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罗氏面上笑意渐淡,片刻颔首道:“让她们进来罢。”
小丫头出去传话,屋中众人各自无言。
片刻,林清霜便与蒋二太太一道走了进来,一起向着郑罗氏道了个万福,口中说些看望老人家的言语。
郑罗氏吩咐人与她们放了椅子,扫了两人一眼,林清霜依旧淡妆素服,低眉顺眼的,瞧着便觉丧气;再看蒋二太太,依旧一身大红大紫的衣裳,头上插金戴银,明晃晃的,这盛夏天气当真耀的人眼花。
她以为她几岁了?还穿这样艳丽衣裳,自家也不觉丢丑。
郑罗氏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老大老二老三,这三房的儿媳妇硬论起来,竟无一个令她称心满意的。
待丫头上了茶,她淡淡说道:“大热的天,难为你们肯过来瞧我这个老婆子。”
林清霜在婆婆跟前素来抬不起头,只捧着茶碗默默吃茶。
蒋二太太笑了一声,说道:“老太太哪里话,儿媳妇孝顺婆婆,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何况,老太太体恤我们,不让我们来伺候汤药,难道连请安也算是为难了么?”说着,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三太太昨儿夜里又不爽利,她那身子骨,没事便七病八痛的,今儿不来便不来罢。这怎么四太太,也不见人影儿?”
郑罗氏瞅了她一眼,晓得这二儿媳妇必是又绕着弯子来挑唆,便有些没好气道:“是我放了话,不叫人来打搅。她不来,原也不算失了礼数。”
蒋二太太嘴角微挑,颇有几分不屑,言道:“哎呀,这俗话说的好,老人家偏疼小的,果然没错。四太太才进门,又是小儿媳妇,所以这般得老太太疼爱。我们平日里那等小心伺候,也不见老太太多待见些。”说着,又扯林清霜,“大嫂子,你说是不是?”
林清霜哪里敢接她的话,只低头唯唯诺诺的。
郑罗氏只觉她这话酸气冲天,皱了皱眉,没有理会,示意云樱拈了一块醉梅入口。
没人搭理,蒋二太太自说自话,也把这台戏唱了下去:“老太太护着,四爷又那样宠着。怪道前儿,四爷不止撵了怜姝,还把三房的丫头小厮一起打了。怜姝也罢了,到底是老四的丫头,他要打要罚都是他的事,旁人插不得口。但那银朱与碧青可是三房的人,奴才犯了错,好歹有自己的主子去惩治。四爷这样越俎代庖,不怕伤了三房的颜面?那碧青,可还是三太太的陪嫁丫头呢。”
郑罗氏并不知此事,心下不由一怔,但她也料知这必定是蒋二太太的挑唆之言,岂会令她称心如意,遂笑道:“丫头小厮犯了错,主子各个皆可罚的,还问什么哪房的人!老四处事素来公正,我想他不会乱发脾气。再则说来,老二家的,如今府中是你掌家主事。底下的丫头小厮犯了事,你竟不知晓,还要让你小叔来出面收拾。这失职之罪,你可担得?”
蒋二太太本是打听好了,郑罗氏还不知海棠苑里之前那场事端,她捏着怜姝是郑罗氏点过头的丫头,且郑罗氏素来厌憎妻妾争风吃醋,想以此言激的郑罗氏厌恶宋桃儿,却不想郑罗氏竟转而给她治了一桩罪。
她面色一僵,随即笑了笑,“老太太这话说得,竟叫我无可回了。既这么着,往后老太太这房里的姐儿们犯了什么过错,我也秉公处置了?”
蒋二太太这话实在张狂,且有了忤逆之嫌。
孙嬷嬷看不过眼,低声出言道:“二太太,老太太跟前,仔细规矩。”
蒋二太太冷笑着,正欲说什么,守门的小丫头忽进来道:“四太太来了,说送了些解暑的梅子汤过来。”
郑罗氏顿时来了精神,忙道:“快请进来。”又瞥了蒋二太太一眼,“我这几个儿媳妇,都是一般的孝顺。”
说话间,宋桃儿已走了进来,向着郑罗氏行礼问安,又与两房的太太见过。
郑罗氏忙命人与她端了椅子,先慈和笑道:“好孩子,你今儿便该好生歇着,怎么又来了?”说着,又打量了她几眼。
宋桃儿今日穿了一件天水碧轻纱大袖衫,同色的碎花齐胸襦裙,梳着高髻,发髻上只插戴了一支碧玉梅花钗,鬓边簪了些时新花卉,小脸上脂粉淡淡,夏日天气里看着只觉清爽宜人。
看过,郑罗氏又笑道:“你是新嫁娘,正该好生妆扮妆扮,怎么打扮的这样素净?倘或老四不给你做新衣裳,我这里有银子,你自管拿去用。”
她当然知道蒋二太太想打压宋桃儿这个新来的弟媳妇,好稳固自己在府中的根基,那她偏要做出个格外宠溺的样子,好分一分蒋二太太的权势。
宋桃儿听了前两句话,已知晓昨儿夜里的事,必定是老太太知道的了。
打从早起,看见晴雪与林大娘在廊下嘀嘀咕咕,她便猜到,这必是要给郑罗氏送信儿去的。
上辈子,她嫁过来第二日,也见过这样的情形,只是那时候是蒋二太太的心腹臂膀李大娘在外打听的消息。
宋桃儿面色微红,柔声道:“老太太厚爱了,四爷给我置办了许多衣裳,这一天换一套也要穿不完了。”说着,又道:“老太太着了暑气已有两日了,我心里很是记挂,今儿一早起来听丫头说起,老太太已可以起身了,所以熬了些解暑的梅子汤,过来探望。梅子汤已给丫头们拿去盛碗,带会儿便送上来。”
郑罗氏含笑点头:“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一大早起,还惦记着给我做梅子汤。”
蒋二太太瞧着这个本该是她儿媳、如今却和她比肩了的弟媳妇,耳里又听着老太太那不咸不淡的话语,心中的愤懑越发盛了。
“酸梅汤罢了,有什么了不得,自入夏以来喝的人牙也酸倒了。”
宋桃儿看着她,微微一笑:“二嫂子,这不是酸梅汤,是用盐腌渍过的青梅熬的,夏季最能祛暑,待会儿你吃上一盏,就知道了。”
她是不知前面她们说了些什么话,但如今她是不会再畏惧她了。
片刻功夫,几个丫头果然将盛着梅子汤的青瓷小碗送了上来。
郑罗氏接过碗去,见青瓷碗中,凝着一汪碧翠的汤汁,清可见底,碗底卧着一枚皱皮的梅果,还未入口,清冽的梅子香气已扑入鼻中,执勺舀些汤汁入口,酸甜的汁液顿时在口中四散开来,梅香沁入心脾,令人口齿生津。
郑罗氏恹恹两日有余,早没了饮食胃口,一碗梅子汤下去,那久不见的食欲,竟又回来了,便呼人传饭。
孙嬷嬷瞧着,微笑道:“老太太厌食也有两日了,四太太送来这梅子汤可当真是神丹妙药了。”
郑罗氏亦笑呵呵道:“也不知怎的,这两日酸梅汤、山楂水也饮了些,都不及这个奏效。”言罢,意有所指道:“谁是真孝顺,谁是假孝顺,行动就带出来了。嘴上说着来探望,却两个肩膀架着个脑袋过来,我可没见过这样的孝顺媳妇。”
这话,算是顶了蒋二太太的肺眼子。
她铁青着脸起身,向郑罗氏福了福身子,直着嗓子说道:“老太太,外头送来些账,我还没算清楚,便不伺候您老人家用早食了。横竖,这不是有您最孝顺的小儿媳妇在。”
说着,她转身便想离去。
郑罗氏却出声道:“那梅子汤,好歹也是你弟媳妇的心意,喝了再走也不迟。不然,没得叫底下人看着,以为你们妯娌不合呢!”
适才送来的梅子汤,蒋二太太可是一口没吃,就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她嘴上虽硬气,却不敢当真违逆郑罗氏,还是端起碗来,咚咚一口饮尽。
这一饮不打紧,蒋二太太半张脸都酸拧了。
宋桃儿这梅子是腌渍过的,又只放了少许冰糖调味,如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倒也无妨,这牛饮一般下去,自然是酸倒了极处。
偏生郑罗氏还笑道:“这梅子汤,还是一口口的抿着,才有滋味儿。如此豪饮,怕不是糟蹋了。”
蒋二太太又道了个万福,气哼哼的离去。
独撇下林清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郑罗氏从来不正眼看她,只将宋桃儿招到跟前,握了她的手,微笑道:“好孩子,昨儿夜里,可是辛苦你了。”
第五十二章 玲珑骰子
望着郑罗氏面上那带着几分深意的笑容,宋桃儿面上有些发热。
郑罗氏所言,自然不是昨儿晚上她与郑瀚玉圆房了那般简单辛苦。
在这老太太心里,怕不是以为自家儿子腿脚不便,这种事还要儿媳多操劳几分。
她眉眼微垂,低低回了一句:“老太太……”话出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郑罗氏只当她羞怯,微微一笑:“傻孩子,婆婆就跟你母亲一般,有什么可害臊的。昨儿夜里,你才吃过苦,想着今日必定身子不爽利,该在房里歇息才是,倒还惦记着我。”说着,笑睨着宋桃儿,轻声问道:“身子疼的厉害么?倘或吃不消,便请大夫来抓贴药。”
她自当昨夜的事尽是宋桃儿出力,一个才出阁的闺女,如此行事,那可是遭了大罪。
宋桃儿脸红过腮,连话也不肯说了,只摇了摇头。
郑罗氏笑盈盈道了一句:“若真是不必,那就罢了。倘或吃不消,也不用害羞硬忍着,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说了两句闲话,登时话锋一转,问道:“听闻,日前老四为了你,把通房给撵了?还将三房的丫头小厮一起惩治了。”
宋桃儿心头一顿,抬头看去。
只见郑罗氏面上还挂着笑影,只是那笑意已淡了许多,眉梢微微向上挑着,瞧着便带了几分戾气。
她垂下眼眸,轻轻回道:“是有这么一桩子事,只是那是因着丫头不守规矩,又私相授受,几房的丫头小厮串联在一起作弊。四爷是因着他们犯了家法,这才处置了他们,且也是事后才告诉我。我才来,并不知道前头的事,也没人告诉我怜姝是通房,四爷也没交代,只说她是个寻常的房内贴身婢女。”
郑罗氏是个什么脾气,经历了上一辈子,她还能不清楚么?
这老太太看上去面目慈和,一家子母慈子孝,实则将权柄看的极重,哪一房都有她安插的人手,四处不得安宁,她才能安宁。越老,越是想不开,越是要把一切都攥在手心里。
她今日说出这番话来,想必就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要以为能仗着丈夫宠爱,独占郑瀚玉,不把她这个婆婆放眼里。
不然,一个善妒不容人的帽子就扣下来了。
倒是个脑子聪明的,三两句话就把自己择了出去。
郑罗氏心中暗道了一句,面上笑了笑说:“话虽如此,但有些道理,我今儿却得教给你。宋氏,这世家大族不比你们乡下小门小户,一辈子就两口子,只要男子汉喜欢,养几个孩子,就过到了头。世家讲究开枝散叶,子孙众多才能代代相传,永世繁荣。眼下,你才进门,新婚燕儿,如胶似漆,老四也是当真喜欢你,所以才能够如此,我也不说什么。但日后,四房终归还是要添人进口的。到了那时,你是四房的太太,可要有容人之量。我不希望听到,妻妾不和,争风吃醋,甚而弄出什么事端的风声。”
不再叫桃儿,而改叫宋氏,是将她纳入了国公府后宅、郑罗氏的管辖范畴之中。在她郑罗氏跟前,她只是个娘家姓氏为宋的儿媳,不再是一个有特质的人。
郑罗氏说着,口角边的笑越发薄淡了,“当初,老国公爷在世时,他去边关打仗,我在京中独自掌家,那番辛苦,实在难以同外人言说。国公爷回来后,握着我的手,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后来,为着香火子嗣计,还不是纳了姨娘,有了你二哥这一家子?这等事,人人都免不了俗。”
她免不了俗,便要所有的媳妇都同她一样。
宋桃儿听着这些话,心里格外的不自在。
在靖国公府内宅浸淫了半生的她,其实明白这就是这些世家大族的惯有的事。
郑廷棘养了那么多的侍妾、通房、外宅,她也没觉得如何,除了每日被那些女子聒噪的心烦,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情绪,更不用提什么争风吃醋了。论吃醋,那也是那些侍妾通房。
然而现下,只要想到以后海棠苑里或许也会多出几个妖娆妩媚的女子,分走郑瀚玉对她的宠溺柔情;想到或许有朝一日,自己坐在海棠苑明间炕上,眼巴巴的望着窗外,听着丫鬟过来报:“四爷今儿歇在某某房里,不过来了。”她便觉胸口一阵阵的发闷发堵。
郑罗氏看她久久不言,那张恬静柔媚的小脸波澜不起,心中只道自己这番话是说到她心里去了,不觉微微有些快意,正欲再说几句面子上的言语。不想宋桃儿却忽然抬首,向她一笑:“老太太,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然而这样的事,该由他们男人做主。倘或四爷不愿纳妾,我也不能勉强。”
一句话,却噎住了郑罗氏,将她堵的再说不出话来。
是啊,说一千道一万,再怎么自我排解,到底还是男人愿意要。不然,谁能自己封自己当姨娘么?
短短的一句话,却挑起了郑罗氏往日那段不堪的回忆,她眉梢微微抽搐着。
宋桃儿瞧见,心里有些诧异,她知道这是郑罗氏脾气大发的前兆,只是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能惹她大怒?
好在,郑罗氏终究还是顾念着自己老太太的身份体面,并未当场发作起来。
她勉强一笑,说道:“行了,我乏了,不同你们闲话了,也不必你们在这里立规矩。老大家的,老四家的,你们一路去罢,让我清静清静。”
这话落,宋桃儿与林清霜便起身,道了个告退,一起出去了。
待两个儿媳妇走了,郑罗氏的脸便再也按捺不住的垮了下来,她抓起一旁盛过梅子汤的小碗,狠狠掷在地下。
但听“咣”的一声,那碗应声碎裂,慌的云樱忙拿了笤帚过来扫地。
孙嬷嬷在旁劝说道:“好容易身子才好些,老太太何苦跟小辈儿的置气,再添上些症候,越发不好了。”
郑罗氏满面阴沉,气狠狠道:“这小蹄子,仗着老四宠她,竟敢如此顶撞我!连着她,我一共娶了四个儿媳妇,哪个敢在我跟前这般说话!”
孙嬷嬷默默不语,她清楚四太太那番话是戳中老太太心中痛处了。
当初,老国公爷在边关之时,收了一名女子伺候床笫。后来,老国公爷得胜返京,便也将这个女子带回府中。
郑罗氏身为国公夫人,当然要做出一副贤良大度的样子,不止将那女子接纳入府,还亲自为她置办了院落,选了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