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执沉吟片刻,忽然低声道:“为父也是身不由己,不想再做官。阿瑶,别怪父亲。”
皇帝的确要给他官职,还是很好的清官,但他拒绝了,因为景融现在还不安全,他不能不管。他和谢羡合力救下景融,只是不想看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刀下亡魂。陛下要斩草除根,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姜氏的男丁断绝。
这也是为什么,他刚开始要带走阿瑶的原因。因为皇帝太狠了,连约定俗成的,不杀前朝皇族都做不到。若有朝一日,皇帝知道他藏匿景融,恐怕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们。所以他走,对大家都好。
这些话,他不能告诉女儿。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嫁进宫就好。
*
两天后,立后的诏书正式颁布。萧衍以族叔萧常为正使,舅父张洪为副使,带着立后的诏书,以及聘礼,前往王家。皇帝对皇后下聘,按照祖制,是黄金千两,再加大雁,锦帛,马匹不等。萧衍一向主张节俭,本来以为他会在旧制上有所缩减,可他竟然足足加了一倍。
于是那日,都城的人就看到正副使乘辂车从南宫门出来,一人持诏,一人持节,身后仪仗,黄门侍郎,傧者抬着浩浩荡荡的聘礼,由令卫护送,鼓吹具备,一路前往王家。
王允,王执携亲族于门前相迎。王家悬挂红绸,杀牲烹肉,犹如节庆。
正副使下车先入,与王允,王执互拜,聘礼抬入,如流水般络绎不绝。乌衣巷临近的百姓全都凑过来看热闹,一抬一抬地数皇帝的聘礼,啧啧称赞。到底是天家,娶的又是琅琊王氏之女,这聘礼都叫他们看花了眼。
上一回这么隆重的婚事,好像还是寻阳长公主下降王家的时候了。
稍后,正使在香案前宣读诏书。
诏书一下,便是确定了皇后的身份,从此便不再是闺中女子,而有了君臣之别。
婚期被定在五月末,距今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
萧常按照程式念完诏书,王允接过,便请他入席。姜鸾看张洪比较好说话,就到他面前说:“大人,这婚期会不会太赶了一些?还有诸事要准备。”
张洪笑眯眯的,“算过了,五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主要是陛下着急。王家高门显贵,这点事难不倒你们吧?”
“那是自然。”
姜鸾便没再说什么,婚期这么着急,恐怕各国蕃使都来不及进都城道贺。
今日宫中还来了几个嬷嬷和女官。她们除了把大婚的礼服交到未来皇后手中以外,还要教导她大婚时的礼仪,妆容,以及洞房要注意的事项。
“陛下先入床帐,皇后需跪拜之后,脱去大裳才能进入。当夜,会有女史在外记录,落红也要登记。”
为首的嬷嬷姓辛,应该是老人了,有几分严厉,说话一板一眼。她看到皇后身边的侍女们听得面红耳赤,互相递眼色,轻咳一声,“你们都是要陪嫁皇后入宫的,这种事,以后要当作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听明白了吗?”
那些侍女们赶紧行礼,然后应是。
辛嬷嬷又对王乐瑶说:“这阵子,老身就住在府里,一直到娘娘大婚。若是大婚前葵水至,要提前告知老身。宫中也要应对的。”
王乐瑶应下,她听这些也是浑身不自在,不过辛嬷嬷等人都是按章程办事,她也不好说什么。
顾伯青跑来看热闹,看小姨房里这么多人,在外面探了探脑袋。接触到辛嬷嬷严厉的目光,吓得又缩了回去。竹香连忙护他在怀里,直到辛嬷嬷等人走了,才敢进来。
“那个嬷嬷好凶。”竹香小声抱怨。
竹君道:“可不是,一来就训了我们一顿。偏还找不到她的错处。”
旁边有人悄声道:“听说这个嬷嬷是宗正卿找来的。”
“难怪。”竹君叹了口气,“宗正卿一家,想必跟我们娘子结下梁子了,故意找这么个嬷嬷来。”
王乐瑶听她们议论,并没在意,而是对伯青招了招手。小豆丁欢快地扑到她怀里,仰头认真地说:“母亲说小姨很快要出嫁了,我以后见不到小姨了吗?”
“不会,以后小姨住到别的地方,你来看小姨好吗?”
伯青点了点头,又拉着她的手,“我还要听小姨给我讲故事呢。”
王乐瑶摸了摸他的头,看他白白嫩嫩的小脸,心都要化了,叫竹君拿糕点给他吃。
“小姨,皇帝是很大的官?比外祖父还要大吗?”
王乐瑶觉得这解释起来有点麻烦,就说:“皇帝是天下之主,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那他以后欺负你怎么办?”伯青很担心,“外祖父都不能管他吗?母亲每次只敢偷偷欺负父亲,不然祖母要管的。”
王乐瑶只是笑,随口问道:“青儿,你的祖母对你母亲好吗?”
竹香赶紧要上前,小郎君童言无忌,可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的。王乐瑶看了她一眼,她也不敢动了,就站在原地。
伯青仰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父亲在的时候,祖母挺好的。可是父亲不在家,她就老让母亲站在外面!母亲让我不要告诉父亲,所以我就偷偷告诉小姨了。”
王乐瑶还是对他笑,那边竹香的脸色都变白了。
“小姨知道了,会帮青儿保守秘密的。竹君,把青儿带到桃花林去荡秋千。”
竹君赶紧拉着伯青的手,带他出去了。
王乐瑶这才看向竹香,脸色冷了下来,“怎么回事?”
竹香连忙跪在地上,小声道:“其实也不像小郎君说的那样。郎君对娘子,真是极好的,娶了娘子以后,便一心一意地待她,不肯纳小,老夫人便有意见了。平日也还好,但郎君时常出门做生意,几个月不在家中也是有的。老夫人看娘子从不与娘家来往,胆子便壮了,会故意刁难娘子。但都是小事,毕竟娘子是琅琊王氏之女,老夫人不敢真的对她如何的。”
“为何不告诉姐夫?”
“老夫人就郎君一个儿子,郎君也事母至孝,娘子怕郎君难做。她最怕麻烦别人,而且不会在背后告状的。”
王乐瑶这才明白,那日长姐在桃花林,为何要喝醉。本来生在王家,长姐便是谨小慎微地活着,低嫁到顾家,还要被婆母刁难。士族高门的女子,也逃不过这些内宅的糟心事。
不过,这始终是长姐的家事,她就算知道了,也不好贸然插手,否则会让长姐难做。只能等以后找合适的机会,敲打一下那位顾老夫人。
她不由想起宫里的太后,应该是个和气慈祥的人,她以后应该不会面对长姐这样的困境。她突然一念起,如果自己跟太后有了矛盾,萧衍会站在哪边?
多半还是他母亲那边吧。
“夫人,我们娘子在休息,您不可以进去。”
“哎呀你走开。阿瑶,阿瑶你在吗!”
门外传来堂婶陆氏的声音。
王乐瑶看着两个侍女把陆氏拦在外面,陆氏一直往里冲,侍女也不敢真的拦她,便说道:“你们退下吧。”
侍女这才退开,陆氏一下子就进来了。
王乐瑶的屋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有宫中的赏赐,有各家的添妆,人人都得来巴结。陆氏眼尖,立刻就看到了妆台上那个金凤凰的步摇,镶满了各式珠宝,肯定价值连城。可叹她自己没有嫡女,王芙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没用,入不了陛下的眼。
这时候,就知道生男不如生女好了。
“阿瑶,你别怪我莽撞。实在是以后见你一面,还得层层上报,难如登天。我就趁着今日,直接进来了。先给你道贺。”陆氏笑盈盈地说。
“堂婶坐吧。”王乐瑶抬了一下手,“您来找我有何事?”
“是为了五郎的事。我听说,陛下要让他进宫当宫门卫,这活儿风吹日晒的多累啊。五郎还小,倒也不急着领职,你看,大郎到了年纪,一直在等着排官,不如你跟陛下说说,先让大郎做个六品的起家官?”
都城里的贵介子弟,除非父官至三公,否则起家一律低于七品。陆氏一上来就要个六品的起家官,可真是抬举她了。
王乐瑶云淡风轻地说:“若是五弟不愿意做这个宫门卫,堂婶可以让他自己跟我说。至于大兄,我爱莫能助。”
陆氏听了就不高兴,怎么登了凤凰台,就六亲不认了?
“阿瑶,你想想看,你父亲不肯做官,以后在朝中,你还不是要多仰仗自己家这些叔伯兄弟?你多提拔几个人,壮大王家的势力,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往后陛下纳了新人,你也不至于势单力薄。”
“堂婶莫不是以为,我这皇后主管尚书吏曹,还能帮陛下选官?”王乐瑶淡淡地说,“陛下立我,也要防我。王氏作为外戚,本就为陛下所忌惮,我向陛下求官,陛下会怎么想?堂婶是要害死我吗?大兄起家官一事,陛下自有安排,堂婶还是不要为难我。”
陆氏被她一番话堵了回来,见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郁闷地离去了。
她走到外面,回头瞪了一眼,啐道:“威风什么,等以后有人来分你的男人,就是你哭的时候。看谁会帮你!”
*
上回华林园假山石滚落的事,让兵者受了伤。萧衍很挂念,每日都要去虎园看兵者。兵者跟着他南征北战多年,感情甚笃,不输给那些荆州的旧部。
萧衍看着御医给兵者包扎,然后命所有人都下去,亲自喂肉给他吃。
兵者在虎穴里,一边吃肉,一边用虎目瞄了瞄萧衍。
萧衍说:“朕要娶妻了。”
兵者继续埋头吃肉,它听不懂。
萧衍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坐在虎穴的门口,自语道:“朕挺喜欢她的。她于朕有恩,又能解朕的噩梦,能担得起皇后之位。但朕始终忌惮王家和北府军。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待她才好。”
这些话,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毕竟皇帝是不能有弱点的,一旦有了弱点,就不再无坚不摧。
所有人,都会利用这个弱点。
兵者吃完肉,舔了舔自己的爪子,趴在地上,静静看着虎穴外面那个忽然惆怅起来的男人。
萧衍又坐了会儿,然后起身说:“朕明日再来看你。”
他离开虎园时,天色已经不早,太阳沉入西山,远处的天边晕染出一片霞光,飞鸟成群结队地还巢。华林园里的山林曲池,像卸了妆容的美人,逐渐黯淡下来。
回到中斋,萧衍看到萧常抱着一大堆的画轴,等在外面。
萧常见到皇帝回来,尾随他进入大殿,把画轴一股脑地倒入苏唯贞的怀里。苏唯贞只能费力地接着。
萧衍扫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老臣命画师画的都城中待嫁的贵女,皆是品貌端庄。陛下从中择一二,与皇后一起入宫吧。”
萧衍看都没看,拿起案上的奏疏,“叔父拿回去,朕暂时没有纳新人的打算。”
萧常瞪圆了眼睛,“陛下,您要立王氏女,老臣已经妥协了。莫非,您还想独宠她一人?那王氏岂不是要翻天了!陛下的后宫,多多益善!”
他以为陛下立后只是一个开始。自古帝王,坐拥天下美人,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喜新厌旧的?陛下不好主动提,便由他提出来。谅王氏女也不敢有意见。
“朕没有心力应付那么多的女人。叔父不是要朕立后吗?朕已经照做了,不要得寸进尺。”萧衍沉着脸色说。
萧常太了解他了,他这个人说翻脸就翻脸,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给。
他不是客气,他是真的不想要别的女人。
“陛下别怪老臣多嘴。王氏上下都不识抬举,您要给王执官做,他不肯接受,您要提拔王家的那个小郎君,他母亲还不乐意。您想着加恩王氏,可人家不领情,您又何自讨没趣呢?”
萧衍一边看奏疏一边说:“你怎知王夫人不领情?”
“今日王夫人特意去找了王家娘子,还想给她的大儿子求个官。宫里派去的教养嬷嬷刚好听到,就跟老臣说了。”
萧衍漫不经心地问:“那王家娘子怎么回的?”
“王家娘子倒是个明白事理的,没有答应她。王家娘子说,陛下立她,也防她,王家作为外戚,是陛下的心头大患,大意是要那位夫人消停点。”
萧衍停顿了一下,目光陡然严厉起来,“你派人监视她?”
“老臣怎敢!”
萧常心虚,声音都大了几分,背后冷汗直冒。
萧衍也不喜欢那个陆氏,花招太多。前阵子,陆氏还想把女儿塞给他,已经被他警告过一次了,这次居然又打起儿子做官的主意。他让王端进宫,主要是看王端堪用,还有皇后的面子,她倒会顺竿子往上爬。
他对萧常说:“婚期仓促,叔父应该专心准备大婚事宜,顺便叫那些教养嬷嬷耳朵不要伸得太长。至于王氏领不领恩,朕不在意。”
萧常看到皇帝已经在摸那麂皮护腕,是很不耐烦的表现了。
他应了声是,就赶紧从中斋退了出去。
第31章 这是世间女子至高的荣耀。……
萧衍留给王家的时间并不多, 一边要准备大婚的事宜,一边还要应付各路上门道贺的亲戚。每日王家门前的道路,都被牛车堵塞。姜鸾本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陡然间忙得团团转, 很快就累倒下了。
这些冗事,便分到了王诗瑜的手上。
王诗瑜在顾家也参与管事,不过大权还是握在顾老夫人的手里。王家可供使唤的下人有很多, 她只需把事情罗列出来,分派给各个人去办理就可以。至于应付那些登门的亲戚, 相熟的见一见,不熟的把东西留下,让门房打发了,等婚礼过后再一一回礼。
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她这个长女。
王乐瑶倒是清闲,她自己不用管大婚的事, 闲暇时陪王执下棋, 看书, 逗逗顾伯青, 享受这最后属于闺中女子的欢愉。此外,还要跟着辛嬷嬷学习各种婚礼的仪程, 熟悉整个皇族, 就差把萧氏的族谱背下来了。
她原本以为萧常只是萧衍的一个族叔, 没想到关系很亲近。早年萧衍的父亲就跟萧常一起做事, 后来萧衍的父亲病逝,还是萧常出资下葬的。那时萧宏刚出生没多久,张氏悲痛欲绝,连奶都没有, 萧常便将族中正在哺乳的女子轮流打发到萧家去帮忙喂奶,时不时还会接济他们。到了萧衍几个兄弟去参军,留下张氏和萧宏在家,也是萧常和张洪轮流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