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宋桃儿也不知郑廷棘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将靖国公府世子的位子收入囊中。
郑罗氏虽气恼不已,但似乎也毫无办法。
只是有那么一次,郑廷棘吃醉了酒,回房搂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废话,却有一句令她有些在意。
“桃儿,你只替我带来一桩好处。若不是娶了你,我也当不了这个世子。”
宋桃儿想了许久都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而郑廷棘一向看她不起,酒醒来是不会与她说那么多的。再后来,又出了许多事,她也就把这句话搁下了。
今日听林清霜提起世子承继之事,她便又想起来了。
她微微一笑,放下茶盏,看向林清霜,说道:“大太太倒是为我着想,思虑的周全。但我今日过来,倒也不是为了这些,只是有件事想问问。那日怜姝罚跪,是不是您手下的人,送出去的消息?”
林清霜脸色骤然一变,勉自镇定,浅笑道:“四太太说什么糊涂话呢,碧青银朱不是都被四爷惩治过了?这两个奴才,哪个是我的人?我手下还能有什么人。”
人一心虚,便容易话多。
宋桃儿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说道:“银朱与碧青的确都是三房的人,但碧青要贴身伺候三太太,必不能走远,银朱又在二门外当差,这中间又是谁去传的话?”
林清霜不由自主握紧了手,纤纤玉指顿时泛出了些青白颜色,那光洁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些许汗滴。
“彤儿虽是我的人,不过是路经罢了,怎见得消息是她递出去的?”
话才脱口,林清霜便猛然察觉过来,将唇紧抿成了一条线,再不言语。
宋桃儿垂首浅笑,甚是温婉可人,她轻轻言道:“我还未说呢,大太太怎知我说的便是彤儿?”
嫁进来的这几日,她闲中无事,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林清霜盯着她,片刻压低了声道:“你想如何?为着你,四爷已和三房闹翻了,难道还要再请四爷出面,对付我这个寡妇不成?!”她嗓音嘶哑,竟有了几分歇斯底里。
宋桃儿摇了摇头,“我只是奇怪,我才嫁进来而已,与几位太太几乎从未说过一句话,何处得罪了你们,要一起来对付我?其实怜姝是留是撵都无关紧要,只要府中因我生事即可——国公府内宅,因我不得安宁。”
林清霜低了头,不再说话,日头自她背后的窗棂里穿纱而过,落在她身上,映得她脸色明暗不定。
宋桃儿又道:“大太太……”
“哼……哈哈哈……”
林清霜忽的掩口笑出声来,一面笑一面溜眼瞧着宋桃儿。
笑声嘶哑,突兀的在屋中盘旋。
她说道:“你,竟不知道因何嫁入国公府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进门了?”
这话问的突然,宋桃儿微微一怔,便没有言语。
林清霜越发笑的畅快,颔首道:“好呀,这国公府里又多一个命苦的人了。”说着,放下了手,望着她道:“四爷之前有过一位相好的姑娘,你可知道?”
那位常大小姐,宋桃儿自然是知道的,但眼下的她该是不知道的。林清霜忽提起此人,她也不知是何用意,索性不语。
林清霜看她不言,那张白的近乎毫无血色的脸上却浮起了一抹幽艳的笑,她说道:“那可是位真真的千金小姐,言情书网出身,容貌品格都是一等一的好,风流清雅,琴棋书画不在话下。四太太,我若没猜错,你是没读过几天书吧?”虽是问语,却也不待宋桃儿回答,径自又道:“那位小姐和四爷才是真正的般配呢。四爷腿没坏时,与她站在一处,谁不夸一句郎才女貌,良偶佳配?”
这言下之意,宋桃儿是决然配不上郑瀚玉的,那么郑瀚玉求娶宋桃儿,必是另有缘故。
宋桃儿岂会听不出来她话中深意,只是不知她还要说出些什么来,便只淡笑不语。
林清霜看她始终不肯接话,只得继续说道:“那样的女子,才当真匹配的上四爷。往常,老太太也曾说起,这样的儿媳妇才是合她的心意。只可惜后来四爷出了事,那位小姐也只得另择梧桐。”
她绕来绕去始终不肯说底下的意思,宋桃儿便道:“大太太,有话直说吧。三太太之前已来同我打过哑谜了,我没读过书,猜不出来。”
那盆兰花的事,她还记着,只是近来没机会去问郑瀚玉。
她今儿肯过来,也并不是为了与大太太亲近,只是想弄个清楚明白。自她进门起,蒋二太太不必说了,可连着大太太与三太太也串联着给她使绊子。犹记得上一辈子,这两位待她虽也不算多么慈善亲和,却也并未如眼前这般敌意分明。
林清霜看着她的双眼,碧青的眼珠,纯净的眼白,好一双青春少女的眼眸,相较而言,自己已可算是人老珠黄了。
按着原先商议好的,她们本该诱着宋桃儿自己去追寻真相,而后与郑瀚玉吵闹翻脸,夫妻不睦。想她一个乡下妇人,郑瀚玉这样的贵公子能容她到几时?及至弄到休妻,那才当真是热闹呢。
但眼下的林清霜已忍不下去,那对于正沉浸于新婚甜蜜的年轻姑娘的嫉妒,啃噬着她的内心,妒火焚烧,忘掉了理智。
她唇角轻勾,轻轻吐出一句话:“昔年,老国公爷过世前曾留下遗嘱,后世子孙务必谨记忠孝仁义礼智信。宋家于吾有大恩,能娶宋氏女为妻者,当可为世子。”
老靖国公晚年之时,深感自己所养的这些子孙能成器者寥寥无几,曾报以厚望的四子郑瀚玉,偏生又伤了腿。为免家业无以为继,于是定下了这一条。虽则,他起初是将这门亲事硬定给了二房的孙子,但瞧着二房那每日蝇营狗苟的样子,自己过世之后,这门亲事怕不是要黄。他想的倒也简单,宋氏女儿身份委实不匹,但能不介意此节而践行他当初诺言、报答宋家救命之恩的,自然是有礼有义有信者了。
林清霜抛出这句话,再不言语,只默看着宋桃儿,静待她癫狂。
宋桃儿直视着她的双眼,片刻露出一抹淡漠的笑,她说道:“多谢大太太告知,原来我竟这般要紧。不论四爷是因何娶了我,如今这四太太都是我。前头有过什么人,那也都是外人。”
林清霜不过是想看她的笑话,她岂能令这妇人如愿?
此行目的已然达成,竟还有些意外收获。
宋桃儿起身淡淡说道:“我出来好一会儿,怕四爷寻我,我便先回去了。大太太要看养哥儿,我便不多打搅。”
丢下这句话,她便出了屋子。
走到院中,林清霜并未送出来,身后屋子静悄悄的,仿若无人。
晴雪随着主子出了大太太的院子,方才忙忙说道:“太太,您别听大太太的胡溜八扯!四爷待太太那样好,怎会是为了世子之位才娶太太的呢?”
“四爷是何等样人,我心里清楚。”
宋桃儿仰头看了看天,晴空之上漂浮着几朵云,日头直刺的眼眸有些发痛,她抬手遮了一下,又道:“晴雪,你去替我打听两件事。一则,这白玉骰子里安红豆是什么意思;二来,小少爷的先生是什么人。倘或第一桩不大好问,就找个小厮,专一到那些书院学堂里问去,那些读书人一准儿知道。”
晴雪适才没跟进去,只在外头听见了两句,并不知这白玉骰子的事,但既是太太吩咐,她低头办差就是,当下便点头应了。
宋桃儿顺着甬道缓缓行去,心里想着适才林清霜的言语。
若是如此,前后所有的事便都串了起来。先前三太太意有所指的金边墨兰,怕不又和常文华有什么关系,及至海棠苑里无故被伐的海棠树。
桩桩件件,不过是想勾着她自己去求索,弄个明白。搅和的她与郑瀚玉不和,便是她们的目的。
她若不能忍,去同郑瀚玉大闹,郑瀚玉将她休了,一个休过妻的男人,总归是有了瑕疵污点,世子之位自是不好承继。如郑瀚玉竟容了她,那娶了一个日日吵闹不停、妇德有亏的女人,必也要落个治内无方的名声。
她如不闹,这些人必定也还会想方设法的刺激她。
如今想来,前世苏月珑与她言谈之间,那些怜悯之情底下的意思,却无不是在扎她的心。可郑廷棘倒也没休她,她也不是一个会撒泼撕闹的女人。及至后来,郑廷棘又做了什么,才当上世子,她却不得而知了。到底,这些正事,他是不会同她说的。
郑廷棘如此执着于她,这缘故想必就是如此了。
那么,郑瀚玉呢?
宋桃儿只觉的胸口一阵阵的发紧,昨夜枕上云雨情浓又浮上了心头。
那个激烈的渴求着她身体的男人,抱着她一声声说着爱恋的男人,千方百计要她说喜欢的男人,又是怎么想的?
她深信郑瀚玉的为人品性,他绝不是一个会为了地位权势而屈身的男人,但他心底里真的连一丝丝这样的念头都没有么?
昨夜事后,两人都未再交谈,郑瀚玉久久的抱着她,最终沉睡过去。
她却直躺至子夜时分,都未能入睡。
尽管身体已极其疲倦,神思却一反常态的倍加清醒。
看着枕畔男人的睡颜,宋桃儿自己也明白,不论她如何看待这段关系,他其实早已扎在她心底里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始的,她并不敢去细想。只是当初他来家中提亲,尽管她也被逼的无路可走,但嫁给他却也是她心甘情愿的,及至婚后两人之间多有肢体亲密,她也并无什么不适之感,甚而还有些甜蜜。
郑瀚玉并不知道,在他沉睡之后,宋桃儿曾轻轻凑上去,悄悄亲了他。
这一夜,郑瀚玉硬生生打碎了她心中最后的那一层壳。
她不许郑廷棘辱骂他,想要替他扫除后宅隐患,这一切不由自主的言行,其根由都只有一个。
她是喜欢他的,并且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喜欢了。
第五十四章 我更不会勉强自己,为了名……
“四太太,你怎么在此处?”
一穿着碎花衫子的小丫头自一道月洞门里钻出来,跑跑跳跳到了宋桃儿跟前,笑嘻嘻道:“四爷打发我来请您到外书房去,我去了海棠苑,没见着太太。房里的姐姐说太太给老太太请安去了,我又去了松鹤堂,依旧没见太太。还是松鹤堂里的舒月姐姐告诉,我才晓得太太来这里了。”
这小丫头口齿甚是伶俐,说起话来刀剁砧板一般,咚咚咚的。
宋桃儿认出来,她还是上次那个领着自己去浣花屋的丫头,微笑道:“不是说,四爷这会子在书房见客么?我能去?”
早起用过早食,外头小厮过来传话,说陈三爷过来了,郑瀚玉换了衣裳便过去了。
他这些外客,宋桃儿自然一个不识,也不晓得这位陈三爷是多大的来头,只是看郑瀚玉去会客,心里倒松快了些。
一早起来,郑瀚玉绝口不提昨夜的事情,与她谈笑如常。
倒是她自己,有了这样一层关系之后,不免别扭。
那小丫头嘻嘻笑道:“我也不知,四爷只打发我来传话,太太还是快去吧。”
宋桃儿微一沉吟,对晴雪吩咐:“你先去,办我交代的两件差事。”
晴雪倒有几分不放心,又恐前回郑廷棘半路劫人的事再度发生,迟疑道:“我还是先送太太去外书房罢。”
宋桃儿略略思索,忖着前脚才离了大太太的屋子,后脚就打发丫头去探听消息,未免过于刻意,故也没再勉强。
主仆三个便向外书房行去,一路上倒也没碰见什么人。
进了外书房,照旧是莲心在外守着,见她过来忙迎上前去行礼,陪笑道:“太太来的早了些,陈三爷还没去。”
宋桃儿便驻足停下,说道:“我心里也奇怪,四爷正会客,怎么叫我来。只是这孩子又说,四爷这会子叫我来这里。”
那陪她来的小丫头,走到书房门口,就又跑了。
莲心道:“四爷确实打发人请太太来着,原当陈三爷坐不了这么久,谁晓得又有别的事缠着了,所以到了这会儿还没走。要不,太太您先到一边的耳房里歇着?小的给您端盅茶去。”
宋桃儿摇了摇头,“这也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等罢,看看院子里的景儿也好。”说着,又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这么要紧?”
莲心冲她一笑,满面雀跃,道:“是大喜事,陈三爷寻到一个好大夫,说能医好四爷的腿!”
宋桃儿乍闻此言,心头也是骤然一阵狂喜,顿时喜笑颜开,低声问道:“信儿准了么?”
莲心猛点头,“准的,准的,陈三爷本事大,人脉广,什么名医都能请来。小的在外头伺候,听见两位爷说起,这位大夫别看年纪轻,医术倒很是高明,常在西南一带行医,最会疗毒治腿伤的。有他出手,四爷的腿一定能好起来的。”
说着,莲心竟抹了一把眼睛。
他打小伺候郑瀚玉,深受四爷的恩惠,见过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光,也见过他一蹶不振消沉的样子,时常恨不得以身代之。此刻听闻四爷有望重新站立,自是欣喜若狂。
宋桃儿顿时便明白过来了,这位大夫便是上一世替郑瀚玉医腿的那一位。
只是上辈子,这件事又推后了数年,也是误打误撞,这位大夫替一郑氏族中子弟医病,药下的狠了,弄的那子弟当场上吐下泻,几乎呜呼。其后病虽好了,可那房亲戚却不依不饶,定要寻这大夫的麻烦,于是找到国公府,想借着国公府的势力狠狠惩办这大夫。
郑瀚玉得知,打发了那房亲戚,将大夫叫到府中,问他可能医治自己腿伤。其实也没抱希望,不过是聊胜于无。不想,那大夫还当真能治,也是意外之喜。
这一辈子,郑瀚玉既然重生,想必便是着紧找此人了。
想到他即将恢复往日风采,宋桃儿心里也甚是高兴,但一想及上一世那个身子健全、意气昂扬的郑瀚玉,她忽的又自惭形秽起来。那样的男人,是她能配的起的么?
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出身还极低,既无几分可取之处,又帮不上他什么。
“宋家于吾有大恩,能娶宋氏女为妻者,当可为世子。”
大太太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
宋桃儿只觉得心猛地一沉。
“……四哥,你这步棋走的倒是高妙。你那侄子委实不成器,偏生老国公爷糊涂,偏偏留下那么个话来。你截了他的胡,也算断了他这条门路。待你腿伤痊愈,行走如初,那这靖国公世子一位必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