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响动愈发映衬出寝殿里那死一般的寂静。
李建深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慢慢攥紧了掩在袖中的拳头, 对坐在身边的卢听雪道:“你出去。”
卢听雪听见这话, 不禁微微一愣。
她其实早注意到,从方才进屋子起,李建深虽然看似对她亲密,但实际一举一动都透漏着疏离, 眼睛更是一刻不曾离开过太子妃王氏。
如今李建深的语气又太过冷漠,难免叫她有些心慌。
不应当是这样的。
李建深不应当为了一个王氏,这样对她。
心里纵有万般念头,卢听雪面上还是维持着高门贵女的镇定和体面,她起身,对李建深行礼,语带劝慰:
“是,殿下息怒,太子妃许是一时气话,殿下还是仔细问问发生了何事,别为了这个同太子妃伤了和气……”
她话还未讲完,便见着李建深起身,伸手便将青葙拉进了里屋。
卢听雪面上顿时有些难看。
她隔了这样长的时间才见李建深一面,却只得到这样的对待。
冯宜过来送她,“娘子,请吧。”
卢听雪垂下眼,捏着帕子,轻声道:“敢问大伴,太子妃为何要和离,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若只是同李建深闹脾气,王氏不可能有如此惊人之语,除非是她脑子坏掉了。
冯宜自然不敢多言,只道:“这样的事,奴婢哪里就知道了,娘子,还是让奴婢送您出去。”
见打听不出来什么,卢听雪便笑了笑,道:“倒是我多嘴了,我这便回去,不叫大伴为难。”
说着,便轻咳了两声,往外走去,面上的笑容却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
里屋里,李建深与青葙面对面站着,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将他整张脸淹没在阴影里,叫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青葙往后退了退,离他远了一些,李建深看见,不禁将嘴角抿成一道直线。
他淡淡开口:“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青葙面色平静,点了点头,轻声道:“妾知道,妾想和离,请求殿下准许。”
‘和离’两个字在她说来,仿佛无比轻巧。
李建深滚了滚喉咙,静默片刻,开始坐下,笑她的天真。
“在皇家,只有废妃,没有和离。”
青葙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话而有任何松动,她听了之后,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说:
“那就废妃。”
这样轻飘飘的四个字,直接让李建深绷紧了下颚,险些将舌尖咬出血来。
他抬头看向青葙,想要在她眼睛里看出一点犹豫和舍不得,然而只是徒劳。
她的眼睛里只有冷漠和淡然,仿佛方才说的只不过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
李建深站起身,转过身去,不叫她看见自己的极力隐藏的狼狈。
“你有没有想过,当一辈子的太子妃,你可以吃穿不愁,受人尊敬,一旦失去这层身份,你就什么都没了。”
青葙点了点头,缓缓道:“妾知道。”
太子妃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好处自然是很多的,金银财物,权势地位,哪样不是世人毕生所求。
可是对于她来说,这些东西却也没有那么好。
她还是更喜欢在关东的生活。
她当初嫁进来,原本就是冲着李建深的脸来的,那时阿兄刚去世没多久,她正是伤心的时候,便顺理成章地将李建深当成了自己的寄托,心甘情愿地同他做一场梦。
当画像被李建深烧毁的那一刻,她才真正认识到,阿兄已经死了,并且永远不可能再活过来。
她的梦也随着画像一起化成了灰烬,她不能再骗自己,是时候醒了。
李建深听她这样淡然的语气,不禁暗暗捏紧了拳头,她要弃他而去,没有一点对他的留恋,仿佛他只是个陌生的过客,在她的生命里,激不起一丝丝涟漪。
“若是离开东宫,你要到何处去?”
青葙眼睛里慢慢浮现起一丝柔和的光芒,道:“回家。”
李建深知道她口中的家多半指的是关东,是她同她的阿兄曾经生活的地方,心中不禁涌现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和酸涩。
他的骄傲和尊严不允许他对她再有挽留,只道:“好,很好。”
然后闭上了眼睛:“如你所愿,和离。”
青葙在来之前,并不知道李建深具体的态度,更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毕竟身为太子妃,主动请求和离一事,到底有些打他的脸面,如今听见他给出确切回答,自然松了口气。
她对李建深再次行了大礼,将脑袋磕在地上,道:
“多谢太子殿下,望殿下康健长乐,永保安康。”
李建深转过身来,看着她,看着这个主动要离开的女人,只觉得心里像是咽下了万只苦到极处的果子,难受得紧。
他滚了滚喉咙,道:“除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青葙抬起头来,面上是从未见过的轻松,她想了许久,才终于道:
“殿下,保重。”
这两个字像是一记重锤,重重地锤在李建深的心上,他同她这一年的夫妻,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么两个字。
李建深笑起来,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嘲弄。
他转过身去,不再说什么,扬手拨开珠帘出去。
水晶做的珠帘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停止了晃动。
***
醉旺楼里,伙计端着两坛洋河大曲出后厨出来,正遇见进来的魏衍,不禁扯着嗓子道:
“哟,小侯爷,您总算是来了,你若是再晚来一会儿,咱们酒肆的酒都要被楼上那位爷给搬空了。”
魏衍是接到消息,放下手头的公务来的,他扬了扬手,止住了伙计的大嗓门,问:
“人呢?”
伙计仰头示意楼上,“就在上头呢。”
魏衍接过他手上的两坛洋河大曲,示意他不必再伺候了,然后利落上了二楼。
他环顾四周,很快看见了李建深身影,他穿着一身常见的大袖长袍,打扮十分低调,正坐在角落里一杯一杯地往自己口中灌酒。
周围坐着的一些小娘子许是见他一个人在那儿,又生得英俊,便纷纷用扇子遮面,不住偷偷打量。
魏衍快步走过去,将手上两坛酒在李建深面前的长桌上放下,又叫人将四周屏风竖起,正要坐下,却猛然瞧见李建深眉间空空,原先的朱砂痣已经不见了踪影。
魏衍属实吃了一惊,他拦下他的酒杯,看了眼桌上已经空了的坛子,问:
“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前阵子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李建深患了风寒,暂待在梨园养病,一应奏章只需按流程递进去等批示即可,是以他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李建深的面。
如今面前这幅情景,倒真叫他始料未及。
李建深看向他,半晌,方缓过神来,道:“是景明啊,坐吧。”
他拿开魏衍放在他手腕上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将酒杯放在手中把玩着,皱着眉头将眼神放空。
“你说,这酒怎么就是喝不醉?”
魏衍见状,倒是没有再阻止他,只道:“殿下有心事,自然是怎么喝都不醉的。”
李建深垂下眼帘,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就是个骗子。”
她?
魏衍挑眉,看来这是同太子妃闹矛盾了,这他倒是来了兴趣,给李建深倒了一杯酒,问道:
“殿下说说,她如何骗你了?”
李建深却不上他的当,只是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小骗子’,旁的便不再多说。
魏衍也不再问,只是安静地陪他吃酒。
过了片刻,李建深忽然将酒杯放下,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无措。
魏衍暗想,若是外头的那些小娘子见着太子这幅样子,定然更加春心荡漾,不过,他真正想叫看见的,怕是太子妃。
李建深眼神放空,蠕动了一下嘴唇,道:
“她不要我了,景明。”
这句话魏衍着实没有听明白,太子妃是太子的妻子,能怎么不要他?
“夫妻之间,向来床头吵架床尾和,太子妃向来对您倾心,哪里就能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向来对他倾心?
李建深自我嘲弄一笑,仰头又饮了一杯酒,随后便站起身往外走,魏衍连忙跟上。
那些原本就注意这边动静的小娘子们见着李建深出来,通通红了脸,有几个大胆的还凑了上来,都被魏衍给挡了回去。
“你主子不能骑马,去找驾马车来。”魏衍对着在外头候着的谭琦道。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见李建深已经夺了谭琦手中的马鞭,翻身上马,飞驰离去。
魏衍叹了口气,连忙跟上,直到看见李建深一路进了东宫,方才松了口气。
第46章 你们已经不像了。
和离之事谈妥之后, 青葙便在梨园逛了逛,她此刻心里无比的轻松,以至于连胃中的那丝不适感也被强行忽略了。
正是初春时节, 万物复苏, 草长莺飞,许是梨园里管的松些,便有宫人在不远处放风筝。
青葙抬头看着, 微微发呆。
樱桃在她身后红了眼睛,攥着衣角道:“殿下, 您真的要同太子殿下和离么?”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怎得突然就成了这样?
她身旁的柳芝同样情绪低落。
微风吹过,将青葙的发丝吹到脸上,她缓缓抬手,将它塞至耳后,转过身, 微带着歉意道:
“嗯, 原本我这个太子妃便是捡来的, 说实话, 以我的出身和学识,原本就做不好这个位子, 如今将它还回去, 也算是合情合理。”
樱桃咬起嘴唇, 眼泪啪啪的往下掉。
“谁说殿下做的不好?殿下就是最好的。”
青葙笑起来, 她今日淡妆素裹,身上无任何珠宝首饰,与卢听雪瞧着并不十分相似。
“五公主不在长安,等过几日她回来, 你们便到她那里去吧。”
她要回关东,那里乃是苦寒之地,自然不能再带着她们,让她们跟着她去受苦,更何况……
青葙垂下眼帘,她连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都不知道。
何必给她们徒增伤怀。
樱桃哭得更狠,柳芝也跟着悄悄红了眼眶。
“那殿下还去参加王大人的寿宴么?”柳芝抬手抹了抹眼角,沙哑着声音问道。
青葙点了点头。
她虽急着回去,但她也知道,李建深是太子,他们两个和离一事怕不是三两天能办成的事,需得等到李弘首肯下旨,再将她的名字从玉蝶上除名,才算完事。
这个时间,足以留给她回去一趟给王植贺寿,他是她的生身父亲,临走之前,总得见一面,尽尽孝道才是。
青葙又在梨园里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累,带着樱桃和柳芝两人回了东宫,躺下不多久,就在睡梦中听见外间响起一阵骚乱。
青葙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榻,披上外裳往外走,一只脚刚踏出殿门,便微微一愣。
李建深正往她这里走来。
他的脚步微微有些踉跄,眼神也难得一见的没有了方才在梨园的清醒,反而有些迷离。
很显然的,他喝醉了。
柳芝和樱桃在起初的惊讶之后,因着规矩上前去扶他,均被李建深推开。
李建深脚步停下,站在廊下,仿佛在等着青葙过去。
青葙将衣裳穿好,方才走过去,行礼道:“殿下,您走错地方了。”
他应当回他的承恩殿去。
然而李建深却仿佛全然没听见一般,她的话音刚落地,便被他整个人搂在怀里。
他身上的酒气掺杂着丝丝龙涎香扑面而来,微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青葙微微一怔,随即下意识地去推他。
李建深收紧手臂,丝毫不叫她挣脱,口中念道:“别动,阿葙,别动。”
他甚少这样亲密的叫她。
此刻,青葙已经确定李建深怕是有些不清醒,也就没有再推拒。
见她终于不再拒绝自己,李建深方才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不住将手臂收紧。
众宫人们看着这有些诡异的一幕,不禁大眼瞪小眼。
特别是柳芝和樱桃,更是吃惊。
她们已经全然弄不明白眼前的情况了,上午太子殿下方才答应太子妃和离,此刻却满身酒气的专门到丽正殿来,将太子妃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了个满怀。
往常都是太子妃追着太子跑,处处照顾讨好他,如今却好似反了过来。
她们两人互看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小的震惊。
青葙见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只能推了推李建深,妥协道:
“殿下既然不回承恩殿,那便进去吧,再在这里站着怕是要着凉,妾叫人给您端碗醒酒汤来。”
李建深听见这话,方才将手臂松开,轻声道:“你不是要同我和离么,做什么还要关心我?”
青葙想说那不是关心,只不过是作为太子妃最后应尽的一点责任,但见宫人们都在场,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道:
“殿下还是先进去吧。”
她将李建深一只手臂架在肩膀上,扶着他进殿。
李建深许是醉糊涂了,一直抱着青葙,不愿意从她身边离开,青葙无奈,只得接过解酒汤,一勺一勺地喂他。
李建深的眼神迷离中带着一丝深邃,手摸着她的脸道:
“你说,什么样的妇人最是狠心?”
青葙只当他在说胡话,并不回答,只将盛汤的琉璃碗放在桌上,然后轻轻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
李建深神色一黯,未几,笑了起来,哑声道:
“像你这样的,王青葙,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狠心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