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霍渡不屑地笑,低声轻嘲:“父皇先赐了儿臣一个西施,再赐个东施,您莫不是老眼昏花了?”
顿了顿,他凝神于眸,好似认真思考了一番,“若父皇真想赐儿臣齐人之福,不若把夏扉台那个也给我吧......乐氏双绝色,那才叫齐人之福。”
“混账东西!滚!”霍长云被他这副色迷心窍的表情气得心口郁结。
霍渡毫不在意。
滚就滚呗。
直到走出宫门,霍渡终于将藏于袖中的拳松开。由于太过用力,掌心被指甲嵌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虚假的笑意隐去,他的表情寒沉如水。
方才霍长云的话,看似随意,实则暗藏试探。霍长云不会在意他拒接赐婚圣旨,他在意的是他为何会拒旨。
当霍长云说出乐枝两个字时,霍渡的心猛然下沉。这些年,他连生死都不在意了,可方才,他的胸腔被恐惧填满,窒得发疼。
——好像,是他的肋骨在疼。
如果方才他有一瞬的犹豫,以霍长云敏锐多疑的个性,必能探测出他的心思......
霍渡的对手,从来就不是霍诩,而是他的父皇——霍长云。
他筹谋多年,自然设想过败了的结果。
不过一死而已,他输得起。
反正就算赢了,他也要死的。
横竖都是死。
那就玩儿呗。
可今日,胸腔中的窒痛使霍渡倏然清醒——
他已经输不起了。
*
太子府。
“喵呜~”
乐枝斜坐在床塌上,目光怔怔,直到怀里的小雪团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掌,调皮地将晃晃爪子和尾巴。
柔软的毛抚过掌心,乐枝回神,望向桌上燃着的烛火——
这是方才临月伺候完她梳洗后,点上的红烛,此时已经燃去大半。
乐枝抱着霍小瘸起身下榻,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她的眸光呆怔。
——霍渡怎么还没回来?
好在,宫中也无其他消息传来。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忽然,门外想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着轻微的拐杖触地发出的声响。
乐枝猛然转身,将霍小瘸放下,急急跑向门边。待她伸手开门的同时,屋门被人从外推开......
“回来啦?”
语气中带着不由自主的欣喜。乐枝伸手隔着窄袖抓住他的手腕,一阵冰凉湿意传来,她不禁拧起秀眉。
霍小瘸看见熟悉的身影,也兴奋地奔到霍渡脚边,昂着脑袋轻蹭。
可是,霍渡的衣衫早已被雪水浸透,干燥松软的毛沾到湿凉,软毛瞬间揪成一团。
“喵喵!”霍小瘸不高兴地叫唤,随即嫌弃地转身跑走。
乐枝没有跑。相反,她用一只手紧紧握住霍渡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待触到一片冰凉后,她的脸上浮现轻微的恼意,“外头好大的雪,殿下怎么不打伞呢!”
听见熟悉的轻柔声音,霍渡笑笑,不动神色地拨开乐枝的手,以免将寒气过给她。他缓缓朝盥室的方向走去,“我先去沐泽。”
“盥室的水都凉了,等烧水太久了。”乐枝再次紧紧扯住他湿透的衣料,道:“去汤泉池吧?”
霍渡笑笑,将手覆到乐枝的手背上轻拍,示意她放手,“好,我自己去。”
闻言,乐枝皱了皱眉,积攒了大半日的担忧瞬间化为恼怒。
——入宫前还浑话连连的人,如今倒是变得清风霁月、一本正经起来。
行啊。
乐枝轻哼一声,却并不松手,“怎么?太子殿下是嫌弃我碰了?好啊,只要您说一声,我保证不再碰您一下。”
呵,还有剩下的九十九次。
做梦去吧!
霍渡哭笑不得。她还好意思说他,明明自己的气性也很大。
这是好事,说明在他面前,她的恐惧和胆怯越来越少。
他不禁想,从前的乐枝或许就是这样的。
娇娇气气、行止随心。
“走吧。”霍渡任她继续扯着,欲往外走去。
“等等!”乐枝松开手,急急跑到衣柜前,拿了件厚斗篷,披在霍渡身上......
站在雪中大半日,身和心皆是结了冰。可这一刹那,霍渡感觉到,汹涌的暖意传入心口。
不知是因为斗篷,还是因为她。
待两人从汤泉池回来,夜色渐浓。
将床幔放下后,乐枝捂住双颊,还有些余热未褪去。她有些后悔,方才不该一时心急,非要跟着他去......
什么一本正经,全是假的。外衣一脱下,他便睁着一双笑眸凑到她面前——
要好处。
......
方才的一幕幕清晰地在眼前涌现。乐枝深吸一口气,一定是汤泉池的温度太高了。
好在,她的理智尚存。
还好,她跑得快。
用力闭上眼,乐枝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睡吧,睡着就好了。
许是一天的担惊受怕,乐枝很快入睡。不知过了多久,身侧的人呼吸渐沉,低沉中还带了些痛苦的气声。
乐枝浅眠久了,只要有一丝丝声响便会惊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手触碰霍渡的胳膊......隔着寝衣,她触到一片冰凉。
明明刚刚才泡过汤泉的......
心口震荡,乐枝瞬间清醒,她起身将床幔扯开,让外头留着的微暗烛光透进床榻。她靠近霍渡,轻声问:“殿下不舒服吗?”
“没事,你睡你的。”霍渡连眼睛都没睁,淡淡答道。
乐枝才不信。她抬手摸向他的脸颊、额头、脖颈......霍渡的身上,凉得不像话,额间还在冒着点点冷汗。
哪里是没事,这分明是大事!
“到底哪儿不舒服?”乐枝吓得小脸煞白,声音颤颤。好半晌,霍渡仍是不说话,她急得扯住他绯色寝衣的腰带,咬唇逼问:“殿下不说的话,我就一处一处看。”
乐枝这话问的气势汹汹,实则心里虚得很。若他仍不肯说的话,她也不敢真的脱他的寝衣啊......
闻言,霍渡睁开眼,漆眸中蒙了一层黯色。他深深凝了乐枝一眼,终是妥协,言简意赅:“腿。”
每年的腊八节前夜,霍渡都痛苦不堪,不知是腿上的痛,还是心里的痛......他早已分辨不清。今年痛意更甚,或许是今日在寒雪中站了太久的缘故。
乐枝急忙将俯身,将他的裤腿往上推......
这是她第一次细看他的残腿,看上去与正常的小腿无异。可是乐枝能感受到他小腿的无力,她伸手轻轻触碰......终于找到他全身上下冰冷的源头。
他的腿像刚从冰窖中拿出来的冰块一样,了无生气。
小腿处有一道深深的暗红伤疤,乐枝不自觉地伸手抚了上去......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他似的。
可她眼前的雾气却越来越重......
“不痛的。”
霍渡的眸光始终在她脸上,未等她问出口,他便先回答了。
这倒是实话,经络已断,他的小腿早已毫无知觉。偶尔会有隐隐作痛的感觉,不过是残腿后的幻痛罢了。
“谁伤你的?”
话一出口,乐枝自己也愣住了。这话问得,显然失了分寸。
——是她逾矩了。
第45章 . 腊八 只要他身上流着霍长云的血,他就……
有一瞬的静默, 乐枝忙垂眸退开些,随即起身下榻......
霍渡下意识握住她的手,问:“去哪?”
乐枝望向他苍白的脸, 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好,然后用锦被把他裹住,“等我一会儿。”
疾步跑到门边, 乐枝打开屋门, 将值夜的景心唤来, “景心, 快去拿些热水来, 越多越好。”
景心赶忙应好。她提裙匆匆朝烧水房的方向奔去, 由于太着急, 她连伞都忘了拿。待想起来时, 人已经在雪中了......
忽然, 一把伞高过头顶,遮去大片飞雪。
景心回眸,看清来人, 诧异:“安、安大人?”
安玄淡淡嗯了声,不作他言。
毕竟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景心与他几乎从无接触, 不由地有些紧张,“大人也值夜吗?奴婢要去烧水房, 大人就不必......”
“那就快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景心本就是内敛的性子,更不曾同男子走得如此近过。她心中感激安玄的好意,但身子却与他拉开距离。
身侧的安玄用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 心底一片黯然。并非是碰巧,只是每逢景心值夜时,他都会在不远处候着,就是怕夜里有什么突发之事,他好帮得上忙。
安玄清楚,景心的细心周到都是对着别人,对自己经常是粗心得很。他无声喟叹,不动声色地将伞朝她那侧移了几分......
乐枝给寝屋的香炉换上柑橘香片,甜丝丝的果香飘散,一室暖香。她又取了姜粉,用茶水冲开,然后走回塌边。
“喝点姜茶吧。”乐枝把霍渡扶起靠在绣枕上,饶是用锦被紧紧裹住,他仍是浑身冰冷,“殿下一定是冻着了,喝姜茶最好了。”
霍渡的眼神从始至终都在她的身上,他看着她忙碌的模样,只觉得心口像被棉花堵住一般。他开口,声音低哑:“老毛病而已,过会儿就好了。”
闻言,乐枝不满地蹙眉,将茶杯递到他的唇边,“殿下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地还如此任性?快喝快喝。”
这下,霍渡倒是没再说什么,而是乖顺地张嘴将热辣的姜茶尽数饮下。
不多时,屋外有敲门声响起。乐枝知道景心回来了,便立刻过去开门,将满满一大桶热水拿进寝屋。
“累坏了吧?快回屋休息去吧。”乐枝将一只袖炉塞进景心的手里,关心道。
“使不得,奴婢怎能用主子的东西。”
可乐枝执意将东西给她,景心推辞不得,只好接受。她揣着袖炉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可才走几步,便又碰见提着灯笼的安玄......
“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景心拧眉,颤声回答。
安玄看她紧张的模样,不禁笑道:“今日是我值夜,保护太子府上每个人的安全,是我的职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景心再找不到借口推辞,只好答应。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进了北院。安玄停下脚步,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来找我。”
景心愕然,她什么时候和安大人这么熟了?
不过现下,她只想快些进屋去,于是她点点头:“好,今夜谢谢安大人。”
安玄看着她进屋,直到屋里的烛光被吹灭,确定景心歇下了,他才抬步离开。
*
乐枝从盥室里拿了条干净柔软的棉巾,看着热气从水桶里冒出,她只等了一会儿,便蹲下身将棉巾浸入水中。
——擦拭身子,需要稍烫一些的温度。
纤手浸入热水中,乐枝不由地“嘶”一声,飞快地拿起棉巾忍着双手微疼的感觉将其拧干,然后快步走回塌边。她将被子掀开,伸手解开霍渡寝衣的衣带,顾不得羞臊,她将热烫的棉巾覆在他的身上,轻轻地擦拭。
从胸膛到肩膀,再到手臂和后背......只要棉巾的温度有些冷了,乐枝便再度用热水浸泡拧干,循环往复,直到她将霍渡的全身擦遍。
最后,她将热棉巾贴在他的伤腿处,用手按住不动。
出乎意料地,霍渡竟乖得离谱,从头至尾都乖乖地配合她。
“现在有没有好一点?”乐枝抬眸望向他。
方才她一心为他擦身,并未看他的表情,此时一抬眸,便撞上他灼热的目光。不知是否是喝了姜茶的缘故,霍渡的眸光都变得暖热起来。
等了半晌,他都没回答。乐枝也不在意,只是转眸继续看向他的腿......她将棉巾移开一些,看见他腿上原本冷白的肌肤开始泛红。
虽然知道他的腿可能仍旧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可至少,冰冷的血应该开始活络了吧?
忽然,手中的棉巾被抽走,乐枝皓腕被扣住,往床榻上一扯。整个人被拉进温热的怀抱,锦被将她全身罩住,乐枝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已是凉的不像话......
霍渡抬抬手,床幔自动放下,将烛火的光亮隔绝在外。
片刻后,乐枝将脑袋露出一点点,呼了几口气。方才被牢牢箍住,差点让她喘不过气。
“睡吧。”
耳畔有热气划过,乐枝哦了一声,带着倦意合上眼。
忙活了大半夜,她确实累了。
过了许久,霍渡才缓缓松开她,听着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他才开口:“乐枝,明日是腊八。”
可睡着的人无法回应他。
“你陪我吧?”这句话问的更轻。
于他而言,腊八节是黑色的。这么多年来,他都是独自一人熬过这一天的。可今年,他忽然很希望,乐枝能够陪着他......
即使什么也不做,只要她在就好了。
“唔唔......”睡梦中的人似是听见了一般,呢喃两声。
霍渡凑近她,像是怕吵醒她似的,动作轻柔地在她的额间落下轻吻。
——你既不拒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闭上眼,在锦被中将她因热水而烫红的手握住,指腹细细摩挲,用心感受她的温度......
一夜沉眠。
乐枝醒来时,惊讶地发现霍渡竟然还未醒。她缓缓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随即便看见他的眉心轻蹙......
她凝眸望向他的睡颜,发现他沉睡时比清醒时少了一分冷冽,多了一分温和。
她抬手揉一揉他的眉心,然后轻身下榻,将床幔掩好。
霍渡难得好眠,乐枝自然希望他能多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