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你去找余良,然后把老师救出来,护送到西城门外。”姜景融虚弱地说,“看在老师和阿瑶的面子上,他不会杀你的。”
姜鸾看了一眼倒在案上的王允,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你怎么这么傻!”
“亡国那日,我便知道会是这样的下场。”姜景融咳嗽了几声,“与其一辈子做个囚徒,不如为自己抗争一次,或许能成功呢?”他苦笑,“我一直以为父皇是被萧衍算计的,其实萧衍远在荆州,还没到手眼通天的地步。父皇执意要出兵,但是兵甲却是生锈的,萧衍攻入建康而北府军按兵不动,这一切都是王允的授意。大齐,是亡在王允这些士族手上的。我已经报了仇了。”
他的声音低沉,空旷的大殿上风声呼啸而过,犹如有人在低泣一般。
“你别说了。”姜鸾痛心道,“我们一起出去。”
“来不及了,我饮下了毒酒。何况萧衍不会放过我的。元翊事败,北府军也不行了,那些都城中的士族,一个都没有响应我们,姜氏大势已去。”姜景融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转头看向王姝瑾,“阿瑾,不要再任性,此后我护不了你了。你跟孩子,都要靠你自己了。”
“表兄,你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父亲引来,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王姝瑾痛哭流涕。
姜景融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下去,“你去求阿瑶,她看在孩子和老师的份上,会保你。”
“我都听你的,表兄,求你不要死。”王姝瑾泣不成声。
姜景融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对姜鸾说:“姑母,见到老师,帮我说一声,景融终究是愧对他的教诲。他当初舍命救我,是想我好好活着。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放弃过往,唯有奋力一搏,哪怕飞蛾扑火,也是最好的归宿。你们走后,放一把火,把这里全烧了。让所有东西,都湮灭于灰烬。姜氏剩余的所有人,都对萧衍俯首称臣。”
“景融……”姜鸾抓着他的肩膀,无力地闭上眼睛。
他们都错了,错在执念太深,不懂得放下。可现在知道,着实太晚了。
“快走!等王允的私兵发现,就来不及了。”姜景融推她们,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但是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到了最后,他也还想维持着那点体面。
姜鸾下定决心,把他放在地上,拉起王姝瑾,迅速地推倒殿上的几盏灯烛,火逐渐烧了起来。
王姝瑾大哭不止,她还想伸手去拉地上的姜景融,但姜鸾用力地扯着她,决绝地跨出殿门。
这是最好的安排。
“母亲,表兄!”王姝瑾不想舍下姜景融。
姜鸾用力将她拉到身前,“阿瑾,景融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他顶着谋反的罪名,而且尊严尽失,就算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否则当初,他为何不肯听你二叔的安排,非要自投罗网!一切都结束了!他要你活着,听明白了吗!”
王姝瑾怔住。
在这些担惊受怕的日子里,王姝瑾跟姜景融相依为命。她的父亲变得很陌生,甚至囚禁着她的母亲,不让她们母女相见。是姜景融的安慰和怀抱,让她度过了许多个无眠的夜晚。她了解他的痛苦和无奈,困境中的两个人惺惺相惜,王姝瑾甚至对他生出了深深的依恋之情。
王姝瑾回头,泪眼朦胧中看到那逐渐燃起的大火,冒出浓烈的黑烟,借着一股西风,火势越发凶猛,很快就吞噬了殿中的一切。
王府里的人都被惊动,有人大呼着跑过来,指挥其他人去灭火。
“快走!”姜鸾拉着王姝瑾,借着混乱,逃出了王府。
此时,天边露出了一点鱼肚白,正是破晓时分。
第131章 北上。
在天兴二年的正月, 发生了许多件大事。
先是久病的魏帝终于醒过来,软禁了魏太子,并撤回十万大军, 解了大梁国境之困。本来已经剑拔弩张的两国关系, 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然后是徐州刺史王赞,被妻和子绑缚进都城,以通敌叛国的罪名, 被判斩首。而原本拥护会稽王反叛的王氏宗主王允,突然被一场大火烧死在会稽王府。与他同时罹难的, 还有前齐太子,会稽王姜景融。
会稽王府的这场大火起得非常诡异,无人知道起因。不过主犯既已身死,萧衍也未对姜景融的亲眷赶尽杀绝。前齐寻阳公主姜氏,自请于都城外的尼姑庵带发修行,原会稽王妃王氏则降为侯夫人, 居于云台, 无诏不得任意进出, 也不准人探视。
萧衍的大军班师回朝以后, 多数士族都自行解散了私兵。而原来的乌衣巷王宅,人去楼空, 曾经显赫一时的琅琊王氏, 就这样在冬日的冰雪中, 黯然地退出了南朝的权力中心。
这也意味着, 一个时代的结束。
王执被接回都城之后,在乌衣巷的王家坐了一夜,去见了谢家家主谢临后,向萧衍请辞。他不愿再担任五经博士一职, 并举荐了几个大儒。他说自己的志向是回到山中继续做个隐士,在走之前,还想再见王赞一面。
萧衍询问过王乐瑶的意思后,准允了。
这日天空飘着雪,今年冬日,下雪的日子特别多,整个建康城都银装素裹的。都说是瑞雪兆丰年,百姓是喜欢雪景的,街头巷尾,有顽皮的孩童在堆雪人,打雪仗,追逐欢闹着,意味着如今的太平盛世。整条御道的积雪都被清理出来,牛车行驶在其中,车轮的辘辘声格外清晰。
王执到了建康府的门口,看到王乐瑶和竹君也在那里,建康令诚惶诚恐地陪侍在左右。
建康令本来提早收到了消息,说王博士今日要来看望要犯王赞,提前做了准备。可是皇后娘娘毫无征兆地亲临建康府,可把他给吓得不轻。
虽说皇后是微服,并没有带太多的人来。但建康令平时见到个十二卿都觉得稀罕,更别提是堂堂皇后了。
王乐瑶看到王执走上来,迎了过去,叫道:“父亲。”
王执收了伞,行礼,疑惑地问道:“娘娘怎么也来了?”
“听说父亲要来,我也想来送一送堂叔。还有件事想要问他。”王乐瑶叹气般地说道。
王赞两日后就要被处斩。曾经的王氏落得如今这般的下场,不得不令人唏嘘难过。
王执沉默了片刻,请建康令前头带路。建康令转身对王乐瑶说:“皇后娘娘,那大牢阴暗潮湿,有时还会有审讯,血淋淋的,实在不适合您去。要不您就在大堂上等着,让王博士一人前去?”
建康令心想,这皇后娘娘看着细皮嫩肉,柔柔弱弱的,大牢里的景象会把她给吓到的。虽说王氏如今已经是大厦倾倒,大不如前了,可皇后依旧得宠,地位稳固。特别是建康被围困的时候,她勇敢地站到墙头,给了守军莫大的鼓舞。如今建康城的百姓,都十分爱戴她,更别提陛下对她仍是宠爱有加。听说大军回城之后,陛下呆在显阳殿里三日三夜都没有出来。
这不就是等于告诉宫里宫外,不管王家如何,皇后依旧是皇后,是陛下唯一宠爱的女人。
“无妨,你带路吧。”王乐瑶淡淡地说。
她现在眉宇间有种不容人置喙的气势,就像那些手执大权的上位者一样。建康令不敢违抗,抬手道:“娘娘,王博士,请。”
建康府的大牢修得十分宽敞,只不过大牢总会有种阴森森的氛围,而重犯的牢房在最里面。建康令吩咐下去,所有狱卒都纷纷避退,还提前把大牢收拾了一番,免得冲撞了皇后。建康令则亲自打着灯笼,把他们领到关押王赞的牢房前面,还解了门上的铁链。
“下官就在外面,有什么事,您二位吩咐一声便是。”
王乐瑶点了下头,建康令就退出去了。
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牢房之中。王赞穿着白色的囚服,四肢都被铁链捆缚。墙上有一个高窗,能透进微弱的光亮。王赞坐在石床上,背对着大门,似乎正在看那处光亮,也没意识到人来。他似乎瘦了很多,整个背佝偻着,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也许他听到了有人来的动静,只是装作没听到而已。
王执打开牢门走进去,稻草上似乎有只老鼠,吱吱叫着逃到角落里去了。王乐瑶抓着竹君的手,只觉得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她还是不喜欢脏兮兮的地方,也不喜欢蛇虫鼠蚁,但还是硬着头皮迈步进去。
王执手里拿着食盒,一声不吭地在木案旁坐下,打开食盒,把里面的菜跟酒都摆了出来。酒杯有三个,王乐瑶知道,多出的那一个,并不是给她的。
王赞听到倒酒的声音,微微回过头,浑浊的目光仿佛没有焦距,来回打量着父女俩人,然后一屁股坐到案旁,拿着酒壶就往嘴里倒。
王执看向他,有几分痛心地说:“你们这是何苦?你在徐州刺史任上,虽说不如在都城的时候风光,但好歹是军镇刺史,受人尊敬。非要弄到如今这种田地才甘心吗?”
王赞仿佛没听到,很快就把一壶酒全都倒进嘴里,酒洒得到处都是,他邋遢的胡子和囚服的衣领全都湿了,声音嘶哑地问:“还有酒吗?”
王执只能又拿了一壶给他。
事到如今,说这些不过都是徒劳无用的。人的贪和痴,并非是理智可以控制的东西。王执只是觉得痛心,好好的一个家,弄得分崩离析,手足相残。
“堂叔,你知不知道伯父有个私生子?”王乐瑶低头问道。
王赞停顿了一下,继续喝酒,“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孩子的亲生母亲,想要见他一面。”
“不知道。”王赞很快地回答。
王端原本应该是王允计划中的一步,可惜王允没用到他,就死了。既然王允死了,王赞便没打算让王端认回亲父亲母。如今王端可算是王家最有出息的男儿,他养了十几年,就是他的儿子。王允留了后手,想让人把孩子认回去,门都没有。
只要他不说,陆氏肯定也咬死不会说的。
王乐瑶知道,王赞肯定知道内情。毕竟王允所做的事,他都参与其中,那个孩子,说不定还是他帮忙处置的。可如今那孩子是生是死,流落何方都不知道,她只想要一个真相。
“都到了这步田地,你就不能说实话吗!”王执一把抢过了王赞手中的酒壶,大声道。
王赞怒瞪着他,用手背抹了下嘴,神态淡然,“那孩子生下就被送走了。王允根本就不想要,还要我杀了,觉得那是他人生中的污点,时隔多年,我上哪里给你们找?你们告诉孩子的母亲,就当那孩子已经死了吧。”
王执和王乐瑶父女俩无言,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赞说的也许是真的,也许另有隐情,但从他的口中,估计很难再问出什么了。
王乐瑶有几分无奈,最后还是没帮上刘八娘的忙。
“阿瑶,你若问完了,就先出去吧,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话。”王执说道。
王乐瑶点了点头,带着竹君出去。她听到后面的牢房里,传出王赞又哭又笑的声音。无人知道那日王执到底跟王赞说了什么,只不过王赞在临刑的前一夜,给萧衍上了罪己书,还主动把元翊跟他往来的书信供了出来。还有这些年王家利用自己的权势,陷害文献公,收买官员,聚敛财富,种种罪状,罄竹难书。此举也揭开了士族腐败,相互勾结的那块遮羞布。
一时之间,被问责的王氏官员不少,很多人都自请辞官。
萧衍没有对王氏赶尽杀绝,他免了陆氏等人的罪名,王端还因为守卫都城有功,得到晋升,王竣也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起家官。虽然这些跟王家鼎盛时期比起来,微不足道,但好歹是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王执离开都城那日,王乐瑶还是在城外驿亭给他送别。
王执望着远方说:“阿瑶,为父此生应该都不会再回都城了。陛下对你用情至深,我也就放心了。从今往后,你自己多多保重。”
王乐瑶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的听见王执这么说,还是热泪盈眶,忍不住抓着王执的手,“父亲,您也要多保重。”
王执叹气,“景融一事,是为父感情用事,导致了后面这么大的祸端,陛下不降罪,已是仁慈。你伯父身死,虽说是罪有应得,但他死后,琅琊王氏也衰败了下去。我虽痛恨你伯父所为,但看到王氏不复往昔繁华,一大家子死的死,散的散,仍是难以释怀。你就原谅为父的自私吧。”
王乐瑶本来想要告诉父亲,母亲或许还在人世,想不想见她一面。
“阿瑶,为父确实不适合做官,也不想再被凡尘俗世牵绊,以后,就潜心问道,你就当没我这个父亲吧。”
王乐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经历这么多事,父亲就算知道母亲还在世,也不可能从北海王的手里把母亲带回来,再续前缘。母亲也未必愿意再回到大梁这个伤心之地吧。
所以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王执上了牛车,默默目送牛车远去。
孑然一身,对于父亲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一切纷纷扰扰似乎复归于平静,二月也悄然来临。
北魏再遣使入都城,魏帝在公文上言明,自己身体不适,不能长途跋涉。诚邀萧衍北上洛阳,商谈两国永久停战之事,并特意提请皇后同行。
替魏帝前来的,是上次向萧衍求助的那个副使,他对萧衍拜道:“皇帝陛下,实话跟您说,我国的陛下虽然清醒过来,但因为延误了救治的时机,他的身子大不如前,所以可能时日无多了。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两国之事,所以希望尽快能跟您见一面。同时他也知道了贵国皇后和北海王妃的事情,希望能玉成两人相见,请您一定要相信他的诚意。”
萧衍把文书收下,“朕会考虑,你先回洛阳馆等消息吧。”
那人走后,沈约立即对萧衍说:“陛下,不能去。万一魏帝发难,像当年一样,将您扣在洛阳呢?”
萧宏也说:“阿兄,沈侍中说得有理。魏帝时日无多,所以想把你骗到洛阳去,永除后患。真到了北魏境内,就是任他们所为了。这魏帝和北海王,都不可信。”
萧衍没有说话,这趟洛阳之行,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他答应过阿瑶,要去北魏治病。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几乎没什么时间闲下来休息,头疼的事,也只敢私下告知许宗文。许宗文也劝他尽快北上治病,因为谁也无法预知下次发病是什么时候,若病倒了多久才能醒。魏帝昏迷的这些时日,北魏险些大乱,酿成大祸,可见一国之君身体康健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