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便有人压着一个小婢女从正堂里出来,按在板凳上开打。
那板子打在皮肉上,啪啪作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正堂内,王植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杨氏和王婉然却已经吓得脸色煞白,齐齐跪在地上。
杨氏本想咬死不认,反正端给李建深的茶水已经被她毁尸灭迹,没了证据,料想李建深也查不出来什么,再不济,就将方才替她们母女办事的小婢女推出去当替死鬼,就说是她鬼迷心窍了,想攀高枝。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建深什么都没问,直接就让人将那婢女拉出去打。
她就是有千万句辩白的话,如今也被吓得说不出口。
她如今方才知晓,在李建深面前,她这样的小伎俩无异于给自己挖坑,着实上不得台面。
李建深也不废话,直接道:“夫人对逍遥散这种东西似乎情有独钟?”
杨氏嘴唇都在发抖,道:“不……不,臣妇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李建深目光幽深,静静地看着她,“夫人不承认也没关系,因你们是太子妃的亲人我才跑这一趟,若不是瞧在她的面子上,夫人觉得你们还能待在这里好好说话?”
杨氏听见他提及青葙,下意识别过脸去。
王植虽然糊里糊涂,但如今也猜出个大概,怕是他这夫人又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惹得太子殿下生气。
“殿下……殿下息怒……不管如何,求殿下看在太子妃的面子上,对拙荆宽恕一二!”
他也不知李建深怎么会忽然这样在意青葙,但顺着他的话说总是没错。
李建深只觉得心凉。
这一对夫妻,平日里即便知道青葙受委屈,也从未主动关心过一句,若非有事,从来想不起她这个人。
王植作为父亲,好似从未有过青葙这个女儿,而杨氏只知道从她身上吸血。
至于她们的另一个女儿,他的目光落到躲在杨氏身后的王婉然身上,只想踏着她姐姐往上爬。
李建深看向杨氏,道:“王青葙当真是你女儿?”
杨氏牙齿发颤,咬着唇不说话,倒是王植替她回答:
“自然是啊,殿下,是不是阿葙同您说了什么?殿下,我们……我们并不是故意要丢下她,当时着实是情况紧急,那些匪寇追得紧,马车跑得又慢,臣和拙荆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李建深听见这话,不由脸色一沉,森然道:“你们将她推下了马车?”
他只知道青葙从小流落市井,却不知为什么,她也从未对他说过此事,如今听见王植的话,方才恍然大悟。
“你们这样欺辱她。”
王植和杨氏看见李建深脸上的神情,不由浑身一震。
“殿……殿下……”
王植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李建深道:“来人,将王家围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王植,你的朝散大夫也不要做了,同你的夫人和小女儿一起,在此颐养天年吧。”
王植三人齐齐抬头,面如死灰。
太子这是要将他们一家囚禁到死啊。
杨氏不甘心,直起身子,冲着李建深喊道:“殿下,您不能如此,太子妃也是我王家女儿!”
李建深回头,看着她道:“往后就不是了。”
然后抬脚离去。
他回了青葙的房间,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她,一直到天明。
李建深从前其实不大理解青葙对于杨氏的纵容和依恋,可是如今,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却好似明白了些许。
她过得太苦,即便是一点点可能的爱,她都想要牢牢捉住。
李建深忽然想,她对那个人的感情,是不是也是这样。
明知道是镜中花,水中月,也想要牢牢抓住不放,甚至不惜将他当成替身,自欺欺人。
青葙察觉到有一个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叫她整夜都睡不好觉,待到天亮,她终于睁开眼睛,瞧见是李建深正坐在自己床边,下巴上带着些许青茬,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静静地看着她。
目光中似乎带着某种怜爱。
青葙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坐起身,道:“殿下。”
李建深想要抬手去抱她,却见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两只手不由一顿,片刻之后,才将它们放下。
他道:“我囚禁了你的家人。”
青葙眼睫微颤,道:“为什么?”
李建深抿了抿唇,想将实情讲出来,却始终张不了口。
说什么?说自己是在为她出气?这样的话,她如何会信?
李建深还在犹豫,青葙便已经开口:“既然是殿下的决定,那便照办便是了,妾没什么异议。”
人的心是肉做的,李建深听见这句话,便知道青葙是彻底伤透了心了。
李建深垂下眼,想要说些话来安慰她,却只能抿了抿唇,静静地陪她坐着。
两个人正相对无言,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便见冯宜连滚带爬地进屋来,扑通一声跪下,道:
“殿下,太后病情忽然加重,瞧着就快不行了!”
李建深猛地站起身来。
第51章 “非要和离不可吗?”……
听闻此言, 坐在床头的青葙同样脸色一变。
太后一直卧病在床,原本御医断言,太后若是能熬过寒冬, 身子便能好起来, 如今已然开春,眼见着太后前些日子精神头好了不少,众人便都以为她是熬过去了。
哪成想情况急转直下, 太后突然要不行了。
因着昨日的事情,她的身子还未好全, 只能坐马车回去,这样一来,必要慢些,于是对李建深道:
“殿下先行快马回去,先去瞧瞧什么情况,见着太后再讲, 妾一会儿便到。”
李建深点头, 看了青葙一眼, 随后快步抬脚离去, 等走出门口,却忽然想起什么, 边往外走便吩咐冯宜, “你留在这里, 送太子妃回去, 坐马车,切记,勿要让她受凉。”
冯宜赶忙应是。
青葙亦急着回去,不敢耽搁太久, 随意套上衣裳,收拾了下,便出了门,本以为冯宜早随了李建深回去,一出门,瞧见他的人,不仅一怔。
“大伴怎么没跟着太子殿下一同走?可还是有什么事?”青葙疑惑道。
冯宜即便知晓青葙的太子妃怕是做不了几天了,仍旧对她十分恭敬,道:
“太子特意差奴婢在此等候。”
见青葙没什么表情,末了,忍不住补充一句:
“太子妃,太子还是很关心您的。”
听见这话,青葙不禁垂下眼,没说什么,只道:“快走吧。”
冯宜见此,暗自叹了口气,扶着青葙上了马车。
此时的杨氏正在屋子里坐立难安,来回打转,她走到门口,指着守在那儿的带刀侍卫道:
“太子妃呢,叫她来见我。”
侍卫冷冷道:“太后病重,太子妃回宫陪侍,夫人还是不要再费口舌了。”
杨氏咬了咬牙。
太后?
青葙才跟她认识多久,就这么急着去见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太婆而已,竟让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管了,当真是白生了她一场。
仿佛只有这样不断将青葙往坏处想,才能掩盖下心底那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心虚和愧疚。
杨氏看着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侍卫,有些气急败坏地往胡床上一坐,唉声叹气起来。
***
蓬莱殿里,李弘跪在最前头,身后的一众嫔妃和儿女,跟着他黑压压跪了一地,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分外严肃庄重。
“母亲……”
他伸手拉住太后的干枯的手,眼圈发红。
太后疲惫地眨动了两下眼睛,歪头往房门处瞧,一双眼睛还算清醒,只是明眼人却很容易瞧出来,她这是回光返照。
李弘知道她在看什么,扭头朝外头喝道:“太子呢?再找人去叫!”
话音刚落,李建深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太后费力转动着眼珠看向他,喃声道:“雀奴,你来啦……”
李建深大步走过去,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祖母。”
太后将手从李弘手里抽出来,摆了摆手道:“好了,别一副哭丧的样子,我瞧着不喜,你们先出去,留我同雀奴说说话。”
李弘瞧着老母亲这幅模样,自然是心痛,他看着太后道:
“是,母亲,您先同雀奴说着话,一会儿二郎也该来了,到时儿子也叫他进来,您可是有好久不见他了。”
听见这话,太后只摆了摆手,道:“出去吧。”
李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没再多言,起身出去。
他一走,其他人也跟着起身离开,寝殿里只剩下太后和李建深两个人。
“祖母。”李建深紧紧攥着太后的手。
太后看着他,微微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来,道:
“雀奴,你打哪儿来?”
李建深轻声道:“陪阿葙回了趟王家,从那里来。”
太后‘哦’了一声,道:“一会儿叫她过来见见我,别没得到最后,连见一面都不成。”
李建深的手慢慢收紧,“是。”
太后道:“好孩子,别伤心,人各有命,我的路也就只能走到这儿了,只是还是放心不下你。”
“雀奴,从前的事,该放下了。我知道这么些年,因为你母亲的事,你一直同你父亲别着气,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李建深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祖母放心,往后不会了。”
太后摇了摇头,道:“不必诓骗我,你是个什么性情,我比谁都清楚,什么事儿都搁在心里,长久的压抑自己,恐会伤及自身,我不要你如此。”
“你啊,要真正放下心结才好,我就是怕,若是我走了,你会重新陷进泥潭里去,无法自拔。”
他母亲的死对他影响太大了,那种阴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驱散的。
如今只是被他刻意隐藏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喷薄而出。
这对一个国家的储君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他需要一条能将他心中野兽拴起来的链子,这条链子便是青葙。
自她来后,李建深明显变得不同,比从前多了许多人情味。
李建深长久地没有言语。
他明白太后的意思,所以更加没法将青葙提出和离的事情说出口。
太后见他沉默不语,稍显疲累地眨了两下眼皮,“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祖母相信你。”
李建深垂下眼帘,未几,轻声道:“是。”
“二郎我就不见了。”太后眼角泛红,道:“免得叫外头人借我的名头生事,让他一辈子呆在大理寺也挺好,总好过出来没了性命。”
李弘想叫李纪元出来,摆明了要将他当棋子,而棋子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还是留在里头安全些。
很快,青葙便到了,李义诗在外间对她道:“进去吧,祖母在里头等你呢。”
青葙点点头,掀起帘子进去,只见李建深正颓然跪在地上,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挫败。
青葙明白他的心情,看着最重要亲人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如黄沙一般一点点流逝,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想抓却抓不住的感觉,着实太过痛苦。
青葙在他身边跪下,同样冲太后磕了个头,“太后,阿葙来了。”
太后松开李建深,去拉青葙的手,青葙立即伸手握住,她能感受到太后隐藏在那层单薄的肉皮下的,极其微弱的生命力,那是将死之人的气息。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也许再过一年半载,自己也会是如此情形也说不定。
青葙慢慢收紧力道,将太后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阿葙,叫我一声祖母吧,同雀奴一样。”
青葙看了李建深一眼,见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眼中隐隐带了一丝希翼。
她张了张口,唤了声:“祖母。”
太后听了,面上浮起欣慰的笑容,然后将她和李建深的手放在一处,道:“你们两个,往后可要好好的,彼此互敬互爱,我即便是到了天上,也高兴。”
青葙眼眶的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自她嫁进东宫,太后便待她如同亲孙女一般,从未同旁人一般瞧不起过她的出身,更从未挖苦数落过她,她总是笑呵呵地唤她,同她说话。
生老病死,当真是这世上最折磨人的利器。
太后笑了笑,道:“好孩子,别哭,叫他们进来吧。”
李弘同李义诗他们进来,妃嫔们只是跪在外头哭。
青葙抬头,却见李建深没了踪影,她起身找了几间屋子没找着,最终还是在太后的佛堂里找到了他的身影。
他正跪在佛前,仿佛察觉不到身后的动静,身形未动分毫,寂静的佛堂里,只有他快速转动佛珠的响声,由能工巧匠费力打造的金身菩萨面带微笑,正静静地看着他。
青葙走过去,衣摆扫过佛堂的门槛,站到他的身后。
李建深抬头望向那座太后常年跪拜的佛像,淡淡道:“你说,死亡是什么?”
青葙张了张口,说:“我不知道。”
曾经,那些同她一起讨饭的小乞丐死的时候,她想过这个问题,后来,阿兄死了,她又想,可是至今没有答案。
佛珠拨动的声音又急了些许。
李建深回首看向青葙,见阳光透过窗格映在她身上,叫他瞧不清她的面孔,心中忽然没由来的出现一丝荒芜的恐惧。
仿佛连她也要在下一刻消失似的。
李建深道:“非要和离不可吗?”
青葙看着他,静默不语,随后在他带有希望翼的目光里,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