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陷入片刻的寂静。
乐枝凝着面前的人,眼见他原本淡淡的神情一点一点寒沉下去。半晌后,他朝乐枝点点头,然后勾了勾唇,冷笑:“所以,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原本,以霍渡的性情,单凭林钰贤骂乐枝的那两个词,他便可以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这些年来他早习惯了独自做决定。
可那日乐枝同他说,“有什么说什么不好吗?何必都憋在心里。”
这一刻,霍渡忽然很想知道,与人商量是怎样的滋味。
“什么?”乐枝一脸懵怔,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动什么手?向谁动手?”
“林钰贤。”霍渡言简意赅,意味森然。
乐枝总算听出他的意思了。她满脸诧异,惊讶极了。
凭着她目前对霍渡的了解,加上他方才的语气,她大致能判断出他不会喜欢林钰贤。可是,就因为不喜欢的人喜欢自己,就要把人杀了吗?
这也......这也太......
她咬咬唇,小声说:“不至于吧?”
见霍渡不语,乐枝鼓起勇气,扯了扯他的衣袖,说出自己的想法,“殿下若不喜欢她,那不理会就好啦。实在没必要......你说对吧?”
霍渡用凉眸睥向乐枝,知她误解,语气就更不善了,“被骂也不计较,你倒是大方。”
原来如此,乐枝的嘴角僵住。她回想方才林钰贤骂她的话,确实难听......不过,不知情的人,见她和霍诩单独在此见面,都会误会吧?
若仅仅只是骂了她,那更是罪不至死。
“没有不计较呀,我也生气的。下回寻得机会教训她一下,也就足够了。”乐枝笑笑,随即又皱了皱眉,再补充一句:“若因这事要杀人,也太残忍了。”
残忍?
霍渡不说话了。
乐枝小心翼翼地去望他,却看不出他隐藏在漆眸里的情绪。
良久,霍渡握着拐杖站起身,淡淡道:“回去了。”
闻言,乐枝赶紧跟着站起来,走到他边上扶住他。她知道他能自己走,却习惯了似的下意识做这动作。
然而霍渡却轻轻推开她,与她隔出一些距离,“不必。”
如此明显的拒绝,乐枝立马反应过来,这人是又生气了?她垂眸,在脑海里回忆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想想自己是哪句话又惹他不悦了。
很快,乐枝有些猜到原因。大概是她那句“杀人太残忍了”。她原以为霍渡是因为不喜林钰贤而要杀她,不过听他后边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因为林钰贤骂了她的原因......
虽是极端了些,但毕竟是替她不平。
乐枝想,霍渡虽然看上去冰冰冷冷的,脾气也不好。可对她,还是很仗义的。
她默默跟在他身侧靠后处,跟随他的脚步绕过屏风,走到床榻边。然后她看着霍渡拉动扣住床幔的红绳,刹那间,塌上的木板朝后挪动,露出黑漆漆的密道口......
两人无声走下密道。
密道两侧燃着烛火,虽然微弱,却可以让人看清脚下的路,不至于磕绊伤到。
乐枝看着走在她前面的身影,始终和她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她的视力极好,即便只有细微的光,她都能将四周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她忽然停下脚步——
“殿下,这儿太暗了,你能不能牵着我走?”
霍渡果然停下脚步。
乐枝隐约听见一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未过多久,她看见霍渡转身朝她走了两步,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仍旧将伸出手,将掌心递给她。
见状,乐枝赶紧握住他的手心,又怕他反悔似的,将手指轻转,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缠。
这样子,他应该甩不开了吧?
她垂下脑袋,狡黠一笑。
霍渡不可能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牵着她继续往前。
“殿下别生气啦。”乐枝边走边轻摇他的手臂,声音娇娇,“我并没有说殿下残忍的意思。殿下因为旁人骂了我,而想替我出气,我心里其实是很欢喜的。”
交握的双手因两人的行走而在空中轻晃着,渐渐的,两只手的温度趋于一致。
霍渡感受到乐枝柔软的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轻轻蹭着他的手背,微痒的触觉传至心口。他恍惚觉得,她的指蹭的不是他的手背,而是在轻挠他的心。
其实,他没有生气。
乐枝又没说错,他本就残忍麻木。
有什么好生气的。
霍渡是故意的,故意佯装生气。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生气,不论是出于感激,还是无奈,乐枝都会来哄他。
他无比享受她撒娇哄他的过程。
人大抵都会不由自主地对自己无法抗拒的人或物越陷越深。
可霍渡不同,他并非是不由自主。相反,他很清醒。
他是清醒地看着自己陷进去,甚至,自己还推了自己一把。
不多时,霍渡轻笑一声。
他这种疯子,居然还有这一日。
嘶,有趣。
乐枝听见他的笑声,舒了口气,看来这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
这条细长的密道竟然直通太子府。
乐枝走出密道口,诧异地张开樱唇——
霍渡的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似乎只要他想,他就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她出神地望着他的侧脸,竟在不知不觉间快走到了寝屋......
“看够了吗?”霍渡凉凉开口:“有人在等你。”
乐枝的脸猛地泛红,她顺着霍渡的话转过头望向前方,只见管家和离姚正神色焦急地在寝屋外来回踱步。
见她回来,两人赶忙上前,将事情细细禀来......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离姚和管家已经离开许久了。乐枝沐洗后,穿着杏色寝衣,抱着算盘和账簿,坐在圈椅上细细算着。她不信,铺子怎会亏损如此多?
可随着时间流逝,她终于将账簿都看完了,而她的脸色也愈发沉重起来。
——和管家所说的一样,铺子的经营确实不善。
倒并非是掌柜或伙计的问题,而是买卖本身,只是薄利多销的买卖。刚开业时,百姓们图个新鲜,都蜂拥而至,造成生意大好的假象。故而掌柜加大了进货的数量。
可等新鲜劲过去,他们又去光顾老铺子了......这样一来,过多的货品囤积,而糖果糕点,本就放不了多久,因此浪费了许多......
按这趋势,本就还未有多少盈利的铺子,很快便会开始亏损了。
乐枝愁坏了,她抱着账簿怔怔发呆。忽然,怀里的算盘和账簿被人抽走,随意丢到桌上。
“睡觉。”
霍渡一身绯色寝衣,拉着怔愣的乐枝躺到塌上,然后将床幔放下。
过了许久,乐枝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本来做生意的银子就是借的,若是亏完了,她该怎么还?
而且,她得还三倍啊......
乐枝心情郁郁,不自觉低叹一声。
忽然,床幔无声地被人拉开,外头的烛光照进床榻里。乐枝看着坐起身的霍渡,有些歉疚,许是自己影响了他的安眠。
她也坐起身,低声说:“对不起,我......”
“因为铺子亏损的事睡不着?”
乐枝蹙着眉,点点头。
“想不想转亏为盈?”
闻言,乐枝黯然的眸子闪过一丝亮光,“当然想!”
“行,我可以教你。”霍渡凑近她,勾了勾唇,“那现在,过来亲我。”
这话太过突然,乐枝心口大震。
她睁大双眼望向眼前的人——
只见那双桃花眼里浮现明显的旖色,且愈来愈深。
第41章 . 圣旨 只要她敢接这圣旨,霍渡绝对会把……
寝屋里燃着暖炉, 自乐枝受伤后,府中各处都摆上了暖炉。
可此时,一向怕冷的乐枝却觉得温度有些过热了。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窘迫地无处安放, 她安静地望着霍渡,一时间说不出话。
该高兴吧?
他的漆眸中晕开如此明显且不加掩饰的旖色,不正说明她是成功的吗?
对于男女之情,乐枝其实并不是太懂。及笄那日, 父皇将她许给霍诩, 当时她的内心其实并无波澜, 只当世间上的夫妻大抵都是这样的。
——相敬如宾、平淡长久。
可她和霍渡之间呢?
乐枝原本是很清楚的, 他们两个的夫妻关系, 不过是齐帝的一桩安排、霍渡的利用之局。她的每一步皆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让霍渡喜欢自己, 一开始是为了保命, 后来是为了让自己的路走得更顺利些。按乐枝的期望, 她希望霍渡对她有一点喜欢便够了, 可她实在不是个能将感情玩转地游刃有余的人。
以至于到了现在,有些事她已然无法掌控......
不过,乐枝转念一想, 凭霍渡缜密多思的性子,他定不会让自己处于弱势,更不会傻到陷入男女之情的迷思中。
她相信, 霍渡一定会比她更加理智。
思及此,乐枝弯唇浅笑, 缓缓舒了一口气。
——瞎担心什么呢!
乐枝凝眸,将视线落到眼前的人脸上。霍渡仍望着她,并不着急和催促。他总是这样慢条斯理,从容不迫。
与在温泉山庄时不同, 那日她的头脑不是很清醒。可今日,她的神思一片清明。
乐枝伸出手轻搭于他的双肩,然后小脸凑过去,将唇慢慢贴上去,在他微翘的唇角处温柔轻吻......这并非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亲吻,可乐枝却觉得自己的心口生出一些怪异的感觉。
很快,她感受到霍渡微凉的唇开始变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她立即退开,匆匆将这个短暂的吻结束。
在乐枝退开时,她看见霍渡的眉心明显皱了下,可他却未多言。
片刻后,霍渡才用指腹压了压自己的唇,低笑:“勉勉强强,也行吧。”
勉勉强强?
乐枝的眸中尽是不满,她睁大双眼瞪他,然后偏过头不去看他。
身侧响起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然后霍渡的声音响起——
“下榻。”
“啊?”乐枝回过头,表情微怔,“现在吗?”
霍渡轻呵,似笑非笑:“不然?你现在能睡着?”
乐枝摇摇头,快速挪动身子,跟着下了榻。
夜深人静,寝屋内灯火通明,两人穿着寝衣坐到桌前,将铺子的账簿再次翻开......
许久后,霍渡将账簿的最后一页翻阅完,他抬眸望向边上的乐枝。只见她双手撑着脑袋,眼睛认真盯着桌上的账簿。
他笑笑,本想嘲讽她几句,可瞥见她拧住的眉心,便将语气放缓了,“乐枝,你还真是......不会做生意。”
闻言,乐枝小脸一红,她咬咬唇,将脑袋垂下。
他没说错,她真的对生意经一窍不通。
霍渡瞧了她一眼,继续说:“还是能救的。不过糕点糖果本就是小买卖,即便不亏,想单纯靠这些买卖,也是难有大利润。”
乐枝蹙眉,轻声说:“连小买卖都做不好,我哪还敢做大买卖啊......”
再说了,她连本钱都是借的。
“错了。”霍渡随意拿起笔,将笔塞到乐枝手中,“你是在宫廷长大的,糕点糖果这类东西大抵是宫中御厨做了送到你面前的,与百姓们吃的自然不同。她们追求的是物美价廉的东西,而你连对钱银的概念都没有。自然找不到门道。”
“那我从明日起好好学......”
“呵,行啊。”霍渡挑挑眉,嗤笑:“等你学会,铺子早亏没了。”
乐枝的脸颊红红,神情复杂。
霍渡拿过一张纸,铺在桌上,用指轻叩两三下,“把你从前每日都会用到之物写下来,包括饮食和衣饰。”
乐枝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开始动笔。她回想了过去每日自己从醒来到就寝最常用的东西,然后一一写在纸上。
不多时,她将笔放下,将纸朝霍渡面前推了推。霍渡垂眸,很快提起笔在纸上圈了几处,然后将纸递回给她。
乐枝望向那几处——
花茶、燕窝、花胶......
这是?
“你写的东西,多是皇室、朝臣和富商会用到之物。虽然每个国家的饮食习惯有所不同,可我圈出的几个,也是齐国贵胄生活中不可缺之物。”
乐枝瞬间明白了。与其从头开始学那些她并不了解的东西,倒不如直接做本身就擅长的。霍渡圈出的几样东西,皆是产自黎国。比起齐国的商人,她更懂得辨别这些东西的品质高低。
而且,比起糕点糖果,这些东西的绝对能产生更大的利润。
“明白了?”霍渡知道她聪明,无需多说、一点就透。
乐枝点点头,可心里依旧胆怯,“明白是明白了,可我已经失败一次了,我怕......”
“乐枝。”霍渡沉声打断她,“做生意很少能一蹴而就的,即使这次你调整了方向,也没人能够保证一定就能成功。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乐枝凝着霍渡的眼眸,有些怔愣。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漆眸中仿佛有一股坚定的力量。
她似乎受到感染,不自觉点头,“好。”
红烛快要燃尽,烛心微晃。
“现在能睡了?”霍渡瞥她一眼,悠然站起身,懒洋洋地朝床榻走。
待乐枝躺到床榻上,将床幔放下,她枕着绣枕,面朝里侧轻声开口:“谢谢。”
黑暗中,一记熟悉的轻笑声响起。乐枝心头闪过怪异的感觉。
通常他这么笑,准没有好事......
霍渡轻啧一声,“乐枝,你现在可真是负债累累。”
乐枝咬唇,嘟囔道:“殿下放心,欠你的银子,一定会还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