,映衬地愈发丑陋而可笑。
  她错了吗?
  可是,她也只是……不想再过那种被随意轻贱、被任意拿捏的日子而已啊。
  *
  “唉。”
  刘家人急匆匆地离开了,带着那少女满脸满眼的泪水。
  乐安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便不禁叹了一声。
  “可怜她?”睢鹭问。
  乐安摇摇头:“算不上,顶多有点……惋惜吧。”
  乐安还记得初见这个女孩子时的样子,那样文雅贤淑,稳重大方,在一众活泼跳脱肆无忌惮的贵女显得格外出挑,当时她还腹诽齐庸言走上狗屎运了呢。
  想过得好没有错,想向上爬也没有错,所以当乐安第一次见她,看她那么小年纪的女孩子,却要嫁给齐庸言那种烂人烂家庭(当然是乐安认为的)时,她丝毫没有什么鄙视之心,更没有敌意,只是觉得这小女孩有主意,不论如何,那是她的选择。
  毕竟,普通女人想要往上爬,除了婚姻,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途径了。
  然而,想过得好没错,想往上爬也没错,但因此便要加害无辜的人,将无辜之人当做自己往上爬的垫脚石,这便是大错特错。
  她惋惜的,便是这一点。
  “我比她幸运。”睢鹭突然轻声道,然后低头亲了亲乐安发顶。
  乐安登时扬眉,“哼,知道就好。”
  睢鹭笑笑。
  那时,在尚不认识乐安时,他心里不也存着借乐安公主权势实现自己心中所想的心思吗?
  从这一点来说,他跟刘小姐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同样是出卖自己的一部分以换取想要的其他东西,但不同的是——他遇到的、或者说选择的,是乐安。
  她让他知道,那些他原本以为无足轻重的婚姻、感情,原来那么珍贵。
  想着,他便不禁愈发抱紧了乐安。
  “对了!”乐安突然出声,带着恚怒的声音清脆明亮,仿佛突然爆起的灯花,在已经空荡荡的御园显得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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