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一直都知道,自己跟随的小公子, 是和大公子不一样的。
他斗鸡走狗,的的确确是个懒懒散散的纨绔,仗着父辈南征北战累年积下的钱财理所当然地做个败家子。
小小年纪的时候, 不说好好念书练武,整日吊儿郎当的, 吵着侯爷满天下胡乱跑着玩儿。
可真正有一天, 这个纨绔, 潇洒肆意的二世组,被自己放在心尖尖的人儿以这样漫不经心却又嘲讽至极的语气一针见血地捅破那层——掩盖在他那侯府公子之上的破烂户面纱时,和肃发现,他竟然……是很难过的。
卫陵他生在侯府这样的富贵窝儿,即便侯府是一个没有实权的侯府, 侯爷早些年积累的富贵也够他挥霍一辈子了。
于读书来说, 出身屠夫的侯爷并不十分懂, 所以对于他这个读书不上道的儿子, 心里秉着儿子像我的态度,听之任之。
卫侯爷是武将出身,跟着尉迟将军东征西跑许多年,练了那身腱子肉,挨摔挨打早已成了习惯,可, 那又如何,他一个屠夫出身的土匪跟着吃那么多苦,归根究底还不是为了妻儿少吃点苦。
所以于习武一事,虽是小公子先起了兴趣,可侯爷打心眼儿里并不愿意严厉督促他。毕竟,像他们这样没有世家底蕴的暴发户,心里大多数念着的还是只要能过好日子,那就不愿意吃糠咽菜的想法。
小公子兴趣来的快,去的也快,在那样小的年纪,没有人严厉督促,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武学,是怎么也不成的。
和肃想安慰他,可是,他嘴笨,说不出好听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和肃地低下头。
他不得不承认,那苏小姐说的,的确句句属实。
吱呀——
正出着神,门开了。
一身黑衣的卫陵面无表情走了出来,容颜依旧俊俏,却少了丝风流,多了冷峻之气。
往日那熠熠生辉的桃花眼黯黯的,还有些泛红,下巴——青意明显。
这样的他,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是了,熟悉,像……大公子……
和肃暗暗松了口气,两天两夜,他终于出来了。
“公子,”
往前伸了伸那不大的朱漆木托,和肃道,“吃点儿东西吧。”
卫陵看了看他,泛红地眼睛缓缓移向那盛着清粥小菜的碗碟。
“公子?”
和肃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固执地将那木托往前伸。
卫陵握紧拳头闭了闭眼,而后略过和肃一言不发地就大步走了出去。
“公子!”
和肃放下木托,紧跟着也大步跟上去。
他以为自家公子要找苏家姑娘,可他……不是。
和肃坐在疾驰的马背上,看着前边那个面无表情,纵马跑得极快的黑衣少年,隐隐有些担忧,却又有种一切该是这样的心安。
纵马狂奔,也许,能排遣他心中不能同外人道也的痛苦吧。
两个半时辰,和肃隐隐可以看见江城城门的影子。
和肃抬头望向那一身黑衣的卫陵,却见他径直打马进了城。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和肃皱眉拍马前去。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走到他跟前,和肃拦住他继续往前走的路。
卫陵幽黑的眸子盯着和肃看了看,而后移开,缓缓笑了。
漫不经心地顺着马鬃,卫陵无所谓地道,“和肃,我说了你一定会拦着我,何必呢?”
和肃面无表情,“公子至少要先同属下说一下。”
别过头轻轻笑了笑,卫陵并不作声。
和肃固执地又绕过去看向他,“公子。”
卫陵这次不再躲避,而是直直地盯着和肃,面无表情,“我要投军。”
和肃拧了拧眉,沉默了。
卫陵轻笑出声,而后打马绕过和肃继续往前走。
和肃在原地愣了许久,而后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坚定的神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公子所言当真?”
和肃拍马跟上卫陵,一脸认真地看向他。
卫陵垂了垂眼,声音没什么起伏道,“或许吧,谁知道呢。”
和肃快他一步,拦住他,“如果公子想,那和肃不会拦公子,最多去信一封告知侯爷和大公子。”
卫陵看了看他,而后笑了,“和肃,你对爷真好。”
和肃别扭了下,而后见卫陵说完就打马往前边儿的客栈走了,也收拾了下情绪,跟着走了。
客栈叫做云集客栈,是个百年老字号。
里头老板伙计都手脚勤快,客房也都干净整洁。
公子会定这个客栈无可厚非。只是,令和肃奇怪的是,他定了两晚。
和肃心里存着疑问,只是他向来是个不多话的人,所以并没有问出来。
然而,等他第二天自公子房里找到一张字条时,他就知道答案了。
情是什么,和肃不知道,但大概,像这样牵肠挂肚,即便被她的话伤透了心也还放不下的感觉,应该就是吧。
对,卫陵去找苏彤玉了。
卫陵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思,可他觉得,自己走前,总要再见她一面。
苏彤玉见到他时,是有些惊讶的。
因为他满身黏满了树叶和土,狼狈又疲倦。
卫陵看着她眼底的惊讶之色低头打量了下自己,见着自己是这副鬼样子的时候,淡淡的失落感萦绕心头。
他知道,她喜欢大概是那种英雄,不喜欢他这连爬树都不怎么会的没用玩意儿。可那又怎么样,他迟早会变成她喜欢的样子,成为她喜欢的那种大英雄。
可他害怕的是,时间……会不等他。
敛下眼眸,正兀自对弈的苏彤玉似有些不悦,“卫公子怎的……又来了?”
卫陵幽幽地看着她,蓦地笑了。
而后他垂下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启唇轻轻说道。
“来告诉你,我要走了。”
苏彤玉拿着黑棋子的手顿了顿,而后将之放在白子夹缝之中,同之前的黑子形成合围局势,围起白子来。
“天地广大,公子终于想通了。”她也不抬头,淡淡道。
她……还是这样,冷心冷情,也不问他去哪里,卫陵忽然生出一种挫败感。
“呵。”他讽刺地轻呵一声。
苏彤玉淡淡垂眸,将吃得白子拿下,并未开口说话。
“苏彤玉。”
卫陵咬了咬牙,忍不住迫着她看向他,阴□□,“你真是小爷见过的最狠心的女人!”
下颌被他紧捏着,有钝钝的痛感袭来,苏彤玉轻轻皱了皱眉。
“你……”卫陵无奈地重重地叹了声气。
就算她是个这样狠心的女人,一见着她轻轻皱了皱眉,卫陵就再不敢使力气,手臂颓颓滑落下来。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你……大概不知道吧,”他蓦地抬起头,幽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你是我卫陵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说罢,他霸道地抓起她的手,翻过来将掌心朝上,“那种能冬暖夏凉的玉,我的确有,不是上次那个,而是这个。”
“它是我自娘胎里带着的,现在我把它给你。”
他往她手里放了一块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那玉周身细腻如凝脂,中间有一血红水滴,最奇的是那水滴像活水一样,竟能在玉中流动,整块玉在烛光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苏彤玉看得出来,这玉价值连城,但隐隐的,她又觉得这玉莫名有些熟悉。
说罢,他将她的手掌阖上,恶狠狠道,“你要是敢扔了或者敢不收的话,小爷就算被你骂成无赖也不走了!”
苏彤玉面色忽明忽暗,半晌,她笑道,“这玉我收了。”
卫陵笑了,再没说什么话,就走了。
他很想很想告诉她,一定要等他。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和肃是第二天一早见着自家公子的,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往日那潇洒随意的神态,只是和肃知道,他心底一定和之前不一样了。
哎呀小姐,您怎么又搭理那坏脾气王爷了,都跟您说了,那王爷可是脾气暴虐无常,整个人都常年阴郁着,怪得很,您还是不要跟他打交道了……
小丫鬟嘟嘟囔囔地抓过她的手,将她扯到内室之中。
我可听说啊,他们府上动不动就赶下人走,而且他们府上单就他一个主子,肯定是惹了他不满,何况您又订了亲了……
素儿,去给我倒杯茶……
苏彤玉隐隐觉得女子好像很不开心。
忽地,她好像被一团力拉了过去,而后,就看见一处隐蔽的竹林。
隐隐约约的,她好似看见那轮椅上的黑衣少年和那女子……
你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硬硬冷冷很别扭的朦胧声音传来,苏彤玉只觉脑袋一阵阵钝痛。
忽地,她就醒了。
你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难道?前世也有人对自己这样说过?
苏彤玉拧眉沉思,想知道那少年到底是谁,只是想了半天,茫茫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可能是前世的事情太过久远,除了印象深刻的高家人外,她就只记得王家人了。
闭眼揉揉颞颥,她疲惫地靠在一旁的引枕上,大概是她想差了,应该是今日卫陵的话太突兀了,她才会有这样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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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儿无意识地被唤醒了,眼前是何大娘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
瑜儿下意识地就坐起了身子,左右看了看后焦急道,“大娘,大娘怎么了,琅儿他怎么了?”
何大娘摇摇头,“不不是琅儿,是南疆,南疆打过来了,瑜儿你快起来,咱们赶紧走!”
打过来了?
瑜儿一惊,就赶忙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手头边的东西,“怎么就打过来了?琅儿呢?哑巴呢?”
何大娘手脚利落地收拾了些重要的东西,包起包裹就扯着瑜儿往外走,“大龙带着孩子在外头等着呢,赶紧!”
瑜儿还没过完月子,本就虚弱的身子此时竟更弱了,被何大娘这样一扯竟然倒在地上,何大娘一急赶紧去扶结果自己也崴在了地上。
两人又急又使不上力,头上都冒了一头细细密密的汗,何大娘先站起来,准备去扶瑜儿的时候哑巴进来了,他把裹着小包裹的琅儿递给何大娘,然后背起瑜儿就啊啊呜呜地示意何大娘赶紧走。
果不其然,几人才出破庙,西南方向就涌来了一大波逃难的百姓,紧随其后的就是那些骑着马的南疆人。
那些人手里都拿着大砍刀,面上阴狠带笑,一刀解决一个人,一点不把人命当命看。
瑜儿脸都白了,这些丧心病狂的南疆人,她的琅儿,她的琅儿还没有好好来这人世看一看,还没有开口唤她娘……还没有……见着他爹爹……
“大娘,快……快走……”
颤抖地蠕动着嘴唇,她怕接下来的刀下亡魂就是她们几个……
她已经来不及想为什么那些南疆人会到这里了,也来不及想官兵为什么还没有到,她只能紧紧地看着前边的路,看能不能有什么机会。
“那里!那里哑巴!”
瑜儿泪涟涟的眼睛忽然亮了,她兴奋地指着那条小路,她跟哑巴上过山,前边那条小路过去有个山洞,进去后会通到山那边儿的城里。
“那儿!大娘,快!您先进去!”
瑜儿指着那条路对一旁抱着孩子的何大娘,祈求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娘,您快去,您抱着孩子快去!”
何大娘跑得气喘吁吁的,实在跑不动了,只是在看见瑜儿那双殷切极了的眼睛时,她忽然有了极大的力气,抬腿就往那条小路走去。
身后的百姓有的也跟了过来,有的朝另外的路走了,那些南疆人见此也分散开来,阴笑着各自打赌看谁杀的人多。
跟着瑜儿这边儿的是两个南疆人,一个脸上带着刀疤,一个光头。
哑巴几人走得快,身后几个走得慢的有个年轻的妇人被一刀杀了后,他一旁的男人登时就红了眼,抓起底下的一块石头就朝那光头砸了过去,一下把那光头砸得头出血倒下马来,男人趁机夺过他的刀,疯了一样一刀一刀刺进那光头的肚子。
那刀疤脸沉着脸一刀结果了男人,可那光头到底还是死了。
只是那男人,死的时候嘴角还带着一抹笑。
身后已经没人了,哑巴见此,放下瑜儿示意她赶紧跑,瑜儿站在那里噙着泪抿嘴摇头,眼神定定地看着他。
哑巴看着身后愈来愈近的男人,急得双手胡乱摆着,见瑜儿无动于衷后,他张大嘴发出一个琅的口型。
瑜儿眼神闪了闪,而后痛苦地闭上眼睛扭头往前跑去。
哑巴,对不起,对不起,瑜儿对不起你……
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哑巴见此,欣慰地笑了笑,而后一脸坚定地对上刀疤男。
而后,马儿痛苦的嘶鸣声还有钝钝的兵器石头碰撞声以及刀剑刺入肉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瑜儿不敢停住,只能往前跑,再往前跑……
半柱□□夫后,哑巴看着轰然倒地的刀疤男,笑着闭上了眼睛。
瑜儿,一定要好好活着……
第65章 梦魇(补更)
谢青砚放轻步子, 摸索着回到内室。
小姑娘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均匀地传来, 他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而后又轻轻皱起眉, 小心翼翼地拉起自己的衣衫轻轻嗅了嗅。
清清凉凉却又带着一丝丝尖锐刺鼻的辛辣味道传来,他眉间蹙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