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建国不过数十载,前朝羸弱,被他们北戎人压着打,所以他才有了这一言。
可汗将侍妾拉至膝上,手指不住在她脸颊上摩挲,一双眼睛似是看好戏般在帐内游移。
门客见他们压根不将自己当回事,言语中多有羞辱,心中便有了气,可无奈主人已与北戎达成交易,他纵使有天大的气,也发作不得,只得讪笑一声,抬起酒杯,掩袖饮下。
“哎——,这就对了。”
可汗指着门客哈哈大笑,“客人放心,待过几日我们取了大周,必定赏你家主人一个侯当当。”
听闻此话,门客猝然一惊,“可汗,您这是什么意思?”
北戎与卢家约定好,卢家为北戎提供钱粮消息,北戎为卢家灭了大周,此后,新朝与北戎以黄河为界,南北分治天下。
怎么听着北戎王如今话里的意思,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哎呀,客人,你别动怒,当侯挺好的,往后替我们牧羊放牛,不愁吃穿,你们主人会满意的。”
门客牙尖都在打颤。
原来北戎开始打的就不是分河而治的主意,而是要全面灭了汉人,将天下全部变成他们北戎人的领地。
他们在利用北戎,北戎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
原先李建深未死,北戎还有所顾忌,如今他死了,他们卢家已成弃子,北戎便彻底撕开了那层面纱,露出里头狼一样的面孔来。
门客咬牙道:“可汗,我们主人可也有几万府兵,如今大周尚在,主人若投向大周,您可也要损失许多将士。”
北戎可汗闻言,不屑一笑。
只有大周太子李建深值得他看重小心,旁人……
不过如同他们驯养的牛羊一般,不值一提的畜生罢了。
不过他并没有将心底话说出来,只是亲了一口怀中侍妾的嘴,笑着对那门客道:
“别生气,本汗今日心情好,若是你们主人能办成一件事,我兴许就改了主意。”
门客虽不信他的话,但听闻有转机,也不愿意放过机会,只道:
“可汗请讲。”
“听闻大周太子故去前有个甚喜爱的女人,虽然成了前太子妃,但他仍旧喜欢得厉害,不远千里地跑到她家里去,成日围着她转,直把她当个宝贝。”
北戎可汗手指一揩姬妾的雪白柔软,叹道:
“本汗见识短浅,虽见过一些汉人女子,但还是想知道这前太子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竟令大周太子如此着迷,不如……你们卢家去把她弄来,我见了美人一高兴,兴许就改了主意。”
门客紧皱的眉头放下。
他还当是什么,原来竟是这么个要求。
想那王氏如今不过一庶民,又没了李建深的保护,抓她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且这北戎可汗瞧着就是个色中饿鬼,听闻王氏生得好,又曾经是大周太子的女人,想必十分对北戎可汗这样征服欲旺盛的男人胃口。
若那王氏真能令他高兴,再拿了她身边人威胁逼迫一二,到时枕头风一吹,他说不定当真会改变主意。
于是便道:“可汗若要此女,何须主人,小人替您捉来便是……”
北戎可汗正要得意大笑,外头却一阵震天的喊杀响动。
他立即察觉到不对,猛地将身上侍妾推倒在地,抽出随身携带长刀。
“狼卫何在?!”
室内那些贵族原本就不是跟随他打仗的臣子,而是他的皇亲,见这动静,一时不知所措地站起身。
许久没有人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满身是血,左臂尽断的士兵趔趄着跑进帐来。
“大……大汗,快跑……大周太——”
话未说话,便扑通一声倒地。
身后,是李建深拿着刀的高大身影。
帐内的篝火噼里啪啦作响,不断摇曳的火光照亮他的半张脸,让他整个人显得无比高大威猛。
他像是一座山,气势威严压迫,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远在大周千里之外的这所帐子里,目光锐利,如同他手中的长刀,泛着刺骨的寒意。
第76章 “娘子好好疼疼我。”……
“你们方才……说要抓谁?”
阴森冰冷的语句从李建深嘴里慢慢吐出, 听着煞是骇人。
北戎可汗猛地瞪圆了眼睛,面上满是震惊。
李建深竟还活在这世上?!
他咬了牙,当即扭头朝要悄声逃走的门客大吼:
“你们串通好了的, 蒙骗于我!”
他力壮如牛, 吼声自然也是震天响,门客早在见到李建深那一刻便如坠冰窖,如今被这一吼, 不免面白如雪。
李建深如何会活着,明明他们娘子说他已死了的, 怎么会……
他来不及细想,整个人已经忙不迭沿着帐子躲开李建深的视线,想趁着他与北戎可汗对峙之际跑出去。
然而他刚走几步,肋间便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桌子上的吃食‘噼里啪啦’的往下落,他眼冒金星, 一手扶着矮桌, 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李建深不愧是身经百战, 这一脚直把他踹去半条命。
帐内乱作一团, 大周士兵与北戎贵族缠斗在一起,很快, 便是满眼的血腥。
北戎可汗目眦欲裂, 拿起长刀便往李建深头上砍去。
李建深略一低头, 一个转身, 挡去他的长刀。
两人互相缠斗着,一时间,难分胜负。
然北戎可汗到底年纪大了,时间一长便有些体力不支, 他咬牙,忽然想到什么,专攻李建深的右臂而去。
李建深微微眯眼,拿刀砍过去。
两刀碰撞,发出剧烈的火花,北戎可汗察觉到李建深的右手在微微颤抖,不免得意一笑。
他猜的没错,他的右手果然使不上力气。
手上愈发用力,眼角瞥见帐外一抹衣角,北戎可汗怒目吼叫:
“阿木勒,带上你的人赶紧突出包围,找到霍苏,叫他在原地死守,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过来,否则我砍了他!”
霍苏是他最为信重的儿子,此刻正率军驻守石溪,那里是北戎与大周的边界地带,对北戎十分重要。
一声应和之声响起,北戎可汗阴翳的眼注视着李建深,飞快瞥一眼他发颤的右手,冷笑道:
“上次差点砍下你的右臂,还以为你当真活不成,如今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还来送死,那就怪不得本汗!”
说着,刀刃一歪,擦着李建深的铠甲直往他脖颈过去。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笑便猛地一窒,低头,明晃晃的刀刃已经刺穿了他的心口。
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浸红了金丝织就的鹿皮靴。
“大汗——!
帐内还活着的北戎人高声大喊,不要命一般冲过来,拿刀往李建深身上砍去。
然而还未靠近,便被大周士兵砍杀。
李建深提了北戎可汗的首级往帐外一丢,北戎军士见了,无不震惊,军心溃散。
不过一个时辰,这场仗便结束。
李建深站在雪地上,不去管身上的血迹,不过两刻,风雪里便出现一对人马,领头的恰是檀风。
他下马跪地:“殿下,阿木勒及一干他带出的北戎士兵全部伏诛,一个不留。”
“嗯。”
此时,那门客被人带上来按在雪地上,因为怕他自戕,身上捆了绳子,嘴里塞着厚厚的棉布。
门客惊恐未定,以为李建深必定要问自己关于卢家的事,谁知他一个字未提,只淡淡地开口:
“你方才在那帐中,说要去捉谁?”
方才他那一脚已经将门客踹个半死,如今被寒雪一冰,门客难受的直打颤。
他有些不懂,李建深应当认出自己是卢家的人,却半点不震惊,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只顾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王娘子的安危难道比卢家背叛大周一事还要紧?
李建深似乎也没想要他的回答,说了句话,便转身离去。
……
远在千里之外的端州府宅,卢听雪正身着金丝团花的狐裘坐在正堂里翻书,她自李建深出征后便自行回家。
若事情顺利,大周将不复存在,她再呆在长安也没什么用处。
坐在他对面的是如今卢家的当家人卢二郎,正用茶盖推开沫子吃茶。
屋内烧着炭火,暖意正浓,两兄妹对坐,倒也宁静和谐。
“派去北戎的人也该回来了。”卢听雪翻了一页书,忽然开口说道。
卢二郎呷了口茶,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子,“三娘似乎比我还着急。”
听他似有嘲讽之意,卢听雪将书放置在手旁茶几上,“既然上了贼船,回不来了头,若不能胜,船覆之时,我也难逃一死,自然要急一些。”
卢二郎一撩衣摆,双腿交叠,笑道:
“三娘错了,你不是上了贼船,而是你本身就是贼里的一员,当年是,如今也是。”
这话说得扎心,卢听雪面色有些不好,但知道自己不能与他闹僵,便也没说什么。
卢二郎似乎甚少见她如此吃瘪的模样,不免将手臂懒懒倚在矮桌上,眉头一挑,满是好奇地问道:
“三娘跟了李建深去长安,怎得也没混个太子妃当当?”
见对面冷了脸色,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哦,我忘了,李建深有太子妃,是个小吏之女,从小流落在外,长于市井,李建深对她很是爱重。”
他刻意放缓了音,将后四个字咬得极重。
他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妹一向最是骄傲,对她‘情深一片’之人转头就爱上了旁人,还是个同她长相相似,且又处处不如她的低贱之人,即便她对李建深并无爱意,想必也不好受。
果然,卢听雪脸色更冷。
卢二郎瞧着有趣,欲要加把火:“李建深已死,要不阿兄派人将那小娘子抓到三娘你面前来,任由你处置,你也好出了这场气。”
“我劝阿兄莫要节外生枝。”卢听雪冷冷道:“你见着皇帝为李建深举行葬礼了么?”
卢二郎两手一摊,奇道:“他之前的所有消息都是你透给我的,这次也是,难不成出了纰漏?”
卢听雪重新坐下,转而看向窗户上的剪纸,正是二月里,年下的剪纸未除,满眼的红色望过去,仍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可她瞧着,却只觉得刺眼,这满眼的大红只让她想起自己夫君的鲜血。
她回过神来,望着卢二郎道:“我是亲眼看见他的将士披麻戴孝,纰漏自然谈不上,只是……”
她眯起眼睛:“我总觉得有些古怪,具体也说不清楚,不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卢二郎只笑她妇人多思,当初也是她怕前怕后,想得太多,以至于崔氏功亏一篑。
如今,他必不能让卢氏一门再重蹈覆辙。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他们神色一凛,对视一眼。
进来的是卢二郎素来最信任器重的家仆,他带了一小匣子进来,跪下道:
“阿郎,三娘,方才在咱们院子里忽然发现了这个,小人瞧着这匣子做工精细,像是出自官家,不敢随意处置,特来请教如何处理。”
卢二郎打眼瞧去,见那匣子确如他所说不是凡品,但他出自世家大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并不当回事,只道:
“这样的小事也要来问我。”
家仆身子打了个激灵,就要退下,却被卢听雪叫住。
“怎么?”卢二郎笑她,“去了一趟长安,李建深待你不好,将你给穷疯了?”
卢听雪不理他的阴阳怪气,走到匣子跟前,唤人打开。
“这匣子好似出自东宫。”
听她这样说,卢二郎倒是正经起来,上前两步,抬手:“听三娘的。”
“是。”
然而,匣子一打开,卢听雪便脸色苍白,猛然往后退,卢二郎拽住她,扭头去瞧,脸上神色亦变。
那是一颗早已腐烂得瞧不出面目的人头,外头用牛皮包裹着,是以方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如今,刺鼻的尸腐气冲天而起,熏得人作呕。
卢听雪早捂着帕子吐起来。
卢二郎松开她,任她由烟雨扶着,自己捂住口鼻往前去,只见那匣子盖里还有一封信,仆从忍着恶心打开,念道:
“余于塞外北戎帐内见此门客,闻其欲害我妻,今特割首还于卢氏。王氏爱夫敬上。”
王氏爱夫,王氏爱夫……
卢二郎猛地变了脸色。
他猛地看向卢听雪,道:“李建深没死!”
卢听雪手抚着心口,闻言亦是一愣:“不可能,他——”
尚未说完,外头忽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阿郎,三娘,快跑,五公主率军打过来了!”
卢二郎猛地踹倒装着人头的匣子,喝道:“召集府兵,应战!”
……
变故发生得很快,结束得同样很快。
端州府兵虽有数万,但因卢二郎还在等待北戎消息,并未对大周宣战,所以这些士兵大部分散落在城外,端州被困,两方一时无法联系,将士们群龙无首,很快便被李义诗率领的军队挨个击溃。
等李建深击败霍苏所带领的北戎主力军时,端州城已然被攻破数日。
卢氏一门被尽数带到长安,他们所面临的的是比往日崔氏一族还要严酷的刑罚。
李建深原本要回泉清镇,但收在收到青葙的信件之后,一路飞快往长安赶。
事情已经处理完毕,北戎已经国灭,一小撮北戎人赶往离大周万里之遥的北方草原,而另一部分则对大周俯首称臣。
青葙与他重聚那日,她正在茶馆里听曲吃茶,对面坐着已经为人妇的林竹萱,她嫁人之后,许是夫妻和睦,性格竟和气不少,不再如当年那般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