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珑看了一眼一旁势力的翠竹,笑道:“这丫头看着倒是面生,好似不是服侍四爷的?”
翠竹不答话,先看向宋桃儿,见太太点了头,这才开口道:“回三太太的话,我是今儿才调到海棠苑来的,蒙太太恩典,准许我到屋里服侍。”
苏月珑微微颔首,浅笑道:“倒是很知道规矩,是个听话伶俐的。”说着,微一迟疑,便说道:“我才进来时,见着怜姝在廊上跪着,说是弟妹你罚的?”
宋桃儿倒不避讳,将早上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才入府,她便敢这样草率怠慢,可见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若不拿着她做个样子,往后还不人人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苏月珑听着,心里倒有些羡慕她这利落果断的性子,口中说道:“弟妹倒是好性子,但怜姝总归是四爷房里的人,老太太也常招她过去问话。弟妹若消了气,不如放她起来。这天气酷热,人若跪出毛病,传出去对弟妹的声誉不好。”
一个两个,都来劝说,宋桃儿不由自主的轻轻一笑。
房里的丫头,与外面侍奉的大有不同,这一点宋桃儿再清楚不过。
能放在房中服侍衣食起居,那是主子已经默认了的,只差过个明面,因此同外头的丫头比起来要格外体面些。那时候,郑廷棘房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丫头,一个个尾巴翘的比天还高。
她是不知这辈子怜姝算个什么,到底只是个丫头还是当真已是“房里人”,但郑翰玉并未向她交代,那她也只当不知。
宋桃儿正想说些什么,莲心已捧着那一斛珍珠进来,上前陪笑道:“给太太、三太太请安。”
宋桃儿疑惑道:“你不在外书房里伺候四爷,跑回来做什么?”
莲心笑道:“四爷还在同几位大人议事,想起今儿一早陈三爷使人送来一斛东珠,吩咐小的给太太拿来,说让太太瞧着使,镶嵌首饰也得,补了衣裳也得。”说着,便将手里捧着的珍珠呈上前去。
宋桃儿看过去,果然器皿之中堆着满满的珍珠,一个个指顶大小,闪烁着细腻的光泽。
一旁的苏月珑颇有几分艳羡道:“这可是吉林产的东珠,每年采捕都是有数儿的,朝廷管束极严,最是珍贵异常,唯有皇亲国戚有份例方可分得些许。四爷这些,想必是三皇子所赠,一共这许多都拿来给弟妹了,他可当真是看重你。”
宋桃儿心里倒也有几分甜意,吩咐翠竹收了。
财物不当什么,但财物实在有用。更何况,男人表示对一个女人的喜爱,大多也就是通过这些,她又故作什么姿态?
莲心送过珍珠,就要回去当差。宋桃儿看他跑的满头大汗,便吩咐丫头拿了茶给他喝,方才放他去。
苏月珑一边瞧着,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儿。
她嫁来有些年头了,三爷郑湘汀对她一向不冷不热,情分寡淡。每月除却月例,便是郑湘汀偶然想起来,要顾着她这个正房夫人的颜面,方才使人送来些什么,此外再没有什么了。她何曾自丈夫手里得过这样厚重且满含情意的馈赠?
想着,苏月珑便有些无味了。
她今儿过来,果然是闲的发闷,想找人说话。大房的林清霜要侍弄孩子,且不知怎的,两人始终说不来。二太太蒋氏素来张牙舞爪,言语尖刻。四房才进门,她便想过来看看。这是其一,底下还有一层深意,四房太太是从乡下娶来的,入府之前便非议颇多,她过瞧瞧一是好奇,此外心底里也是觉着自己必定还是比她强的。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宋桃儿又柔声道:“既然是三嫂子替那婢子说情,那我便宽恕了她这一遭儿。”
算算时辰,其实也差不多了。目的已然达到,便不必执意。过犹不及,反倒令人以为她刚愎自用。顺带,还可以卖苏月珑一个人情。
苏月珑微微一怔,见宋桃儿正望着自己微笑,方回过神来,忙道:“弟妹肯听我劝,那是再好没有了。”
此刻翠竹正在里屋安置珍珠,宋桃儿便向晴雪示意。
晴雪了然,出门向怜姝道:“太太宽恕了你,饶你起来。”
怜姝已跪了大半个时辰,又羞又愧,双膝疼痛,头晕目眩,想要起来,却又一个晃荡,险些栽倒。
晴雪见她如此,少不得上前扶了,又低语道:“怜姝姐姐,太太其实是个和气的人,你何必硬要去碰这个钉子?我瞧着,四爷待太太还是很有些情意,做这些事也是无用功,往后还是本分当差为是。”
怜姝面皮发白,额上沁汗,气喘吁吁的切齿道:“小蹄子,我抬举你起来,你倒吃里扒外!”
晴雪无端被骂,心里便有几分不悦,说道:“我一番好心,姐姐不领情也罢了,何必言语伤人?姐姐既不爱听,我再不说了。太太还说了,屋里的事暂且不必你来伺候了,下去歇着吧。”
怜姝折腾了半日,白费了许多力气,反倒与人做嫁,还凭白挨了一顿责罚,心中自是不甘,然眼下她也无法可施,只得暂且回房,慢慢盘算。
苏月珑在海棠苑直坐至晌午时分,松鹤堂那边打发人过来传信儿,说老太太今日请了观音庵的妙义师太来家讲经用素斋,不必各房太太再过去立规矩。
宋桃儿眼看到了晌午时候,思量着郑瀚玉已留了话不回来,便留苏月珑一道用午食。
苏月珑想着长日无聊,回去也不过是看着几个妾侍通房争风吃醋,遂答应下来。
一时,翠竹过来问:“讨太太示下,饭菜摆在哪儿?”
宋桃儿微一思索,说道:“横竖就我与三嫂子两人,摆在碧玉涧罢,那儿凉快。”
翠竹答应了一声,忙去布置。
一旁苏月珑看着,有些愣愣的,这四太太才进门第一天罢了,遣人办事倒老练的很,言谈之间比她这个进门有年头的三太太还自如些。
宋桃儿看她神色,晓得她心中所想,只是一笑。
碧玉涧是紧挨着正堂的一间厢房,四面开窗,后面种有大丛的金镶玉竹,盛夏时分倒是个避暑的去处。
片刻功夫,翠竹便来报饭菜齐备,请两位太太挪歩过去。
两人便起身,去了碧玉涧。
进得房中,顿时一阵凉风拂面而来,令人为之一爽。
郑瀚玉之前是个独身男子,苏月珑几乎从未踏入海棠苑一步,今儿还是头一次进碧玉涧,但见这屋子四壁糊的雪洞也似,悬挂古人字画,博古架上安放博山侍女捧心香炉,另有兰花数盆。只为着正当饭时,房中并未用香。
房间正当中摆着一张乌木嵌理石面四角海牙方桌,桌上六碟四碗,时新菜蔬,鱼羊鲜物,精细点心,不在话下。
宋桃儿便让苏月珑入座,两人说了些客套话,各自坐下了。
苏月珑看着满桌饭食,显是比自己素日所用高些。
这国公府除了老太太郑罗氏百无禁忌,其余什么人什么份例,都是有定数的。若是个人想点菜,就得自己补上。四时八节之外,唯有郑湘汀在她房中歇宿用饭时,饭菜才会有些格外的好东西。眼下这些菜式,精致也还罢了,甚而还有些时令里没有的东西,显然是郑瀚玉交代厨房的。
苏月珑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了,她堂堂一个郡王府千金,怎么就还及不上一个乡下女儿?
宋桃儿一面让她吃菜,一面微笑道:“天气酷热,怕嫂子没有胃口,将就用些吧。”
苏月珑含笑应了,一溜眼儿瞅见博古架上的兰花,心里一动,浅笑道:“这四爷还是一贯的喜爱兰花,这小书房里也摆了这么多。”
宋桃儿一怔,这件事她可不知道,前世从未见郑瀚玉房中摆过兰花,之前那盆金边墨兰又险些被他扔了。他亲口说起厌恶此花,又怎的喜欢上了?
苏月珑看她面色微凝,唇角微微上扬,轻轻说道:“弟妹初来乍到,许多事还得慢慢知道。这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宋桃儿看着苏月珑面上那自得神色,只淡淡一笑,言道:“多谢三嫂子提点,我记下了。”她并未追问苏月珑兰花一事,倒也不是不好奇丈夫的旧日私事,但她更情愿亲自去问郑瀚玉,而不是由着一个外人戳嘴戳舌,然后去胡猜乱想。
苏月珑见她不问,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没了出处,倒是噎住了,半晌才讪讪笑道:“自然,弟妹与四爷夫妻情好,这些事往后自也会慢慢知道的。”
宋桃儿浅笑不言,只客客气气、殷殷勤勤的请她多吃些菜。
用过午食,两人皆要午歇,苏月珑便起身去了。
待苏月珑走后,宋桃儿重回明间,晴雪送了一泡茉莉白毫过来,助她消食解腻。
宋桃儿端着茶碗,任凭茶香四溢,白烟袅袅,并未喝上一口。
晴雪在旁瞧了一会儿,她是个心思灵透之人,微一思索便明白端底,遂说道:“太太不必把三太太那些话放在心上,四爷待太太极好,三太太看着眼红罢了,所以故意说那些话好让太太心里不痛快。其实四爷和太太恩爱和睦,何必把这些外人的言语放在心上。”
宋桃儿闻言先是一怔,看了那丫头一眼,笑道:“你倒是敢想敢说的,只是背后这样议论别房的主子不好。”
晴雪听着太太口吻并无责怪的意思,忙笑道:“太太说的是,但我心里只晓得侍奉、敬重太太,不知道旁的。”
原本,怜姝挑她们进四爷房里服侍、又有老太太那些言语,她心里本还真存着几分念想。但今日瞧着四爷待太太的样子,又看了太太惩治怜姝的手段,足见这位新太太不是个好惹的。既如此,她不如趁早歇了那些心思,好好侍奉太太,日后求着太太给指一门好亲事,强过似怜姝这般弄得灰头土脸,不上不下。
正说着话,翠竹过来报道:“太太,各样器皿已经收回库里,一样不少。四爷打发人来传话,今儿事多,白日回不来,晚上必定回来用饭,叫太太务必等着他。”
翠竹才说毕,晴雪便不由自主的笑了一声。
宋桃儿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笑什么?”
晴雪说道:“我就说四爷待太太极好,可不如此?四爷公务实在繁忙,却还不忘打发人回来传信儿,好似生怕太太不等他吃饭。”
宋桃儿当了两世妇人,听丫头这样取笑,忍不住脸上还是有些热,但心底里却还是有些高兴的。前世,可没有人同她说这些。
她没有看走眼,晴雪机灵,翠竹老实,可堪一用。
晴雪瞅着宋桃儿面色尚好,便又大着胆子说道:“太太如今当务之急,是先为四爷生下个小少爷。如今府里香火不旺,大爷走的早,丢下一个孤子;二爷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二少爷又是那个样子;三爷与三太太成婚多年,至今尚无消息;咱们四爷,从来得老太太看重。莫说老太太,就是族长都十分重视。若太太进门就怀上,一下生个小少爷出来,这脚跟儿就稳了,什么也不必担心的。”
宋桃儿听的面上发烧,便低声斥了一句:“没嫁人的姑娘家,满口乱说什么呀。”
翠竹也接口道:“这倒是实话,老太太很为香火事烦心。二爷虽有一儿一女,到底是隔丛儿的,何况二太太如今也没消息了,倒是秦姨娘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起来。三太太许多年了,就是无儿无女,弄得如今在府里一句话也说不上的。其实这事儿不能怪她,三爷总不进她的房,她能有什么法子?”
宋桃儿听着丫头们闲磕牙,忽的想起一件事来。
上辈子,她是隔年才加入府中,那件事已经发过了,这一世不知是不是有所转机?
坐了一会儿,困倦上来,她便到房中睡下了。
朦朦胧胧睡了半个时辰,宋桃儿便醒了过来,重新漱口洗面之后,又吃了一盏泡茶,就看着那日头渐渐偏西了。
思量着天气闷热,郑瀚玉又为了公务忙碌一日,未必有什么胃口,宋桃儿便想着亲自做两道他爱吃的饭菜,遂叫来翠竹往小厨房去。
因着郑瀚玉身子不便,海棠苑便有个小厨房,平日里只备茶水点心又或宵夜,一日三餐还是大厨房送来。
主仆两个进了小厨房,厨房里当差的两个妇人,见大热天气新太太居然走来,吓的一起蹦了起来,只当她是来查账的,忙上前连连陪笑,满口阿谀奉承。
宋桃儿瞧着她们这个样子,心里倒有几分好笑,敷衍了几句,便说要亲自下厨。
那两个妇人听着,又急忙捅开灶,寻了各样食材过来。
宋桃儿洗了手,卷起袖子,便在灶台边忙活上了。
翠竹在一旁择菜帮忙,只觉得灶下的火甚烈,外头天气本就热,这厨房里越发的像个大蒸笼,汗如水滴一般的滚落下来。
她苦不堪言,偷眼看向宋桃儿。
但见她额上发丝亦被汗水打湿,湿漉漉的,越显的黑亮,衣裳早已湿透,都裹在了身上。一滴汗水自额上滴下,落入那雪白的峰峦之中。
翠竹一面在心底暗叹她容色艳丽,一面小声道:“太太,这等事让下人做就是了。这么热的天,您何苦自己跑来?别房的太太也好,姨娘也罢,就算那些得脸的通房,嘴上说亲手做,其实都是交给别人做的,最后自己端去也就是了。”
宋桃儿照管着锅里的鸡汤,一面麻利的将嫩笋切做薄片,听了翠竹的话,只觉得好笑,随口问道:“这就糊弄过去啦?”
翠竹老实,就说道:“其实各房爷们心里也都清楚,但难道还为些吃食跟女人较真儿吗?索性也就装糊涂了。”
宋桃儿微笑道:“这就是了,不过对着敷衍罢了,有什么意思?”
她现下还说不好对郑瀚玉是什么心情,但既当了他的妻子,他对自己也是呵护爱怜备至,她便也想投桃报李、真心待他。
她出身微末,没什么大的本事,就这些还做得来,但若是连这些小事都要假手于人,那便尽是糊弄了,她自己心上也过不去。
这日,直至日落西山,月上柳梢,郑瀚玉才回至海棠苑,莲心在前头推着,一名小厮提着大红灯笼在前头引着。外人瞧着,便是一盏红灯,一晃一晃的过去。
回至海棠苑,晴雪便先上来拜见。
郑瀚玉扫了她一眼,知是今日新进来当差的丫头,也未多言语。进房转了一圈不见宋桃儿,他便问道:“太太呢?”
晴雪恭谨回道:“回爷的话,太太这会儿正在沐浴。”
郑瀚玉有些奇怪,问道:“这个时候在沐浴?”
晴雪回道:“是,太太下午亲自下厨为爷预备了几样菜肴。这个时节的厨房,爷是知道的,最闷热不过。太太衣衫都被汗湿透了,怕爷回来瞧着不雅,便吩咐热水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