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声音不大, 透着明显的虚弱,却也足够清晰的传入江溆耳中,如同惊雷砸在他心头。
契阔是何意?
隔世的生死跨越过去, 江溆记得这个答案他对她说了很多遍,每一遍都耐心且温柔。
而他的姜姜也回应过几次, 都是整个人窝在他怀里,低低的说出让他欢喜的话, 红晕漫上她的脸,是少女心事独有的娇羞。
江溆愣怔了几息,对上眼前人冷静的目光, 稍稍思索了番, 心下已经有了猜测。
一直以来, 他都将谢姜当做一只软萌无害的小白兔, 所以他都是下意识的想要将她完全纳在自己羽翼下。
只是, 他都差点忘了,谢姜并不完全是一只小白兔,毕竟她上次将那个卓昀流忽悠到直接入狱, 计划全毁呢。
这般想着, 他便是摸了摸下巴,定定的看着她半晌,忽的笑出了声。
江溆索性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手肘支着桌案,收敛了方才的惊诧模样, 很是悠闲了。
谢姜蹙起眉心,看着他的变化一时间觉得有些古怪。
二人的对视不过短短几息,江溆倒是挺享受的,毕竟这样看过去, 他能看到谢姜澄澈的眸,且眸底只有他。
不过,谢姜的表情比较严肃,在她看来,现在的对视相当于对峙了。
许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江溆面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主动开了口,“你既是这样问,自然是心里有了答案,为何还要我来告诉你?”
他并没有给谢姜回答的机会,便是自顾自继续说下去,“让我来猜一猜,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线索,而这个线索,恰好与我有关?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上扬,带着些飘忽的感觉,他又是刻意的靠近了谢姜,呼吸洒在她耳畔,痒痒的。
谢姜面上的冷静当即破裂,本能的想要后退,腰间却是撞上了他的手掌,她这才发现自己腰后横过了一条手臂。
“你……”
她咬了咬下唇,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好好说话。”
江溆轻笑,“啧”了一声,继续向她靠近,“我说完了,到你了。”
说完,他还眨了眨眼,显然是没有将她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偏偏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看着谢姜想要咬牙切齿。
此前她一直将江溆当做慈祥温柔的长辈,他待自己很好,好到让她成为了那个拥有他纵宠的唯一,是以,她在他面前都是乖巧顺从的。
她知道自己对江溆有着没来由的信任和亲昵,虽然找不到缘由,但每次看着他,她都不会去过分的深究。
直到发现那镯子上的字。
若是只有自己的名字,那也并不特殊,自家父兄给自己送的首饰上也会有自己的名字,有时还会出现她的小名,只是,那镯子上还出现了江溆的名字。
还有“契阔”二字。
谢姜虽不曾真正经历过男女之情,但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她已经及笄了,又是见证了姜月霜与那位林公子的感情发展,自然明白一些。
在那之前,谢姜一直将江溆对自己的纵宠当做对小辈的慈爱,现在细细回想起来,终究是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和小习惯,了解她的脾气性格,只要她开口,他会答应她所有的要求,只要她喜欢,他会尽快送到她面前,只要她笑,他亦是跟着高兴,她若是哭,他的怀抱永远是温热的,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让她发泄哭泣。
她想起殿里那些有趣的话本,想起那一碟碟剥好的瓜子,想起他离开园洲前一晚二人在晚风中的静静相拥。
她当时靠着他温热的胸膛,耳畔是清晰有力的心跳,似乎是他的,似乎,也有她的。
“姜姜?”
眼前有手挥了挥,谢姜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怎么了?”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江溆皱眉,下意识的就去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是不是头疼了?”
“没。”
谢姜偏首避开他的手,后退少许拉开与他的距离。
江溆的手停在半空,就那么僵着,并没有收回的打算,二人沉默半晌,他的手还是没有收回。
这样的异常太过明显,注意到眼前男人微沉的面色,谢姜同样蹙起眉心,“皇叔?”
江溆苦笑一声,收回了手,“告诉我吧,你发现的是什么。”
谢姜呡唇,瞥了一眼他的表情,声音低低的,“那日和表姐去游湖,我在镯子上看到了我和你的名字,还有‘契阔’二字。”
这番话她说的速度不慢,江溆目光微动,面上有些许错愕。
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竟是这样被发现的。
但是……
她还没有记起那些事啊,在这种情况下发现他对她的心思,会不会……感到厌恶?
他垂眸思索了几息,深深的吸了口气,对上她探寻的视线,微微一笑,“确实,那是我命人做了送你的,是给你的及笄礼。”
听出来他试图忽略重点,谢姜皱起了细眉,“那为何我记不得?”
江溆随意将手搭在桌案边,指尖隐在袖中扣紧了桌沿,“我的姜姜这般聪慧,怎会猜不到?”
谢姜闭了闭眼,浅浅叹息,“是我体内的蛊虫?”
这虽然是个疑问句,但她的语气是笃定的,看着江溆的目光有些复杂,显然对这样的事实有些不知所措。
江溆点头,并不否认,“不错。”
谢姜咬了咬下唇,迟疑了一番,终是问出了口,“那我们之前……”
这次江溆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承认,“是。”
小姑娘有些惊愕的看了他一眼,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攥住了柔软的衣袂,有些无措。
尽管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样的事被这般直白的说出来,她还是有些羞赧的,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她的沉默对江溆来说无疑是一种无声的拒绝,他目光暗了暗,声音微紧,“你……讨厌吗?”
按照辈分来说,他算是她的皇叔,毕竟他的兄长江濂和圣人是结义兄弟,虽然他比其余同辈的要年轻不少,但终究还是她的皇叔,还比她大了六岁。
人一旦开始慌乱,便会生出怀疑与自卑,江溆面上那平日的笑意尽数褪去了,他垂首看着她衣袖上的刺绣,偷偷的以余光去看她,细细观察她的表情。
他……或许并非一个良配,毕竟他大了她那么多,还隔了一个辈分。
相比较来说,那个宋沉似乎与她更相配一些,而且,不管何时,谢姜与宋沉都是亲近的。
这般想着,江溆的一颗心直接沉了下去,一泼冷水兜头淋下来,让他更是小心翼翼的去看她。
谢姜似是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不。”
江溆呼吸微滞,定定看向她,“何意?”
小姑娘眨眨眼,无辜摊手,“我并不觉得讨厌。”
男子松了口气,继而又是紧张起来,问出了此刻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那我们……”
该如何?
她知道了自己对她的心思,也知道了他们原本的关系,但是还未记起那些事情,他们之间的关系,该如何呢?
“嗯?”
谢姜面色疑惑,似乎是愣怔了几息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继而便是挑了挑细眉,“皇叔想要如何?”
江溆却是摇头,努力忽略心头的异样,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决定吧,我都听你的。”
这算是将决定权交给她了,不管她做什么决定,他都不会拒绝。
反正他已经习惯将自己的小心思藏起来,已经藏了太多年了,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谢姜眯了眯眼,“我体内的蛊虫,真的能解吗?我……会死吗?”
若是她注定每次都要忘却一段感情,那开不开始,真的不重要,还不如不要去耽误别人。
“能解,不会死。”
江溆加重了语气,落地字字铿锵,也不知是说给谢姜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他靠近了她几分,“不管结果如何,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所以,姜姜。”
他按住她的肩,安抚性的拍了拍,“不要最后,不要放弃,嗯?”
子蛊自她出生便在她体内,到如今已经很可怕了,加上姜宁菡在此之前时常刺激体内蓄养的母蛊,现在谢姜的情况很不好,饶是苗苗,处理起来也有些困难。
联系这几日谢曙与宋沉的反常,谢姜自然能猜到自己的情况不容乐观,她眨了眨眼,视线最终落在江溆面上。
她似是犹豫了一番,才问他,“你不会骗人吧?”
江溆倒是笑了,将人拉近了几分,维持着合适的距离,“自然,我从不骗你。苗苗姑娘精通毒蛊之术,双生蛊失传已久,在苗疆能够解此蛊的也只有苗苗姑娘与她母亲,只是要花些时间,姜姜,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你会平安的度过余生,做那个众星捧月的怀玉公主,享受着众人的宠爱,拥有他江溆独一无二的纵宠。
剩下的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但谢姜多多少少也能够猜到他的意思。
然而,她却是摇了摇头,“我问的是另一句。”
迎上他疑惑的目光,谢姜继续道,“你说,不管结果如何,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会陪着我。”
她呡唇,澄澈的眸完整的纳了他的面容,语气带着不确定和试探,“是真的吗?”
听出来她的害怕,江溆轻轻一笑,屈指在她额前敲了一记,“自然是真的,若是你不信,我还可以发誓,或是写个字据给你保管,若是我食言了,我任你处置。”
不管怎么样,他都会陪着她的,她去哪里,他也会陪着她。
除了她,他早已没有什么遗憾,重来一世后他想做的便是让她余生安稳无忧,若是届时苗苗失败了,他也会陪着她。
谢姜面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闭了闭眼,浅浅叹息一声,“对不起。”
江溆面上的笑一僵,唇边扬起的弧度顿住,苦涩自心口蔓延开来。
他紧了紧手掌,急忙缓和自己的表情,生怕自己情绪外露吓到她,“无碍,我……”
下一刻,谢姜又是叹息一声,加重了语气,“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江溆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的问她,“想起什么?”
谢姜腼腆一笑,“想起我们的事。”
似是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顷刻涟漪层叠。
江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终是忍不住伸手将小小一只的姑娘揽过来,克制着自己的力道,一下一下的揉着她的发。
“谢谢。”
谢谢你,选择了我。
江溆知道,谢姜既是这般说,便是接受了他们曾经的关系,也算是接受了他对她的心思。
这般想着,他便是大胆了些,将人搂紧了几分,“谢谢。”
谢姜羞红了一张脸,一手起初还攥着他的衣袖,继而才缓缓松开了,任由他的气息将自己包围。
显然,她并不拒绝他的亲近。
第51章 许诺
许是今日情绪波动太大, 谢姜在江溆怀里窝了片刻便是浅浅的睡去了,眼尾还带着泪意,眉心微蹙, 很明显没有安全感。
江溆定定的看了她半晌,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谢姜哼唧一声, 果断抬手扇过去,男子躲闪不及, 侧脸直接啪叽被拍了一记。
小姑娘在睡梦中用的力气不大,掌心软绵,拍在脸上并不是很痛, 倒像是撒娇似的挑逗, 他目光暗了暗, 目光落在她微微呡起的薄唇上, 喉结动了动。
沉默半晌, 他终是移开视线,握住她的小手捏了捏,语含无奈, “淘气。”
姜宁菡的事对她的打击非同小可, 尽管小姑娘已经痛哭了一场,但毕竟是十多年的情分,并不是一时可以接受的了的。
但这毕竟是谢姜的家事, 江溆作为一个外人,还是一个目前连个名分都没有的外人, 是不便插手左右的,只能陪在她身边。
他将人送到被窝,亲自拧了热毛巾替她擦了脸,又是捂了捂她哭了太久的双眼, 见她眉心依旧紧蹙着,便是伸手以指腹轻轻将其揉开。
谢姜细眉皱了皱,不知梦到了什么,小手紧紧攥住了锦被,骨节泛起森白,可见她用的力道之大。
江溆皱着眉握住她攥紧的手,一点点的将其放松开,捏了捏她的手指,阻止她再度攥紧,“听话,乖。”
对于怎么哄谢姜,江溆不要太熟悉。
片刻后,苗苗找过来,替熟睡中的谢姜诊了脉,又是皱着眉下了针。
银针刺入穴位的感觉并不好受,本就虚弱的谢姜忍不住痛呼出声,挣扎着就要醒来,苗苗及时取下银针。
江溆急忙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耐心的将人哄着继续睡去了。
回到外间时苗苗正在等着他,手边放着一沓沓的纸笺,手上正在翻看一卷竹刻,罕见的严肃起来,面色微沉,与平日的嬉笑调皮截然不同。
江溆心下一沉,瞥了一眼里间的方向,给苗苗递过去一个眼神,自己率先大步走出。
知道他不想打扰谢姜休息,苗苗便跟着走出去,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来。
“情况不是很好,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直接开门见山的说了情况,并没有隐瞒或是迂回,揉了揉额角,叹息中带着明显的疲惫。
江溆闭了闭眼,收紧了手掌,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具体如何?”
“双生蛊本身就阴狠,很少有人会牺牲自己去培育母蛊,毕竟这个过程很痛苦,是以培育成功的双生蛊很少见,它也渐渐失传了,我也只在苗疆的典籍中见到过。”
“殿下本身身子弱,蛊虫已经在体内待了十多年,若要彻底处理干净比较难,而且过程会比较痛苦。”
苗苗本身也很无奈,她也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这么狠,不惜毁掉自己去给人种下双生蛊,这和同归于尽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