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两只手,却像和她的丹田生在了一起,她压根分不开。
如是的刀割之痛出现了数回,实在太痛了,沈韶春心觉这样下去不行。
在又一轮刀割之刑过去之后,她开始回想与苏玉舟掰手腕的那无数个夜晚。
她想象着自己的两只手不完全是自己的手,有一只是苏玉舟的。
她不停在脑海里重复苏玉舟念得她耳根都要起茧子的引导之语——
“将自然流转于四肢百骸的灵力聚于手掌,劲力与呼吸相合,若潮汐涨退自然澎湃,将我的焰火罡视作火折,纳入这片灵气海洋,寻到藏在海洋某处的火种。”
像之前的无数次一般,沈韶春感觉自己被丢入了一片暗黑的深海,四周漆黑一片,耳膜也被水压得生疼。
“不要强行对抗,不要挣扎,不要因恐惧退缩,即便一片黑暗,也试着睁开眼去寻一束光,找到那束光,接受它的指引,不要闭气,不要惊慌,而是将灵力等同呼吸,吞吐自然。”
她死于水,对水有种本能的恐惧。
尽管她努力了,窒息之感仍是很快像套索紧紧勒住她的脖颈。
什么劲力,什么潮汐涨退,自然澎湃,火折海洋火种,她通通管不了了。
她挥动双臂扬起无数水泡,打碎苏玉舟的引导,她开始挣扎,手脚并用的乱刨乱踢。
身上哪儿哪儿都开始生痛,好像要裂开来。
窒息和疼痛交织折磨着她,脑中一白,濒死之际,沈韶春才寻着点畅快感。
以前太想活下去了,整个人都像一张拉满的弓。
等到死亡临近,好像除了难受一些,也并没有这么可怕,至少鼻端再没有前一次死亡时浓浓的泥水臭腥气,没有呛得人疼痛的感觉。
这么一想,沈韶春反倒轻松了。
她终于摊开了手脚放弃抵抗,想着死前再瞧一瞧这个世界,她便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
出乎她意料的是,眼前并非暗黑一片。
而是像晴朗的夜空一样的蓝黑色,深邃而广博,她就飘在这片蓝黑之中。
神奇的是,她在这片汪洋之中,既不感觉到恐惧,也不需要闭气,仿佛她就是这汪洋之中的一部分。
自然,熨帖。
四下里十分安静,耳边除了在她抬手之际带起水纹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也没有别的活物,沈韶春试着划动旋转身体,划着划着,眼角余光忽然瞄到一个光点。
那光微弱,又正一明一灭不停闪动。
沈韶春缓慢划动身子,终于正对着那个光点,只觉它像极了一只萤火虫。
可这深海之境,怎会有萤火虫?
难不成是潜藏在灵海深处的火种?
沈韶春意识到这点,便朝光点费力划动过去。
近了,她也瞧清了光点的形貌,似一颗小小的金瓜子一样,闪着光在原地不停转动。
沈韶春朝金瓜子伸出一根手指。
手指刚刚接触到这闪光的边缘,这颗金瓜子顿时犹如活了一般。
不仅身形膨大至手掌大小,还在她伸手去捞时调皮绕着她的手飞绕数圈,然后再沿着她的胳膊若飞梭一样划过。
从这条手臂滑动至另一条,从身前非绕至身后,由头顶到脚下。
它的飞动轨迹若一条长长的光尾,随着这上上下下来来去去,在她周身罗织出了一件萤光之裳。
在她被包覆其中之时,金瓜子又缩回了一颗正常瓜子的大小,绕着她的脑袋飞动。
沈韶春抬眼瞧着那一圈圈的光尾,在她即将被绕晕之时,只觉额头有条类似额带的东西箍下来。
沈韶春下意识抬手去摸,指缝间忽地被什么小东西快速擦过。
刹那之间她的头被撞得往后一仰,一股热浪由头部往下,终是波及她的四肢百骸。
太烫了。
沈韶春双手捏拳一用力,耳边顿时响起一声尖啸,若剑出鞘。
与此同时她头顶的发髻一松,发丝散落,无风自飞。
沈韶春不由偏头瞥了眼自己的横飞的头发,只觉自己像被加了个梅超风出场的特效。
再一偏回头来,周遭的环境又起了变化。
略一辨认,她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凿刻有法阵的石柱之上,仍旧保持着双手交扣,大拇指对准丹田的动作。
“散!”
粗噶的怒喝又再打头顶砸下。
沈韶春的双手颤抖着朝自己丹田处猛一使力,她痛哼一声。
就在这时,感受到体内那颗金瓜子的战栗,沈韶春奋力一转,未成功,又一转,喉咙里涌上一口腥甜,她一吞咽,咬紧牙关,在牙齿都欲咬碎之前,她再奋力一转,终于成功将手上下掉了个方向。
那被延展出去的神识随着这一转,效果立竿见影,正一点一点收拢。
身上的痛感渐渐消失,沈韶春略微一松,那延展的神识又再被拉跑。
这情形就像是在跟谁举行一场单人拔河。
沈韶春又再提一股气使力,这一用力,对方也加了火候,她只觉两方相争之力就落在她的双手上。
双手颤动指关节互相拉扯、挤压,仿佛是在生受夹手指的拶刑,这竟比刀加身还要来得痛,生生令她落下泪来。
“太痛了。”
若是再这么下去,她的双手非废了不可,这么一想,沈韶春顿时哭出了声。
忽地后背一暖,紧跟着一个坚实的胸膛贴上来,两条胳膊也分别被另一双手臂贴住,随之而来的是另一双大手,缓缓包上她的双手。
这个人温暖,有力,可靠,带着股清新的淡香,萦绕她鼻端,渐渐安抚她凌乱的呼吸,止住她的哭泣。
随着她均匀吞吐的气息,沈韶春的双手也慢慢感召对方的引领,将掌心向上的双掌虽费力却一点一点调转方向对准自己的腹部,再随着对方收合的动作,缓缓合拢双掌,做成个十指指尖弯曲相扣,掌心相对,拇指相并的手势,一丝丝一缕缕地将自己被拉出的神识收束回自己的体内。
直到最后一丝神识的收进,沈韶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渐渐掀开两个仿佛粘住了的眼皮。
眼前所见还是那个山洞,洞中也还是那些人,那些人还在朝着灯柱弯身相拜,口中依旧念念有词。
沈韶春也瞧见了立在对面石壁下的自己,那相貌平平的男装打扮模样。
还有苏玉舟,他静立在苏鸿爷爷的身侧,垂着头做了个默诵的姿势。
旁人瞧不出异象,但她却能瞧清,男装的“她”和苏玉舟身上都没有生命迹象,不过是两缕游丝所化的障眼法。
那么,此时在避开众人所处位置,在她身后正拥着她的人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沈韶春垂下眼。
她将视线定格在两人贴合在一起的手掌上。
感受着后背上跳动的那颗强劲的心脏,以及贴在自己侧脸颊的这个脑袋。
满鼻又都是他身上的清新淡香,沈韶春心若擂鼓,又似叩门声急促。
听着,感受着,嗅着,她有一瞬恍惚。
眼前似乎当真出现了一扇双开的木门。
门上爬满她最喜欢的樱粉色蔷薇花,花开甚繁,她抬手轻轻推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透过那条缝,她瞧见门内立着个人。
那人身长八尺有余,一身黑衣,衣上银丝线绣了振翅高飞的三五只鹤,正负着双手,倨傲地瞧着她。
“进来,双修。”
她听见他说。
第46章
修个鬼!
沈韶春一脚踹开门,飞跳入内,一个右勾拳就朝着门内那人的下巴打去。
人被她打得倒退两步,仰头猛喷鼻血。
沈韶春方才觉得有些解气,就在此时,她身后的那扇门也随即化成了碎片落了一地,瞬间尘土飞扬。
沈韶春在这片尘土飞扬之中,感受到握住自己双手的那对大手抽离,身后的温暖也随之消失。
她顿时心神归位,与苏玉舟一道代替那缕障眼的游丝,落回原先所处的位置。
这个祭坛有问题,改日要来探一探。
点香仪式结束,往外走时,沈韶春朝苏玉舟投去一个瞥眼的小动作。
对方微不可察地冲她颔了下首。
沈韶春看着他这不大热情的模样,又想起方才那扇花门前的景象来。
她不知何故,心头老大不爽快。
回到苏园,沈韶春在苏玉舟设起的结界里头,同他说起方才山洞之中见到的在海底的幻象,以及那颗金瓜子。
苏玉舟没断言那是什么,而是伸出一臂搁在桌上,做出个掰手腕的邀请之姿,“来试试。”
沈韶春灌下一杯水后,盯着他的手掌瞧了两眼,磨了磨门牙她才握上去。
这只手上的温度,真是空前的滚烫。
沈韶春握上去的当时便生出这个感觉。
一瞧自己小小的手掌,被他的大掌包住,那种被他拥在怀中的安全感,又若潮水一般袭向她。
沈韶春身子也跟着一热,她差点缴械投降。
但很快她便找回状态,同他像曾经无数次那样,以火点火。
这次的结果十分理想,她很快便在周身催生出一个回合完整的焰火罡。
她的焰火顶部的确透着淡淡的樱粉色,与她所期并无出入。
只是她还控制不好自己的焰火。
收束之时,她看着自己的焰火若一只小疯狗似的,紧紧咬着苏玉舟的冷白火焰不松口。
最后是被其一路逼得后退,才退回到丹田处。
不过问题不大,总算第一个目标达成。
沈韶春先前的担心一扫而空,她大大松了口气。
可是一想到离最终目的双修又进一步,她不由得又微微抬眼瞧着对面。
某人少见的双眼发直,正瞧着桌上一处在发着愣。
她拎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杯茶水。
期间,茶壶嘴不小心碰到杯盏的口子,碰出一个粗噶的声响,她缩了缩脖子,想起来讲,“对了,我在里头还听到一个粗噶的声音。”
“他不知为何能控制我做出这个动作,”沈韶春搁下茶壶用手比出那个十指弯曲扣在一起,拇指相对顶住丹田的动作,“然后命令我,‘散’。”
苏玉舟这才活动眼珠抬起头来瞧她,“有个十分鲜为人知的传言,说沈游曾做过一件缺德事。”
“哦?”沈韶春双手搁在桌上朝前微微倾身,已经摆好准备听八卦的姿态。
哪料苏玉舟说:“他曾交换过方、沈两家的两个女婴。”
沈韶春微微一愣,后试探道:“该不会,跟我有关系吧?”
“不无这个可能。”
听到这个回答,沈韶春抬手捏住下嘴唇,陷入了沉默。
苏玉舟定定瞧住她手上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才听她问:“方家那女婴是指方霓旌还是方画桡?”
“方霓旌是方家养女。”
沈韶春心头惊涛拍岸,面上却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句,继续手上的动作。
苏玉舟瞧着被她捏得变形的红润唇肉,他忽然起身,长臂伸过桌面一把拉开她的手,俯身将自己的唇贴上去。
沈韶春睁大眼睛,瞪着近在眼前的这双黑眸,被拉住的那只手也忘了要挣扎。
妈耶,好软,还有点甜,长这么大头次接吻,叫人忍不住想在对方浅尝辄止撤离时叫,摩多摩多。
“这样,同心锁有反应吗?”苏玉舟松开她的手问。
看着对方这一脸纯洁,又公事公办的表情,沈韶春那颗上蹿下跳的心顿时冷静下来,睁眼说瞎话道:“没有。”
苏玉舟瞧着她脸颊上可疑的绯红色,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那再试一次。”
“试就试,谁怕谁!”沈韶春死鸭子嘴硬,豪言一放,她还很不服气地一把扯了苏玉舟的衣襟,将他拉近。
却见他琉璃一样的眼睛的眼底浮上一抹浅笑,那浅笑若墨晕染,也染上了他的眼角眉梢。
他就以这个样子再度贴上她的唇,而后松开,再度压下,却改贴为啄,一下,一下,又一下。
这逗人的浅啄真是要人命。
沈韶春你拽住人襟口的双手渐渐收紧,很快她就有些招架不住。
正要没出息地后撤逃跑之时,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公子,夫人,祭神节的活动准备要开始了,苏管……呀!我没打扰到你们吧,我我我过会儿再来。”
连老天爷都体谅她,在她需要节骨眼之时就赶紧递来一个。
沈韶春瞅准时机赶紧松手,将自己的下巴从人手上解救出来之时,她还嫌弃地拐了一下。
打凳子上起身,她朝屋内的衣柜快步行去,边走边赶人,“我要换衣服了,麻烦尊驾回避回避。”
“这就走。”苏玉舟回。
离开前再瞅一眼她纤细的背影,搓着方才捏过她下巴的两根手指,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出到门外,见到女侍采月,在人朝他行礼之时,他点头同时搓手的动作一顿,紧着步子朝隔壁房间行去。
听见身后女侍入房间的声音,苏玉舟才大大地出了口气。
一垂首,他瞧见自己心口的同心锁,正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光亮。
好亮。
沈韶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赶紧打心口的同心锁上抬起头来。
“同心锁……你有什么打算?”
“见机行事。”
沈韶春忆起当晚他的回答。
所以,他的打算就是跟她身体接触?
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催发同心锁发亮的好办法,至少若他的目的是这个,她这一方是成功了。
沈韶春下意识舔了下唇。
方才被苏玉舟吮吸、慢咬和轻舔她的下嘴唇的感觉,就像一把已经熄灭的火,又再度烧起来,使得她为之一燥。
耳边又听给她穿衣打扮的采月喜笑道:“我就说那些人胡说八道,公子和夫人的感情明明如胶似漆,要好得很。”
如胶似漆么?
沈韶春笑得勉强。他方才逗弄她时眼睛睁着,一丝陷入的痕迹都未曾瞧见,何来的感情好?
双双收拾妥当。
听来报人言,永福街头和结尾两处粮食棚,已经开始有序给穷苦人家派发粮食过节了。
随着来报人一并入内的还有各处产业的管事,他们此来说是请安,实则更像是来讨要说法的。
“我入苏家十年了,从未见过苏家在祭神节上如此寒碜过。”
“只设两个粮食棚是不是有点太小气了?”
“我店里堪用的伙计已经跑了几个了。”
“来年招工怕是都会受影响。”
“小夫人初来乍到对此地不甚了解,当时就不该……”
这人话还未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得生疼,没见人出手,故而被打之人一时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