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萧宏也在这里,好像正在跟营造的工人商量补修房子的事。
他看到阿兄竟然带着嫂嫂来了,万分惊讶,忙走过来想要行礼,萧衍按住下他的手,意思是免了。
“情况如何?”萧衍问道。
萧宏回答,“人实在太多了,排队都排到了城门外面,坐馆的郎中却只有三个,人只能一点点放进来。听说是免费看诊,国库给药,分文不取,还有从临近的郡县赶来的。很多人饿着肚子,排了半日,也不敢离开去买吃的。我已经叫建康令去调麦子,一会儿就在旁边设个粥棚。”
萧衍点了点头。
王乐瑶这才听明白,这几日萧衍到底在忙什么,原来是建这个免费的医馆给贫苦百姓看病。她从小触目所及的,皆是锦绣繁华,节令变更自有人登门裁衣,四时不同,食物也会随着变化。家里人培养她那些高雅的六艺,学管家,学女红,而不会让她沾染人间的一点污秽。对于一个士族贵女来说,重要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淑女,做一个称职的世家妇,因为她的人生永远都不会跟百姓的贫病有关系。
眼下剥去那层锦绣繁华的外衣,露出里面的真实,很多人会为了一袋麦子奔波,也有很多人连病都看不起,需要国家出钱。这样的景象不可不说颠覆了她以往所有的认知,震撼无比。
萧宏把兄长拉到一旁,轻声道:“阿兄,你怎么把嫂嫂给带来了?这里又脏又乱,她出身高贵,怕是受不了这些。”
萧衍看向王乐瑶,见她怔怔地出神,说到:“她是皇后,总要知道自己治下的子民是如何生活的,见识一下也好。我问过她,她自己愿意来。”
萧宏便没再说什么。可心中却不赞成,凤鸟怎可落于草泥之中?她那样的人就应该用金屋华服养着。但他怕说多了,阿兄会起疑。
“看来一座六疾馆还远远不够。”萧衍望着长长的人龙说。
“是不够,但找合适的屋舍,再调集人手,药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以我的能力,短时间内,也只能筹出这么一个。”萧宏愧疚地说。
萧衍道:“你已尽力了。这段时日,都城诸事繁忙,还要筹办六疾馆,辛苦你了。”
“阿兄别这么说,皆是我分内之事。像您说过的,若不思为百姓立命,为后世开太平,就枉居此位了。”
萧衍点头,又跟他闲聊两句,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王乐瑶的耳中。萧衍说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王乐瑶的耳中。平日他从来不约束自己,也不跟她讲什么大道理,今日却用他自己的方法,给她好好地上了一课。
这时,有个人跑过来,在萧衍的耳边说了两句,就退下了。
萧衍眯了眯眼睛,萧宏问道:“阿兄,怎么了?”
“有人在洛阳馆摆盲棋,挑战大梁的高手。”
“怎么又来?”萧宏下意识地看向王乐瑶,总感觉是冲着她来的。
“我们去看看。”
*
洛阳馆前,已经是人山人海,但因为辟为使臣之所,寻常百姓是不能随意进入的,只能在外面看热闹。而一些有权势的达官显贵,还是可以各凭本事进去。
萧衍带着王乐瑶和萧宏去了二楼的雅座,依旧是上次那个位置。
楼下同上次一样摆了棋局,但弈棋的不再是方继尧,而是一个盲人。他闭着双目,穿一身白衣,手执麈尾,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有人说话,他的耳朵就会转向声音的来处,仔细聆听。
桌案上摆着一个名薄,密密麻麻,都被划了叉,写的应是他战胜的各路高手的名字。
短时间内,无人再敢应战,那人便说:“听闻大梁的皇后,曾挑落了我大魏的一品高手方詹事。不知是否有人可以去皇宫里,为某传达一下,某极想瞻仰皇后的风华?”
“放肆,那可是我国的皇后,高贵无比,岂能与你这种人交手?”
“上回输得不够惨,还敢来挑衅!”
“你们魏国看来只会下棋,没别的本事了!”
周围响起了一片骂声。
王乐瑶却在认真看墙上的残局。这是刚才所下的,棋童还未清理掉。这人的棋艺恐怕不在方继尧之下,上回她能赢方继尧,是因为方继尧不善于下盲棋,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双目不能视,精于盲棋。恐怕都城里,找不出几个对手来。
她对萧衍说:“我胜不了他,恐怕只有谢羡才可以。”
“嫂嫂,你可是皇后,不用理会他的挑衅之词。”萧宏觉得魏国几次三番派人挑衅,实在无礼,“北魏在战场上讨不到便宜,非要在下棋上论个高低。真当我大梁无人吗?”
楼下那老道见四周都在骂他,老神在在地挥着麈尾,“既然皇后不肯与某下,那听闻大梁文献公棋艺精绝,除他以外,怕无人是某的对手了。”
文献公早已作古,这个人就是故意来挑衅的,认为只有文献公再世才可以胜他。
洛阳馆里群情激愤,有的人甚至卷袖子想上去揍他,被周围的人拉住。
正值各国使臣来都城,若是因为下棋下不过一个魏人,把人给揍了,传出去实在有损大梁国威。
二楼的雅座里,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既然先生如此仰慕家父的风华,那么小女愿代家父与你一弈。”
第46章 轻薄。(二更)……
雅座内, 谢羡按住谢鱼的手,“阿鱼,那个人不简单。”
谢鱼却坚定地说:“阿兄, 你就让我去吧。我才是父亲亲传的女儿, 他当谢家无人了吗?瑶姐姐可以做到,我也一定可以。”
她一直都是娴静乖巧的性子,永远安分地坐在角落里, 所以很多人都会忽视她的出色。
她也是自小学习六艺,从未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
在谢羡的印象里, 这是她第一次强烈地表达要做某件事。做兄长的,怎能不成全?他离家三年,也不知道她的棋艺究竟精进到何种地步,竟然有自信和此人对弈。
谢鱼又看了兄长一眼,“若我不敌,再由阿兄出马。”
谢羡松开手, 目送她和梅意出去。
外面起了喧哗声:“这是谢家的小娘子吗?”
“文献公唯一的嫡女出来应战了, 有好戏看了!”
“王谢不愧是当时并称的高门, 巾帼不让须眉啊!”
谢鱼站在二楼的栏杆上, 对着楼下的老道行了个见礼,“男女有别, 我就在此处与先生手谈一局吧。”
那老道听对方的声音, 不过是个少女, 心中有点不满。这大梁怎么老是女子出来应战, 男的都去哪里了?但又听周围的人说,此女是文献公之女,想必得了文献公的真传。想到上回方继尧也是拜在大梁皇后手里,不敢掉以轻心, 便道:“棋经上说:宁失一子,莫失一先。不知你我谁先?”
旁边立刻有人说:“你一个男人,年纪还比人家谢娘子大,好意思占先吗?”
“就是,你不会怕输吧?”
“上回那个方继尧跟皇后对弈,就是轻敌让出先手,这厮怕是不敢让先呢。”
谢鱼笑道:“先生远来是客,您先。”
“那某就不客气了。”老道开口落子。
真正的高手对决,往往在开局时便能见端倪。
上一回,王乐瑶有意采用诱敌的策略,让方继尧放松警惕,只想速战速决。这回的老道,最初显然是隐藏了几分实力,可谢鱼并非等闲之辈,看似无意的落子,子与子之间毫无相连,实际上却形成了一张大网,将老道发现的时候,他的黑子已经被逼到绝境。
老道的精神一抖擞,知道这少女怕是个高手,遂打起精神,与之周旋。
这一盘棋下了很久,双方各有得失,难分难解。无论面对顺境还是逆境,谢鱼始终没有流露出半分声色,小小年纪,颇有士族大家的风范。
萧宏站在雅座的窗边,望着对面倚在栏杆边的少女,虽不是那种天姿国色,却也算小家碧玉,别有韵味。文献公之女,棋艺如此精湛,家学渊源委实让人惊叹。
他忽然觉得,自己与其去贪慕一轮永远摘不到的明月,倒不如放下执念,采下这一朵流云。这位谢家娘子,无论容貌,性情还是才华,样样都不差。若他先遇见的是她,未必不会动心。
就在萧宏几番思虑的时候,那边棋局的胜负已然有了分晓。
棋童数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在扣除先手相应的目数之后,棋童高声说:“黑子险胜!”
洛阳馆安静了一瞬,众人都在为谢鱼惋惜。明明是不相伯仲的实力,还是惜败了。
谢鱼有点不甘心,但这个道士的棋艺确实精湛无比,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三兄能与他一战。她输了便是输了,便行礼道:“多谢先生赐教。”
没想到那老道竟然起身,还以对手之礼,“大梁的都城果然卧虎藏龙,女子也不遑多让。谢娘子小小年岁便能拥有如此棋艺,某万分佩服!不愧是文献公之女,不辱乃父之名!某服了。”
一场对弈,双方能胶着如此长的时间,败方还能得到赢方的肯定,那便是虽败犹荣。
洛阳馆上下一片欢呼声。
“先生过奖了。”谢鱼说完,就转身回雅座了。
那老道一边惊叹一边想,大梁的士族果然厉害,连一个小娘子都几乎与自己下成平手,若引得那些士族的贵公子出手,恐怕就该输了。他可不想如方继尧一般,输得灰头土脸,倒不如趁现在见好就收。
于是他下令随从,一行离开了洛阳馆。
热闹散去,谢羡和谢鱼也离开了雅座,随着人流往楼下走。萧宏匆匆对萧衍和王乐瑶拜道:“阿兄,嫂嫂,我有事,先行告退。”
萧衍点了下头,他便开门追出去了。
“小叔这是怎么了?”王乐瑶奇怪地问,看他一副着急的样子。
萧衍一边喝水一边心知肚明地说:“他去追谢家娘子了。阿奴自小就仰慕文献公,视文献公如高山。刚才谢家娘子那盘棋,想必惊艳了他。”
他这个弟弟素来喜欢有才华的女子。上回他们在洛阳馆观棋的时候,他故意把萧宏支开,就是怕萧宏看见了王乐瑶,觊觎她。萧宏一直不肯娶妻,他本就觉得奇怪。眼下见萧宏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女子身上,他的戒心才少了几分。
他有时甚至冒出很多荒唐的想法,比如将她囚在世人都见不到的地方,只有他一人独享,那样才能彻底放心。
“我原以为你的棋艺已经算都城女子里的翘楚,没想到人外有人。”
王乐瑶道:“陛……”
她刚开了口,接触到萧衍质疑的目光,硬生生地换了称呼,“您太高看我了。我只是讨巧,为了赢而使的雕虫小技,阿鱼这才是真本事。”
阿鱼刚才的对局确实精彩,连她都不知道这个一直安静乖巧的谢家小妹,竟有如此本事。虽然阿鱼喜欢的是大兄,不过王谢两家退婚之后,应该不会再续儿女姻缘,所以她能另觅段良缘也好。
“我们也走吧。”萧衍说。
王乐瑶凝神看着他,“您今日带我去大市,又看了六疾馆,就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萧衍没有回答,而是起身站在临街的窗前,看着近旁的秦淮河。河上似飘过几艘画舫,有隐约的琴声传来,缠绵悱恻。此刻,他是萧衍,而不是皇帝,也有些普通人的情绪。
“当初在荆州起兵时,我只想推翻前齐的□□,并不想做皇帝。我自认没有帝王之材,可后来时势造就,还是做了这个皇帝。如你所见,我不喜士族,做事一意孤行,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着。”
王乐瑶也想如此。没有人喜欢被身份和规矩束缚着。只不过她出身于高门,并不是想如何就可以如何,皇后之位亦不是她想要的。
“可渐渐的我发现,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不仅仅是我。若连天下太平都无法保证,那跟废帝有何区别?今日带你出来,只想让你看看,真实的都城和百姓的生活。既然做了大梁之主,便要承担责任,安抚民心,平定战乱,贫者可以饱腹,病者可以得治。以后就算我不在了,至少后世子孙,可以守着。”
王乐瑶看着他高大的侧影,不知为何,好像竟看出一种淡淡的忧伤。
他或许不通经义,但他很懂得民心,荆州在他治下,便是一番盛世的景象。王乐瑶不怀疑,给他时日,他一定会做个好皇帝。
至少是百姓称颂的好皇帝。
可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呢?什么叫他不在?如同交代后事一般。
还没等她详细再问,苏唯贞就敲门进来,对萧衍和王乐瑶各一礼,“主上,始宁县主出事了。”
萧衍皱眉,“她又怎么了?”
“刚才那个老道士从洛阳馆离开之后,我们的人便尾随他到了金市,见他进了未央居。那北魏的皇太子就在未央居中作乐,喝得酩酊大醉。始宁县主不知为何也在那里,他误把县主当作花娘,给轻薄了……”
萧衍面色铁青,王乐瑶没想到这个始宁县主人还未露面,就惹出如此大的祸事。这不单单是个人的事,还牵扯到两国的交往。
苏唯贞也很是头疼,说道:“好在,也并未失身。未央居主事及时赶到,立刻就命人封住了消息。县主初来都城,许是听说您今日外出,不在宫中,胆子便大了些,想要四处逛逛。谁能想到误打误撞,竟然出了这等事……”
“眼下人在何处?”
“北魏太子和县主都已经被带进宫里,县主如今在皇太后那里,哭闹不止。”
萧衍沉声道:“她还有脸哭!回宫。”
王乐瑶能感受到萧衍的怒气,若是她有个这样胡闹的妹妹,在两国要和谈的时候,给对方送上这么大一个把柄,恐怕也要被活活气死。
宫中的寿康殿内,萧令娴扑在张太后的怀里,一直哭个不停。
她生得芙蓉面,柳叶眉,相貌倒是极好的,只不过头发和衣裳凌乱,脸都哭红了。
“大伯母,如果阿兄要把我嫁到北魏去怎么办?我不要!”
张太后只能拍着她的肩膀安慰,“没事的,你只是跟那个太子拉扯了几下,不至于要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