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料,宋桃儿将那琉璃花球放下,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下聘那会儿,四爷送到我家去的,我嫁过来时又带过来了。这琉璃花球固然贵重,我倒不算喜欢,只是想起来有这物件儿,所以这会儿拿出来了。”
林大娘见她竟不接话,顿时哑然,半晌索性直言道:“太太,怜姝虽是可恨,但您大人大量饶了她这一遭儿也罢了。她不比外头的丫头小厮,四爷自从腿坏了,这几年都是她扶持的,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待会儿若四爷回来,瞧见她跪在外头,怕要过问。她素来服侍四爷跟前,怕哪日您不在,这小蹄子就要轻学重告。不是老奴多嘴,来日方长,何必为了个不上台面的小丫头坏了跟爷的情分?”
林大娘因着近两年腿脚不大利索了,已告老出去,不在国公府内当差了。但她是郑瀚玉的乳母,在府中地位与那些寻常仆从自不能相提并论,郑瀚玉也极敬重这个自小养他长大的奶嬷嬷。原本今日,还是郑瀚玉托她过来的。
郑瀚玉思虑宋桃儿并不善于理家治内,上一世她身为二少奶奶竟至被郑廷棘的爱妾宠婢欺凌,虽说今生院子里的人都是他仔细挑选过的,但上一世他也并未娶妻,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便托了林大娘过来照看。
林大娘一则受他所托,二来也是想瞧瞧新娘子。一见之下,她甚是喜欢,便说了几句由衷之言。
宋桃儿看着林大娘,片刻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大娘告诉我这些,我初来乍到,都不懂。只是,四爷今儿要到了傍晚才回来呢。”
她的眼睛极美,碧青的眼珠,宛如一颗琉璃珠子,被这双眼睛凝着,饶是林大娘是个女流,也几乎要呆了。待听清她口中所言,林大娘又蓦地一惊——这新太太原来是盘算好的!
她是早知道了四爷今儿要傍晚才回来,待他回来,怜姝罚跪早完了,断然是见不到这一幕的。她既罚了怜姝立了威,又不至在四爷心里落个才入门便苛待下人的罪责。
哪怕日后有人跟四爷说起这事,但事情也过去了,总不如他亲眼看见来的印象深刻。
林大娘心里不由感叹,或者四爷是白担心了,他娶的这房太太可不是面团做的,随意任人揉捏。
宋桃儿也不想再谈怜姝的事,余下的事情不是她要思量的,由着他们担惊受怕、搜肠刮肚的想主意去。她在这府里可谓一无所有,唯一的凭仗不过是丈夫的宠爱。虽说她并不能明白郑瀚玉为何执意娶她,但眼下看来他还算喜欢她。她定要趁着这个时机,在府中站稳了。
当下,她撇开怜姝的事,向林大娘轻柔笑语道:“大娘,我才入府,也真要多向你们这些当差久了的老人习学呢。您是四爷的奶嬷嬷,四爷心中必定看重您,往后就请您多担待了。”
宋桃儿知道林大娘其人,只是上辈子,她去海棠苑照料郑瀚玉时,林大娘已因中风倒下了,半边身子几乎动弹不得,所以不曾见过。但郑瀚玉对她,还是很有几分敬重的。
这些言语不过都是面子上的言语,但依旧让林大娘听的心里发甜。
她爽朗一笑:“太太这是哪里话,往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差使就是了。”说着,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将手一拍:“瞧我,什么记性,只顾和太太说这些有的没的。太太才进府,娘家也没陪嫁跟来了,所以爷一早吩咐怜姝挑了四个丫头来服侍您。谁知这小蹄子闹了一场,怕还顾不上说这个事。”一言毕,她起身出门拍了拍手,扬声道:“都进来吧。”
话音落,便见四个丫头鱼贯而入。
四人进得门内,依次跪了,向宋桃儿磕头,口中齐齐道:“见过太太,给太太磕头。”
宋桃儿坐着不动弹,仔细打量着这四个丫头。
只见四人两个大些,约莫有十六七岁,另两个小些,大约十四五。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是些花容月貌、姿容艳丽之辈,便是最小的一个,也生的肤白眼明,一副乖巧可人之相。
这是怜姝给她挑的丫头?是来给她添堵的罢!
宋桃儿心里有些可笑,这些个伎俩,上辈子她早就见识过了,内宅妇人们常用的手段。弄来这些个容貌出众的丫头在房中服侍,她若忍了,哪日哪一个和郑瀚玉近乎了,甚而入了郑瀚玉的眼,抬起来做姨娘,岂不膈应她?若她不忍,当即闹起来,又或不闹,却吩咐人撤换掉这些丫头,那量窄善妒、难容人的名声便也要落下了。
以后如何,她不能未卜先知,但眼下的郑瀚玉对于女色是毫无兴趣的。
她见过太多狠辣诡谲的手段,怜姝到底只是个丫头,只好在这等小事上做做手脚。
心里思量着,耳边只听林大娘的声音响起:“这个叫翠竹,今年十七,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子;这个叫晴雪,今年十六,去岁进府的,原本在外书房侍奉;这个小些的,叫紫燕,十五岁;这个最小的叫水清,今年十四。”
宋桃儿不置可否,默然不言,屋中一片静寂。
地下跪着的四个丫头,翠竹与水清还算老实,将头埋在地下,一动不动。晴雪和紫燕就有些按捺不住,紫燕身子微微发颤,晴雪忍不住抬头悄悄往上瞧了一眼。
只见四太太坐在那里,大红的衣装,金丝银线绣出繁复的花纹,华美异常。太太腕子上戴着一只翠玉镯,显是上等的料子,油亮通透,将那手腕衬的白腻。日光自后面洒了过来,落在太太身上,为她笼上了一层光晕。
她年岁和自己相仿,生的极美,眉眼之间却尽是疏离。正巧,太太也向她看来,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她便微微一笑。
晴雪身子一颤,忙将头死死的压了下去。
林大娘见宋桃儿久久不言,不由也皱了眉头,挑出这么几个丫头来,太太又年轻,难保沉不住气。
她正想说什么,却听宋桃儿忽然开口道:“既然挑了你们几个进来,想必都是些手脚勤快、性子伶俐的。往后房里的事情,我便指着你们几个了。旁的都罢了,我喜欢守规矩、忠心为上的。侍奉的好,往后自有你们的结果;侍奉不好,那也有你们的结果。”
这府里的丫鬟,将来命运如何其实全捏在各房太太手里。这话一出,四人岂有听不懂的?连忙又一起磕头,赌咒发誓日后一定勤谨忠心。
一旁林大娘听着,忍不住心底叫了一声好,这番话恩威并施,不急不躁,足显太太的体面。这莫说一个从未在宅门里生活过的乡下女子,便是那教养略差些的闺阁小姐也未必应付得来。想至此,林大娘又有几分好奇,这位太太怎么全然不似一个新嫁娘,倒好似一个资历深厚的深宅妇人那般老练?
宋桃儿嘱咐过,便自袖中取了些碎银赏赐给四个丫头,挥手让她们起身各自去服侍。
上一世她嫁给郑廷棘时,虽也有些聘礼送到家中,但那时家里正自艰难,那些财物差不多都留下了。入了府,除了月例,再没什么进项,日子时常捉襟见肘,想打赏都要先掂掂钱袋子。今世家中一切安好,郑瀚玉送来的彩礼又格外丰厚,娘家父兄为她嫁人之后的颜面,几乎尽数让她带来,她便也能赏些什么了。
怜姝在外跪着,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她心中窃喜,这四个丫头可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也不全是自己的主意,里面还有一层是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甚是关切四爷的香火后继,情知他房事恐有不便,也担忧这新进门的太太年岁轻、面皮薄,许多事拉不下来脸,便特特嘱咐她选几个知道事的丫头。
这在国公府这等豪门世家里,可实在算不得一件事。哪家的爷们不养通房?而这等事,往往无需本人点头,甚至不用告知,只消母亲又或正妻做主即可。所以,郑罗氏也没问郑瀚玉的意思,想着新媳妇即将进门,四房后宅空虚,正巧郑瀚玉又吩咐怜姝替宋桃儿寻几个使唤丫头,便交代了怜姝几句。
这等人家大凡如此,连正妻爹娘都可做主,别说置办几个通房丫头了。如郑瀚玉这般到了二十岁上,房内空空的,才是当世异类。
但四太太是乡下来的,听闻乡下女子脾气爆,爱吃醋,甚而有为这些事跟丈夫动手打架的。
这下,她可有好戏瞧了。
四太太倘或敢为这事闹腾,四爷那边还不知如何,但头一个得罪的就是老太太。何况,她也说不出理来,这事儿没过明面,老太太只是随□□代了一句,叫她挑几个头脸周正、机灵知事的丫头。四爷看不上,那就只是房里使唤的丫头;看上了,更没她闹的余地。
正当怜姝心里计较时,忽见那四个丫头从屋里出来,面上都挂着笑。
她甚是奇怪,也顾不得自己还在罚跪,忙问道:“你们怎么出来了?太太、太太留用你们了?”
翠竹性子稳重些没有说话,晴雪倒是一撇嘴,言道:“太太留我们服侍了,还赏了我们些银子。怜姝姐姐,你说的不对啊,太太分明是个和气的主子。你怎么那样编排?”
翠竹拉了拉她衣袖,说道:“别说了,快回去收拾东西。太太说房里空,叫咱们赶着过来伺候呢。”言罢,两人便手拉手一道去了。
怜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死死的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
外书房里,郑瀚玉正同朝中几位大臣商议政务。
西南匪患渐起,圣上为遣将一事迟疑不决。若是郑瀚玉身子康健,这一遭必定又是他去。然而如今他不良于行,慎王瞅着这个空子,便举荐了自己的人上去。
三皇子陈良琮与他一向不和,只是近来为些旧事遭了皇帝斥责,实难有所举动。于是这等事,自然由他们这些心腹干将来操持了。
郑瀚玉听几个人议论多时,都觉不妥,开口道:“各位大人所言倒是在理,只是这举荐人选决不能草率。落了痕迹,难保不使皇上以为三皇子殿下罗织党羽,结党营私,培植势力,反倒招祸。然则,西南匪患也是本朝一害,将当地百姓弄的苦不堪言,也必得是个能干之辈前去,除此大患,方能造福一方。”
众人听着,都道有理,只说实在难挑出个人来,朝中能干的武将,早已分成两派三皇子与慎王两派,余下的都是些混饭的闲人。那些低阶武官,他们也不识得。
正自议论时,郑瀚玉忽瞧见一小厮在门外探头探脑,心中有些不悦,斥道:“哪个东西,这等不守规矩,竟敢在这里偷听!”
莲心听见,忙快步出去,半晌又回来,一脸难色。
郑瀚玉见他吞吞吐吐,有些不耐烦,说道:“既不好说,那就别说了。”
莲心忙低声道:“爷,银朱传信儿过来,房里出事了,太太罚了怜姝姐姐在廊上跪呢。”
银朱,那是三房用着的小厮。
郑瀚玉起初听他说房里出事,还道桃儿出了什么事,心陡然提了起来,待听他说了余下的话,松了口气,淡淡说道:“我还道什么事,房里的事由着太太主张就是了,还用的着跑到这儿同我说。”说着,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吩咐道:“今晨,你陈三爷送来一斛东珠,拿到房里给太太,说留着给她镶嵌首饰。”
莲心连连应声,转身跑的飞快去办差,心里想的却是:海棠苑是当真变天了。
第三十九章 苏月珑
六月的天气,已很有几分炎热。
烈日当空,炽热的光灼烫着怜姝的脖颈,汗珠子自她背脊上不断滑落,将衣衫打了个透湿。
喧哗笑语声如浪潮般一波一波的自屋中翻涌出来,打的怜姝阵阵晕眩。
自从她进府当差以来,一向勤谨小心,还从未吃过这等苦头。
正当她几乎挨忍不过时,恍惚中忽见莲心从外快步进来。
怜姝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只道四爷收得了消息,打发莲心过来放她起来。
如此一来,便算是打了太太的脸,她这顿苦方算没有白吃。
只见莲心快步过来,一跃上了台阶,就要迈步进门。
怜姝有些慌了,忙低声唤他:“莲心,爷……爷不是让你来传话的么?”
莲心有些摸不着头脑,说道:“爷才自陈三爷那边收得一斛东珠,打发我拿给太太,并没说别的。”话出口,他便明白过来,压低了声儿道:“怜姝姐姐,我劝你一句,你省省吧。爷对太太,那是上了心的,你这是鸡蛋碰石头。”丢下这一句,便进门去了。
怜姝死咬着唇,面色蜡白。
屋内,宋桃儿正与三房的太太苏月珑坐着说些家常话。
却才处置过丫头的事,苏月珑便过来了,含笑说长日无事,在屋里也是闷着,想过来见见新弟妹。
宋桃儿便忙让她坐了,又吩咐才上来伺候的丫头晴雪端茶食过来。
苏月珑坐着,见茶碗里是六安瓜片,心中一喜,酷暑难耐,她一路过来倒也有些渴了,端起便喝了半盅。
宋桃儿在旁瞧着,菱唇轻轻一弯。
苏月珑放下茶碗,微笑道:“妹妹别笑话,太阳下走了这一会儿的路,很有些渴了。妹妹这里备着的是瓜片,我就爱这个。”
宋桃儿轻轻笑道:“天气煊热,人难免浮躁些。这瓜片消暑解渴,清心降噪,是最合适不过的。”
她当然知道苏月珑爱喝怎样的茶,毕竟也是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
前辈子,苏月珑与她还算说得来,虽则也不大瞧得起自己的出身,但她与三房的老爷夫妻情淡,为人又极是懦弱。郑三爷内宠颇多,府里人也多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因着她是郡王府千金的身份,老太太郑罗氏尚且还高看一眼,日子还算过得去。两人也算同病相怜,时常在一起坐坐。那时候,苏月珑是她的长辈,有时还照拂着她些。宋桃儿心底里总觉得,苏月珑肯和她往来,不过是觉着自己比她还要凄惨,有个可供她可怜的对象罢了。
人性便是如此,哪怕自己过得一塌糊涂,但只要有个比自己还糟糕的在,那日子就能过得去。
但总归来说,苏月珑已是这府邸里少有的能同她说上话的人了。上辈子,她是自己的长辈,这一世却成了同辈,这世上的事当真是奇妙。
宋桃儿心里念着往昔旧事,打量着眼前之人。
苏月珑容貌秀丽,也算是个佳人,身上穿着一领杏黄色大袖衫,一条葱绿色齐腰襦裙,头上挽着一个螺髻,耳下坠着一对碧玉坠子,细白的颈子上挂着一串银鎏金的如意云纹串,腰上配着一枚草绿色香包。虽是家常装束,但显然也是刻意妆扮过才来的。
这身衣裳不算新了,这靖国公府的各房主子,出来见人哪肯穿旧衣,两人又不算极熟,可见苏月珑今生的日子依旧不大好过。
宋桃儿心里也疑惑不解,自己出身贫寒也罢,这苏月珑好歹也是郡王府的千金小姐,怎么也弄到这个田地。上辈子她自然是不能问的,毕竟那时候这府里但凡一个正经主子,都比她过得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