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建深用了晚膳,坐在书案前处理公务,然而看了近半个时辰,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眼前还总是浮现起青葙的身影。
她时而坐在门槛上对他笑,时而倚在他肩头说俏皮话,时而坐在桌案上垂眸看他……
身影无处不在。
李建深从最初的抗拒,到后头的期待,也不过用了仅仅片刻而已。
他觉得自己这样下去,迟早疯魔。
在青葙最后一次出现又消失之后,李建深心上涌现出一股失落,他仰面躺在椅子上,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黯然之色。
烛火噼啪作响,和着屋外鸟儿的鸣叫,越发显出寝殿内的静谧来。
李建深忍不住想,青葙如今在做什么?
有没有想起过自己?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李建深合上双眼,将手臂置于额上。
廊下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风铃轻响,惊醒廊下鹦鹉,李建深几乎一瞬间以为是青葙回来了,忍不住猛地睁眼坐起身。
等看到来人,目光迅速地暗了下去。
“殿下。”谭琦进殿行礼。
李建深垂下眼帘,许久之后才道:“什么事?”
谭琦起身,将一封信交予李建深:“殿下,娘子给五公主寄了信。”
李建深垂下眼,看着信封上‘五公主亲启’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不禁捏紧了手指,信封在他的手中发出微弱的声响。
这是青葙给李义诗寄的第三封信了,而他寄给她的信,却犹如石沉大海,一封也没得到回复。
李建深用刀片将上头的滴蜡剔去,将信封抽出。
上头依旧是一些日常的琐事,言辞之间,带有一股在东宫时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活,能够看出,她如今的日子过得不错。
只不过照旧没有一字提及他,仿佛他这个人从未在她的生命力存在过一般。
李建深下颚不自觉收紧。
过了片刻,他才若无其事地将信纸塞回信封,重新用蜡封上,递给谭琦。
“这个檀风是谁?”
这回的信里,青葙提了一下这个名字。
谭琦道:“回殿下,是照顾娘子长大的福伯之子。”
青梅竹马。
不知为何,这个词忽然从李建深的脑海里跳出来。
他淡淡地‘嗯’了声,随后便沉默不语。
谭琦犹豫了片刻,又道:“殿下,从前教娘子画画的那位张画师前段时间辞官后,说要去关东游历采风。”
张怀音?
李建深眸色微深,嘴角抿起,对谭琦道:“找几个人拦下。”
谭琦了然,这位张画师,胆子可当真是不小,看上谁不行,偏偏看上前太子妃?
这下可有他的苦头吃了。
这人年龄小,没见过什么世面,找几个人吓吓他,叫他知难而退,不是什么难事。
谭琦拿着信出去了。
夜晚,李建深躺在榻上,枕着着青葙睡过的被褥入睡,脑海里如走马观灯一般,停不下来。
等到终于入睡,却罕见地做起了梦。
一会儿梦见青葙天天抱着她那阿兄的牌位哭泣,最后孤独终老,一会儿梦见她同那个叫檀风的少年结为夫妇,洞房花烛,一会儿又梦见她被张怀音千里奔波去寻她的举动打动,同他拜堂成了亲。
猛然惊醒之后,李建深睁眼看向房梁,任凭帐幔被风吹到身上,缓了好久,方才缓了过来。
他扭头去摸青葙留下的衣物,眼神幽深的像是一口看不到底的井。
只听空旷的寝殿里,响起一道清晰的声音,似是叹息,又似是耳语。
“你是我的。”
……
“阿嚏——!”
远在千里之外的关东,一个名叫泉清镇的小镇上,青葙忽然打了个喷嚏,惹得院子里没睡还在练剑的少年敲了敲门。
“阿姐,你没事吧?”
青葙披上一件外裳,冲外头喊道:“没事,只是有些着凉而已,不碍事,檀风,你也早些睡吧——!”
叫檀风的少年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道:“着凉要请大夫,若是拖下去,成了伤寒便不好了,阿姐,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孙大夫——”
话未说完,门已经从里头打开,青葙散着头发,身上的外裳已然穿上,脸色有些无奈。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小题大做,我都说了我没事儿,大家都睡了,你这样跑出去,打扰到人多不好,一会儿福伯要是被你惊醒,我可不依。”
檀风抿了抿唇角,似是有些为难,他又仔上下打量了青葙几眼,道:
“阿姐,你真没事儿?”
青葙无奈:“真没事儿。”
然后推着他转身,摆了摆手:“去吧,赶紧去休息,你怎么比宫里的嬷嬷都啰嗦?”
听她提起宫里,檀风的脸色便有些不好。
他不喜欢青葙提起皇宫和长安。
青葙刚回来那一日,他和父亲去接她,瞧见她瘦得厉害,当即冷了脸色。
父亲告诉他,阿姐回长安是去享福的,后来又听她当了太子妃,父亲便常同他道:
“你阿姐如今这般,公子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当时他虽不大同意父亲的说法,但也深觉阿姐当了太子妃确实比跟着他们在这里吃苦的好。
然而在见到青葙的那刻,他只觉得当时的想法全然是放屁。
宫里的人定然对她不好,不然阿姐怎得会瘦成这样,比当初离开他们时还要瘦。
青葙见他不动,不禁转过去看着他,在他面前摇了摇手,道:
“这是怎么了?”
檀风道:“阿姐,往后我和父亲不会再让你受苦。”
少年的眼神是那样坚定。
青葙笑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好,我知道。”
或许是他们弄出的声音有些大,福伯从屋里出来,指着檀风骂道:
“做什么呢?再打扰阿葙休息,我就打你板子。”
檀风‘哦’了一声,走上前去将手伸出,无所谓道:“打吧。”
福伯冷笑一声,回屋里,拿出个板子照着他的手‘啪啪’来了两下,但檀风梗着脖子,硬是一声没吭。
青葙对这幅场景见怪不怪,笑了笑,道:
“好了,福伯,阿风没打扰我,是怕我得风寒,关心我而已。”
“阿葙,你得风寒了?”福伯眉间的皱纹深了些许,眼神瞧着有些急切。
青葙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只是打了个喷嚏而已,不碍事,福伯,您不必担心。”
福伯听闻此言,方才放心下来,斜倪了檀风一眼,道:“还不快去睡觉?”
檀风收回手,回头看了青葙一眼,转身走了。
“这小子,跟个倔驴一样,也不知随谁。”福伯又对青葙道:“阿葙,快去睡吧,好好休息。”
青葙点点头:“福伯也早些休息。”
待回到房间,青葙才叹了口气。
自从她回来之后,福伯和檀风就分外紧张她,稍有个风吹草动就要多问几句,仿佛将她当成了个易碎的瓷瓶。
青葙躺在床榻上,看着月光发呆。
今日出门时,听见人说此地要来一个大官,弄得上头的知府都紧张起来。
大官,能有多大?
宰相?还是大将军?总不能是太子吧?
青葙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到李建深身上去。
她摇了摇头,忍不住失笑起来。
怎么可能?李建深一向高高在上,眼高于顶,怎么会来这种小地方,而且他是太子,若无重大变故,一般不会离开长安。
青葙将他从脑海里赶出去,最后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头睡觉。
第58章 “阿葙,好久不见。”……
春和日暖,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青葙一大早起床,用一根木簪子将头发随意挽起, 随后到厨房里熬些小米粥, 蒸上几个窝窝头,调个小菜,便当是三人一天的早膳。
关东之地多种大米、高粱, 喜食米面,虽比不上宫里吃的精致, 却别有一番风味。
多年前,因为战乱,这里的土地大多荒废,闹过很大一场灾荒。
大周建立之后,新上任的父母官勤政爱民,又踏实能干, 经过几年的休整, 关东之地虽远远不比上关内富庶, 也还是有吃不饱饭的, 但比起前些年闹饥荒,人为了活命争相食人肉的惨烈场景, 已然是好上千百倍。
这所房子还是当初阿兄在时买下的老宅, 地方僻静, 却又离集市不远, 进出很是方便,即便因为战乱,如今已经有些破损陈旧,但无论是青葙本人, 还是福伯、檀风,都没想过要搬出去。
青葙用脚踩断一根细细的柴火扔进灶火里,闻着熟悉的烟火味,长长呼了一口气。
“阿葙,你做什么呢?哎呀,不是说不让你做饭么,怎么这样不听话?快出去,当心这灶灰呛着你。”
青葙又往灶火里添了一把柴火,笑起来,“没事儿,福伯,您出去吧,这饭一会儿便好了,您好久没吃我做的饭了吧。”
福伯将她拉起身,自己坐在小板凳上烧火,闻言,道:
“是许久没吃了,就吃这顿,往后不许再做了,你身子不好,公子走之前嘱托我照顾好你,这些活计就交给我这个大老粗来做,你啊,好好歇着就成,啊?”
话音落下,才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福伯下意识抬头去瞧青葙,果见她垂着眼,脸上的神情虽无明显变化,但已不似方才那般高兴。
福伯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转移话题,道:“阿葙啊,这几日有不少官兵巡街,怕是不太平,今日到市集上去,不可待太久,早点回来。”
青葙听见,点了点头,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落只是福伯的错觉,“哎,知道了。”
说着,便掀锅盛了一碗米粥出去,檀风进了厨房,道:“父亲,阿姐怎么了?”
福伯道:“我嘴快,提了句公子,她就这样了,阿风,你往后别在阿葙跟前提及公子的事,知道了?”
檀风没好气道:“这还用您吩咐?”
说着便端着饭菜出去。
福伯抬手,看着他的后背,“哎?这孩子……”
三人一起用过膳,青葙同他们二人道了别,照旧带了东西到集市上去,她自回来后,觉得身体还行,便在集市支起了一个小摊位,专门给人画画。
泉清镇人丁稀少,民风淳朴,青葙不在这几年,都以为她只是单纯去长安寻亲,如今见她回来,只当是寻亲不得,于是心内倒有些可怜她,至于她曾经当过大周太子妃一事,众人是半分都不知晓。
起初,青葙的摊子并没有什么人来,镇上的人每日里都在忙活生计,大多数人连字都不识一个,对画画自是不会有什么兴趣。
青葙摆摊也不为钱,只当是消磨时光,有孩童过来围着她嬉戏玩闹,见她一直在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便有些好奇。
青葙叫他们坐在板凳上,也不收钱,一人给他们画了一幅画像,他们第一次见这东西,不禁大赞青葙厉害,然后拿着自己的画像满大街跑,逢人就给人家看。
渐渐的,还真有人过来找青葙画画,有的是画山水,有的是画画像,都是街坊邻居,他们也不好白拿人东西,有钱的,走时便给三五钱,实在没钱,便送些鸡蛋、青菜什么的到青葙家中。
青葙在这日复一日的悠闲里安定下来,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只不过偶尔,她会收到来自长安的信,信上没有署名,但青葙还是能认出李建深的字迹。
她曾经写过一封回信,但最后还是没寄出去。
昨日之人,何必再有什么牵扯。
今日那信又来了,青葙正在给一位酒肆老板娘赵三娘画画,接过信,没有立即拆开,随手放在了一边。
赵三娘瞧见了,却来了兴致,问道:“阿葙,这是谁的信呐?”
青葙抬了下头,笑道:“一个朋友,三娘,你的头别动。”
赵三娘闻言,正襟危坐,微胖富态的面上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朋友?什么朋友?是郎君还是娘子啊?”
青葙却不回答,只笑了笑,下笔不停。
赵三娘知道姑娘家一向脸皮薄,也不再打趣她,一只手臂撑在桌子上,道:
“阿葙啊,你也别害羞,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知心的人,三娘也算是见过些许世面的人,在我看来,这镇上是没什么人配的上你的,若是能嫁到长安去,那是最再好不过的了。”
青葙的手顿了顿,不置可否。
她若是知道她不仅嫁到过长安,还当过一阵太子妃,只怕要跳起来。
青葙想想那场面就觉好笑。
不过她并不打算提及这件事,快速收笔,吹了吹画纸,递给她。
赵三娘‘啊哟’了一声,拍了下大腿道:“画得真好,便是从前你家那位公子在时,也差不离了。”
青葙的嘴角一滞,静默片刻,然后道:“三娘说笑了,阿兄的画技可比我好多了。”
赵三娘看着她,拉过她的手道:“好孩子,还没过去呢?他们这些走了的人,也不希望咱们一直哭哭啼啼的,走不出去,日子还是得过,是不是?”
赵三娘的第一个丈夫也是打仗死的,因此同青葙在这方面倒有些共同语言。
青葙点点头:“我知道的,三娘。”
收了摊,青葙将桌凳和笔墨纸砚存放在赵三娘的店里,自己空手步行回去。
街道上三三两两走过几个巡查的捕快,青葙看了几眼,便转身离去。
李建深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个好储君,她在东宫时便数次见他为了关东百姓的生计问题同属下探讨,熬夜苦思。
那时她才知道,这几年关东之地减免赋税,整治官场的命令都是他的手笔。
大周朝未来能有这样的天子,是百姓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