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澈慢悠悠扯起唇角,见阮妤慌慌张张跑到桌前找剪子,轻声道:“妤儿,剪子在我手上。”
阮妤身子一颤,似是有些经受不住容澈这般唤她。
不是以好姐妹,更不是以好知己,而是以一个实实在在的男子的身份,将她的名字唤得这般亲昵。
她站在桌前努力想将容澈是男子这个事情从脑海中挥散开,她不想去想自己曾被容澈看光了身子,也不想记得曾经的肌肤相亲,她甚至不想想起自己曾无数次主动去牵容澈的手,将他当做一个柔弱的女子去呵护。
阮妤是气恼的,气恼容澈的戏弄,但她也知道,这些一次次过分越矩的亲密,都是她自己主动的,那时她不知他是男子,她心疼他怜惜他,现如今也不知从何开始与容澈论辩,剩下的只有尴尬和窘迫。
半晌阮妤才转回身子走到容澈面前,垂着头未看他一眼,更别开视线不让他的身子出现在自己眼中,拿过容澈手中的剪子,将落了灰的纱布剪掉。
可重新上药仍是要看见他的后背。
阮妤深吸一口气,视线里出现一背的狰狞伤口。
“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上了药几日便会结痂,不碍事。”
像是知道阮妤看到这一背的伤会心中胡思乱想,容澈的声音缓缓从前方传来,低沉又平稳,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阮妤含糊不清应下一声,拿出药瓶将药粉撒上被蹭掉的地方。
之前在洞窟中视线昏暗,破碎的衣服仍是挡住了大部分伤口,而现在容澈未着上衣,上半身完全显露出来,眼前的身形和那日阮妤看到的一模一样。
只有傻子才会认为这样的身形是太过魁梧的女子吧,阮妤在心底训斥自己,她就是那个傻子。
然而视线所及之处,却在后背的皮外伤下看到了一些疤痕,似是以往留下的,却不止一星半点,而是布满了后背,虽在新的伤口下显得不明显,却仍是叫人咋舌。
“这些伤……”阮妤张了张嘴,忍不住低喃出声。
容澈忽的转过身来,正面朝向阮妤,阮妤措手不及,径直将他的身子直直看了去,呼吸一窒,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中的纱布便在怔愣中被容澈拿走,继而听见容澈清冷的嗓音:“过去的事了,已经不疼了,纱布我自己裹吧。”
容澈说着,便拿着纱布将后背的伤势包裹住,缠绕至前端,视线瞥到阮妤慌乱的神色,不由得轻笑一声:“可算扯平了?”
阮妤猛然回过神来,自是知道容澈是在说什么扯平了,可这怎能相提并论!
他是男子,她是女子,况且,谁想看啊,容澈这一副身子,已是让她惊得眼睛都不知往哪放才好了。
阮妤瞪了容澈一眼,看在容澈眼里却像是个毫无气焰的小猫,容澈知晓阮妤现在心中有气,将伤口包扎好他拿出干净的衣裳穿上。
没了眼前白花花的身体,阮妤总算是觉得自在了些。
刚缓过神来,容澈系好腰间的系带突然朝着阮妤走近了两步:“此事,是我唐突了,但骗你并非我本意。”
的确不是容澈的本意,容澈的本意是,来到北城第一日便将阮妤杀了。
不过这话他倒是没说,只是看着阮妤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道:“眼下还要去到山水城,你可还愿与我同去吗?”
其实容澈想问的不是这个,昨晚被雷声掩盖住的那句话,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只是眼下,已是快将小傻子给吓跑了,容澈也无可奈何。
兴许这样也好,总归让自己徘徊不定的心境定了下来,不用再去挣扎在阮妤不知真相的泥沼中。
阮妤被问住了,她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也没有可思考的余地,此去山水城是为了什么她自是不会忘,而这一切都是能有容澈的帮助。
“我只是,很难适应。”阮妤踌躇半晌才开了口,仍是没有看向容澈,但脑子里已然无法将他和记忆中那个清冷的美人结合在一起了。
还未再开口多说什么,屋外传来脚步声,屋主夫人似是做好了晚膳,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小兄弟,可处理妥当了,我做了些家常小菜,不嫌弃的话,和你家娘子一同来用晚膳吧。”
容澈深深地看了一眼阮妤,朝着门外应下一声:“多谢,这就来。”
门外屋主夫人先行离去,容澈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转身正要去开门,阮妤突然上前两步拉住了容澈的衣角,咬了咬牙才生涩地开了口:“给我些时间适应可好?”
容澈身子一顿,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回过身来看向阮妤,这副紧张又拘谨的模样,哪还有之前放开怀和他亲密的半分样子,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妤儿,此事我之后再同你细细解释可好?”
阮妤皱眉,怎发觉了容澈的男子身份后,她俩之间一下就变成了容澈把她看作弱女子了,伸手将头上的手掌拍掉,阮妤撇了撇嘴道:“那便要你好生解释!”
哪知,这话倒是没唬住容澈,反倒让他笑意更深了,看着阮妤气呼呼的模样,忽然微微曲身凑近她耳边,低沉的嗓音让人霎时酥了骨:“那今夜在床榻上,便细细与你说来。”
床榻上!
阮妤一惊,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外扮演夫妻,若是今夜在此留宿,便只会给他们一间房,让他们睡一张床。
阮妤张嘴就想说点什么,容澈却带着笑意转身径直开门走出了房间。
不过是逗逗这个小傻子,既已袒露了身份,又怎可再占她半分便宜,瞧她惊慌的样,兴许在战场上英姿飒爽的女城主,这副可爱的模样也只有他一人能瞧见了。
不再逗弄阮妤,容澈先一步绕至了另一间屋子,进屋便瞧见夫妻俩准备了丰盛的饭菜。
聊表谢意,阮妤后一步进了屋,思绪仍在混乱之中,突然得知容澈的真实身份,阮妤只觉一阵晴天霹雳,要如何与他继续相处下去,让阮妤毫无头绪。
“我们夫妻俩在这山头住了也有十来年了,那洞窟是前几年发现的,倒是帮我们抓了不少野食,那洞口小,大点的动物掉进去钻不出来,这就给在里头关上了。”
饭桌上,男人提到那个洞窟,说罢又看向容澈问道:“小兄弟,背后的伤怎么样了,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年轻人身子骨就是硬朗,这要是我啊,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都起不来。”
容澈抿了抿嘴,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看向了阮妤,嘴角一扬轻声道:“她没事就行,我这点伤不碍事。”
女人一听,连忙道:“你看看人家小伙子,年纪轻轻就这么疼媳妇!小伙子可真是勇敢,小姑娘好福气啊。”
阮妤嘴角抽了抽,容澈像是会故意说这种话邀功之人吗,总觉得容澈这话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一般,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不由得想到容澈后背的新伤旧伤。
的确是护着她,让她毫发无伤了,那时候摔下去的角度,应是她先着地,但仍能清楚记得当时手被大力拉扯的瞬间,容澈的身子便与她迅速调换了位置。
男人瞪了自家媳妇一眼,见阮妤头都快埋到饭碗里去了,连忙打住了女人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冲动:“你这女人,人小姑娘应是刚成亲不久吧,把人都羞得抬不起头了,少说两句。”
阮妤拿着碗的手一顿,她哪有害羞,张了张嘴正要解释什么,眼前的饭碗中出现一双夹着五花肉的筷子,五花肉放到碗中,便听见容澈带着柔意的声音:“多吃点。”
女人眨了眨眼,仍是止不住话匣,虽然放低了音量,但几人就坐在一张桌上,怎能听不见:“这不是羡慕人家小两口吗,啧啧啧,你看看人家,还给媳妇夹菜,结婚这么多年,你啥时候这般体贴过我。”
“胡说什么呢!一把年纪,害不害臊!”
两人的低语让阮妤的脸颊久未褪去温度,视线瞥到坐在一旁的小女孩,只见小女孩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正懵懂地看着她,发现阮妤朝她投来视线,小女孩咽下嘴里的一口饭小声问道:“姐姐,我长大了,是不是就能嫁给像哥哥这样的夫君了,我爹老是惹娘生气,我喜欢哥哥这样会疼人的。”
“咳咳!”阮妤被这番话呛个正着,连忙别过头止不住咳嗽起来。
“你这孩子,你这么小你懂什么!”
“哎哟,姑娘没事吧,要不喝点水。”
一桌人手忙脚乱,童言无忌,听在每个人耳里都是另一层不一样的意思。
吃过饭,天色也不早了,屋外的雨似乎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阮妤沐浴后便在屋子外的走廊上磨磨蹭蹭的,实在不想在如此气氛下进屋面对容澈。
抬眼看着房檐不断滴落的水滴,阮妤只觉心中无限惆怅。
像是突然之间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朋友,又像是突然之间撕开了迷雾的网,而她身处这泥沼中,不知要怎样让自己爬出来。
身后忽的一声响,阮妤一惊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猛然回头,便见容澈仅着单衣倚靠在门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像是看透了她一直站在屋外消磨时间,但却又一言不发。
独属于男性的刚毅面容,微微敞开的衣领露出些许肌肤,一眼便能看见的平坦,全然无需像她一样,还要用上令人窒息的裹胸布。
他是货真价实的男子。
阮妤垂下眼帘,被如此直截了当戳破举动,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别开脸无法直视容澈那灼热的目光,硬着头皮抬腿跨进了房门。
一进门,阮妤愣了一下。
只见屋内床榻前的空地上铺上了一床棉被,不怎么厚实,在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响,随即便听见了容澈淡淡的嗓音:“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
阮妤抿了抿嘴唇,便见容澈自然而然躺入了铺在地上的床铺中,屋内的烛火摇摇欲坠,晃得视线忽明忽暗。
几欲张嘴,阮妤仍是未能开口,默默走到一旁熄灭了烛火,一阵窸窸窣窣后,平躺在了床铺中。
屋内静谧无声,仍是像之前一般,两道平缓的呼吸声交替而出,平静又和谐。
却不知阮妤心中一片杂乱,睁着眼在黑暗中看着房梁,怎么也无法入睡。
“之前不曾知道你是女子。”忽的一道暗哑的嗓音从床榻下传来。
阮妤心头一颤,容澈低哑的声音在黑暗中轻挠着她的耳尖。
还未开口,又闻容澈道:“即使后来知道了,我也无法向你道出真相。”
阮妤自是知道容澈身为男子却要扮成女子的缘由,他和她一样,都有着身不由己的苦衷,她并非责怪容澈的隐瞒,却也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容澈幽深的眼眸在黑暗中却闪着一抹光亮,他侧头看向床榻上阮妤的身影,如果可以,他怎会不想将她拥入怀中,怎会不想同她一同前往将来。
可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前方的路究竟是通往顶端还是跌落深渊,阮妤没有理由一定要陪他淌这趟浑水,而他卑劣的算计,已是将阮妤拉着一同朝着山水城前去了,若是阮妤知晓这其中的缘由,便更是无法再接受他了。
他的人生本就已是一团糟了,肮脏晦暗,野蛮而又阴狠,又如何去奢望其他的,他只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是阮妤不是他想用手段得到的人。
如若有一日,他真的站在顶端了,他才会有勇气,真正的拥有她吧。
还不知不久后的自己会将自己这番心里话狠狠踩在地上,容澈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道出:“山水城一事后,我便会离开,至此你便可当做无事发生了。”
阮妤一惊,身子骤然紧绷,压住了自己想要起身的冲动,怔愣半晌才生涩地开口:“你要离开?去哪里?”
无事发生?
如何能当做无事发生,她和容澈所经历的事情,他们曾在一起的回忆,阮妤不明白容澈这话是什么意思,紧张地发问后,却迟迟未得到回答。
屋内悄然无事,阮妤僵硬地躺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蹭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侧头看向容澈,却见容澈正朝她看来。
“你那话究竟是何意,你要去往何处,你嫁入北城,又是如此身份,你这是要离开去哪里?”一连串的发问,在问完后阮妤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瞪大眼看着容澈,不知自己心中的焦虑从何而来,容澈的离开应是会让她松一口气,她又何必去在意他要去往哪里。
若容澈是女子,他们便是相处融洽的姐妹,但容澈是男子,难不成他们还能是真正的夫妻不成。
阮妤心中思索不出自己的答案来,却仍是执着地想要知道容澈的答案。
躺在地上的容澈忽的有了动作,缓缓撑起身子,散下的发落在腰间,适应了黑夜的光线让阮妤清楚地看见了他的容颜,仍是那张魅惑众生的脸庞,却再也无法与心中的那个温婉的女子结合在一起。
一声轻笑,容澈低沉的嗓音在屋中响起:“妤儿,你这是舍不得我了?”
第39章 . 废弃的城
夜里的这番对话终究是没能顺利进行下去, 阮妤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去。
清晨,告别了夫妻二人, 两人再次上了路, 此处距离山水城已不远了,但一夜的雨惊了马, 两人再次返回跌落的地方,马已经不知去向了。
“单靠脚程, 怕是要再多走上两天了。”阮妤皱了皱眉头,路上他们已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山水城的情况危急,眼下还不知城内究竟是什么情况,耽搁得越久, 对他们越不利。
容澈侧头看向前方,一夜的雨让路面更加湿滑, 双脚走起来, 也不见得比马蹄稳上多少,想了想便道:“驿站有马匹,先去驿站。”
阮妤一愣,连忙道:“驿站?这里的驿站哪有马匹出售, 荒郊野岭的, 此处应是并无多少过路人的。”
“交给我来就好,走吧。”容澈并未多作解释,说完这话便迈开了步子。
阮妤紧跟在容澈身后, 仍是不解容澈这胸有成竹的底气从何而来。
容澈早在出发前便做了一系列的准备,此事事关重大,于阮妤而言仅是想通过救治这座城的百姓从而想方设法拿下这一座城, 但容澈想要拿下的却是整个天下。
没有万全的准备,自是不可能贸然出行,成败就在此一举,阮妤是他计划中的例外,但除此之外,此次行动不容再有任何意外。
路途中的驿站魏珉早已派人打点好了,只是没曾想这一夜的小插曲让这趟路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