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不作声,静等着丫鬟发话。
经了上一世,宋桃儿已算知晓了,他们这等人家,在上位的主子就得端着身份,拿着架子,不然反倒是要被这些个婆子丫头看不起的。阖府人,唯有老太太郑罗氏不顾忌这些,可谁让她是老太太呢。
果然,那丫鬟拾掇完了,向她欠身赔笑:“太太,伺候着穿衣?”
宋桃儿盯着丫鬟的脸,心念一动,说道:“你叫怜姝?”
怜姝心头一咯噔,忙回道:“正是,原来太太知道小的。”
宋桃儿点了点头,说道:“穿衣吧。”
怜姝心头颇有几分惴惴不安,她原想着这房太太是从乡下来的,多半没见过世面,又听府里姊妹说起往日的事,这宋氏老实巴交且生性胆小,该是个好拿捏的。没想到,她竟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
自己可是四爷内院服侍的丫鬟,莫说外头的人,便是二门外的小厮也没几个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新太太却是从何处知晓的?这要么是四爷告诉她的,要么便是她自家打听的。若是四爷告诉她的,足见她在爷心中的分量。如是她自己打探的,那这位新太太也算是个心机深沉、筹谋长远之人了。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好应付的善角色。
当下,怜姝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之前那份轻慢之心收了几分。
宋桃儿并不知她心里这些个事情,只是她还记得,上一世郑瀚玉院中见过这个丫鬟。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府里三等四等的丫头,指派在海棠苑做些浆洗衣裳,升炉烧火的粗使差事。没成想,这辈子,她竟然登堂入室,到郑瀚玉身边服侍了。
在这等人家,主子近身侍奉的丫头,可要比那些不得势的姨娘们还更有些脸面。能从一个下等丫鬟,一跃跳到内院侍奉,这怜姝想必很是得郑瀚玉的重用。
宋桃儿在心中细想着,她今生既选择了重新踏入靖国公府,便必然不能再如前世那般任人践踏宰割。大宅门里人事繁杂,这些个人事须得提早理清。上辈子,她不是不知要养几个臂膀,只是蒋二太太压着,郑廷棘又是那副样子。一个母家低微的少奶奶,再没有丈夫的维护,在府里可不就是谁也不放在眼里。直至最后,对她最为忠心的,竟然是半道才来服侍她的春子。
这会儿功夫,怜姝已替她穿起了衣裳。因是新妇,今日穿的依旧是彰显吉庆的大红遍地金比甲,烟色水波纹长裙。宋桃儿容色娇艳,身姿曲线玲珑,穿起这般艳色衣裳,越显的妖娆如火。
便是怜姝,亦禁不住心中暗叹:这新太太如此姿容,也难怪爷一定要抬她进门了。
穿罢了衣裳,宋桃儿便起身向梳妆台前款款落座,倒也颇有几分闺阁气度。
怜姝在旁觑着,不敢怠慢,笑道:“太太,爷之前吩咐寻觅下四个丫头服侍您的,日后跟您出门子。这待会儿就要去给老太太敬茶,您可就要见见?”
宋桃儿不睬这话,只说道:“时候已不早了,先与我上妆。”
她不知这怜姝是有意还是无心,新妇过门,隔日清晨与长辈的请安茶是格外要紧。她今日起的不算早,再折腾着见丫头,更不知要拖到什么时辰了。
怜姝听她说,急忙替她洗脸匀面,梳头理妆,一面拉开了妆奁,静观她如何处置。
她今日是安心想瞧这新太太的笑话,适才一计不成,又施一计。
想必一个乡下出身的女子,没曾见过这许多胭脂水粉,各样如何使用,她未必就知道。
倘或宋桃儿将自己抹成了一个大花脸,自己当然也会替她重新理妆,但如此一来,时辰必定是要耽搁的。
怜姝满腹盘算,不料宋桃儿却并不动弹,只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杵着做什么,你是要我自己来么?这若是耽误了时辰,我是要如实去跟爷说的。”
怜姝吓了一跳,忙笑着赔不是道:“太太勿怪,我是想起一件事来,所以出神了。”说着,便先取了杭州粉,替她拍面。
宋桃儿任她施展,又说道:“你在爷跟前伺候,也这般不机灵么?”
怜姝死咬着唇,一声儿也不吭,只腹内忖道:这新太太的性格脾气,怎么同那些姊妹说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如此这般,怜姝再不敢耍什么花样儿,老老实实的替宋桃儿梳头上妆已毕,又取首饰与她佩戴。
宋桃儿看着昨晚上取下的金镯子依旧在内,另选了一副韭叶宽金绞丝菊花纹的戴了。
怜姝在旁瞧着,一声儿也没再言语。
那副赤金嵌红宝的镯子,可是爷亲口吩咐让打的。上面的红宝石,是南滇国的贡品,还是爷早年在外行军打仗立下首功,皇上赏赐下来的。这新太太,敢情是不知爷的好呢。
当下理妆已毕,宋桃儿便起身,道了一句:“走吧。”遂当先一步,向外行去。
怜姝一呆,忙追将上去。
主仆二人走到院中,迎头便见一年过四旬的中年妇人,笑盈盈的走上前来。
这妇人生着一张圆胖脸,细眯缝眼儿,面色极白,好似一个大面团子,一笑起来,一双眼睛变成一道缝。
她身着翠绿绸缎衫子,腰里系着一条老鸭黄长裙,头上插戴着几样首饰,擦的光鲜明亮,与寻常仆妇打扮格外不同。
宋桃儿一见此人这幅模样,便晓得这必是府里哪个要紧的管事娘子。如她这样的人,深得主子信赖,比之怜姝这等大丫鬟还要更得些脸面。
那妇人走上前来,便拉着宋桃儿的手,笑眯眯道:“这位便是新太太了罢?生的当真是标志,我们爷是个有福气的,有这样仙女儿般的人物肯嫁给他!”
宋桃儿不知她是何人,一时没有言语。
怜姝这时倒机灵起来,忙说道:“这位是四爷的乳娘,府里人都叫她林大娘。”
宋桃儿这方了然,各房小姐少爷的乳母,虽也是下人,在府中的地位却是大不相同的。莫说下人,便是各房的主子也是要敬着三分的。
当下,她浅浅一笑:“林大娘。”
林大娘为人倒和气,应了一声,又说道:“这会子,想必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罢?我不耽搁太太了,太太快去罢。”说着,便将路让了出来。
宋桃儿便提着裙子,拾阶而下。待走出几步,她忽想起什么来,又回望了一眼,见那林大娘果然已闪身进了房,蓦地脸上一红。
新婚隔夜,夫家是要找人看的。然而昨儿晚上,郑瀚玉只是搂着她睡了一觉,自然什么也没有。
宋桃儿心里微微有些慌乱,倘或一会儿老太太问起她来,该如何应对?
片刻功夫,她已走到了松鹤堂外。
海棠苑距松鹤堂是有些路途的,怜姝一路跟着她,疾步匆匆,竟至有些气喘吁吁,额上也沁出汗滴来,心里不由抱怨道:这新太太哪儿像个贵妇,走起路来跟风也似的,险些把人肠子也跑断了!
进到松鹤堂院内,只见院中遍植苍松劲柏,葱翠茂密,却唯独少了些娇艳的花卉。
宋桃儿知晓,郑罗氏这是年岁大了,爱讨那增寿的吉利,故此院中只栽种这些寓意老人长寿的树木。
正堂外抄手游廊上坐着几个丫鬟,一见她们进来,忙不迭起身,都笑道:“方才老太太还问,太太几时来呢,可巧这就到了。”说着,打起帘子,向内传报道:“四太太来了。”
宋桃儿上得台阶,才走到门上,却听里面一道尖刻声响:“这都日上三竿了,才知道过来请安。新媳妇才过门就敢这般怠慢,这往后她还把谁放眼里?”
宋桃儿识得这口嗓子,便是她上一世听了半辈子呵斥的蒋二太太。
怜姝在旁偷瞧着宋桃儿脸色,见她神色如常,腹中道:真是新媳妇什么也不懂,你还不知蒋二太太那刀子嘴的厉害呢。
正堂之中,丫鬟是不得入内的,宋桃儿便独个儿进了门。
走到堂上,只见正面上首坐着一名六旬老妪,头戴梅竹菊岁寒三友抹额,身着松香色鲤跃龙门对襟衫,福禄寿黄绸裙子,一手腕上戴着一串玫瑰念珠,另一只手腕上则是一只翡翠镯子。那镯子莹润剔透,显然是极上等的料子。
这老妇虽则眼角已满是鱼尾纹,皮色保养的却甚是白净,如牛奶一般,正自笑呵呵的望着宋桃儿。
这人便是郑瀚玉的生母,靖国公府如今最年长的长辈,老太太郑罗氏。
底下分两侧坐着三个妇人,郑罗氏左手起第一个,是个容长脸面,削肩膀,水蛇腰,约莫三十有余,穿着一件天水碧绸缎比甲,月白色盖地褶裙,头上装饰无多,眉梢眼角颇有几分风韵。紧挨着她坐的,便是蒋二太太,珠翠满头,一身锦衣华服,只欠没把有钱二字写在脸上,自是不必赘述。右手边那列椅上,只坐着一个妇人,年岁甚轻,容色秀丽,淡妆素服,甚是端庄。
宋桃儿晓得,这三人便是靖国公府里如今三房的太太。
大太太娘家姓林,闺名清霜,嫁入府中已有八个春秋,不幸大爷早年去世,膝下留一独子,守节至今。蒋二太太不必细说,嫁了二房老爷郑泷泽,二人育有一子郑廷棘,一女郑寒梅,此外更无所出。三太太名苏月珑,本是南安郡王家的小郡主,老郡王过世的早,府上一无主事之人,靖国公府求亲,她便嫁给了三房老爷郑湘汀。她身子孱弱,至今尚无所出。
适才,蒋二太太抛下那句带刺儿的话,众人却仿若不闻。林清霜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苏月珑则回身向身后侍立的丫鬟低声说了些什么,唯有蒋二太太,两眼凶隼也似,紧盯着宋桃儿。
宋桃儿迈步上前,向着郑罗氏道了个万福,口中道:“给老太太请安。”
这嗓音清亮甜润,盛暑天气,直听的人心头为之一爽。
林清霜抬头看了她一眼,蒋二太太还是那张刻薄脸孔,苏月珑则坐正了身子。
郑罗氏倒很是高兴,呵呵笑着命人扶她起来。
当即有人从一旁出来,扶了宋桃儿起身,又端了茶上来。
宋桃儿明白,这盏茶是敬长辈的,双手捧着,送到了郑罗氏面前,说着:“老太太,请用茶。”
郑罗氏接了茶碗过去吃了,看宋桃儿礼数周全,心里倒是宽慰了几分,点头笑道:“好孩子,坐过来,让我好生瞧瞧你。”
宋桃儿依言上前,便有丫鬟在下头放了一张春凳,她就在那春凳上坐了。
郑罗氏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片刻,放又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这副模样品格儿,教养举止,比之京里那些个大家小姐也不差什么了,倒也不枉了四儿一心一意要娶你过门。想着当初,你爹搭救了老国公爷,才有了这么一大家子人。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时常念叨着你,说一见着你,便知道是个顶好的女孩儿,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娶你过来做媳妇。今儿果然如愿以偿,他在天上知道也该很是宽慰了。”
宋桃儿见郑罗氏待己的态度,与上一世几乎大相径庭,心中微觉有些奇怪。
前世,她嫁来隔日来与郑罗氏递茶,郑罗氏虽也和气,言辞之间却透着几分疏离冷漠,全然不似眼下这般亲昵热络。
她心头一动,片刻想明白了——前世,她嫁的是郑廷棘。
二房老爷不是郑罗氏亲生,天然就隔了一层,这些年相处下来,这对嫡母与庶子情分极淡薄,又有蒋二太太在一旁兴风作浪,关系便越发差了。她是二房的儿媳,郑罗氏又怎会待见?今世则不然,郑瀚玉是郑罗氏的亲生骨肉,更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自是亲疏有别。
第三十五章 一箭之仇
郑罗氏眼看宋桃儿举止合度,容貌比之先前在府中所见,又出挑了许多,也是老怀甚慰。
她一世养了三个儿子,长子资质平庸,又早早离世。自长子之后,她多年未有身孕,期间老国公爷偏宠姨娘,便有了庶次子郑泷泽。郑罗氏眼看着庶房母子得宠,心里岂有不急的,偏生自己再无消息,又隔了两年方才生下三子郑湘汀。有郑泷泽母子在前,郑湘汀自幼又体弱多病,郑罗氏极是宠溺三子。
郑湘汀幼年已见顽劣,府中聘来的先生向郑罗氏告状,却反被驳斥其教徒无方。这等府邸请来的,大多也是一方学究,盛名在外,如何受得了这份鸟气,拂袖走人。老国公爷见儿子如此不堪,大怒之下要亲自管教,又被郑罗氏哭哭啼啼的拦着,口口声声便说要逼死他们母子。老国公爷是个武人,不耐烦受妇人这等纠缠,只得撒手不理。靖国公府教书先生走马灯也似换了几任,这郑湘汀仗着母亲溺爱,父亲难管,又怎会将这些教书匠放在眼中,越发放肆胡为。待郑罗氏醒悟过来,为时已晚,郑湘汀性子已成,再难回头。
郑湘汀之后,夫妇二人本已没再指望,谁料郑罗氏竟老蚌生珠,年近四十又生下了郑家第四个儿子,便是郑瀚玉。
靖国公夫妇两个对这老来得子视若珍宝,靖国公为免重蹈覆辙,自郑瀚玉懂事起便将其带在身侧亲自教导,又请了当世大儒、退役名将为师。郑罗氏也自知郑湘汀教养失败,倒也当起了严母。
郑瀚玉果然不负所望,习武读书甚是上进,天赋又高,小小年岁便在京城一干名门子弟中脱颖而出,得了皇帝青睐,亲口赞其为美玉良才,选为皇子伴读。未及弱冠,其已能领兵出征,战事频频告捷,府中人皆称靖国公府是后继有人了。在郑罗氏心中,郑瀚玉是她最得意的儿子。即便他如今不良于行,身有残障,那也是她的骄傲。他的妻子,必得是一个配得上他的女人才可。
郑瀚玉提议娶宋桃儿时,郑罗氏心中是极不情愿的。虽她也知晓,儿子如今这幅模样,想选个名门淑女也是一件难事。之前看着那常文华与自家儿子好的如胶似漆,本道冲着这份情意,她能不计较儿子伤病,然而熟料她转头便另嫁他人。
但饶是如此,让自己卧龙凤雏般的儿子配一个乡下女子,郑罗氏是一万个不甘心,只是拗不过郑瀚玉执意,勉强点头。今日一见宋桃儿容貌出挑也还是其次,其性情温良,言行规矩,竟是一副闺秀模样,郑罗氏心中那些不快便消散了许多。转念再想,人家好端端一个女子,原本配的又是个四肢健全的少爷,肯嫁给郑瀚玉,已算是难能可贵了。
待想通此节,郑罗氏对眼前这儿媳的疼爱之情便又浓厚了几分,慈和笑道:“你肯嫁给玉儿,那是玉儿的福气。往后啊,在家中不必拘束,没事儿就到老祖宗屋里来。缺了什么自管告诉老祖宗,若是玉儿敢对你不好,也告诉我。”
宋桃儿很有些不惯郑罗氏这两辈子截然不同的态度,只喏喏应了一声。
这幅样子落在郑罗氏眼中,倒是合了那新媳妇腼腆害羞的情状,心头更是大乐。
蒋二太太在下冷眼瞧着,出声笑道:“这老话说的好,旧人不如新,今儿一瞧啊,果然如此。老太太有了小儿媳妇,就把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丢后脑勺了。老太太偏疼小的那也罢了,人之常情。只是啊,这儿孙得不得人疼,得看能否孝顺老人。倘或不把孝字放心里,天天眼中无人的,那成个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