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以身化魔域,让人族和魔族各自有各自的国土,各自回到各自的地方,短期内,不再因生存空间之争而发生战争;
那便以身化魔域!
她修为高强,天生因先天道体而得天独厚,比世间所有人都更要近仙。这样的她,如果舍弃自己的一身骨血,将所有一切回哺天地,当她化为云烟,当她消失殆尽,她未尝不会为魔族们开辟一个新天地,供其生存,供其兵戈不再。
身在半空中施展道法的云升公主,垂目望着下方的所有人。
她目光从悲愤的百姓们脸上拂过,从不解的魔王们脸上拂过,从弟弟苍白的脸色、妹妹绝望的泪目中一一拂过……她爱这世间,爱每个人。
最后,她的目光,与半空中姜采的目光对上。
不忍离乱,不忍战争。既爱人族,也爱妖族,还要宽容魔族。
正如云升公主一开始与姜采说的那样——“上天生我,我便没有浪费天分。拥有如此资质,怎敢懈怠不前?必然要燃尽此心此血,好报答上天宽厚之恩。”
“百姓们只是现在不懂,十年,百年……当这天下人妖魔能够不再征战,维持着和平,哪怕是虚伪的和平,他们也会知道我今日所做没有错。我也不求人理解,这条大道,我会走下去的。”
她身在半空,身形一点点消融,同一时刻,围绕扶疏国四周的蒲涞海翻涌滚动,如层楼一般向上涌起,铺天盖地,向王都席卷而来。那海水浪潮声势浩大,自天而来,却不落下,海面上,浮起一重重穴口,幽深黑暗。
黑穴旋转,渐渐变大!
海水包围的最重要,天上的金光倾泻如注,直洒云升公主!
姜采伸手,触摸到天上降下来的金色光点——她不知道这是功德之光,只是觉得这重光落下来,周身灵台清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在缓缓痊愈。
就连一直困扰她、一直让她堪受折磨的体内魔疫,在天上这重金光落下时,魔疫都得到了片刻安宁,不再折磨她。
她体内的魔疫,与她本人一同仰头,看向那光。
未必知道那是什么。但修士对“道”的本能向往,让他们都知道这是极好的机缘。
云升公主的身体一点点融化。
海水喧嚣,巨浪翻滚,在天上呼啸而不下,却让百姓们惶恐不安——
“海水怎么跑天上去了?难道要淹没王都吗?王都今年怎么了?”
“不,我不想死!我好不容易从魔袭中活下来,我们家,就剩下我一个了……”
百姓们开始慌乱,他们不敢打下去了,他们转身想逃跑。他们以为那巨浪,是云升公主的法术,是公主不堪忍辱,要报复他们。
而有血性的百姓还要嚷两句:“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屈服!”
谢春山终于忍不住喝道:“都闭嘴!一群蠢货!”
他回头,向着打斗中的百姓,手指天上的云升公主:“她要是真想杀你们,你们谁躲得过?她身化魔域,是万千年的功德!”
百姓们却道:“为什么要帮魔?她不是我们的公主吗?她真的要投靠魔族?”
谢春山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他一手扶着哭得打哆嗦、此时迷惘仰头的百叶公主,雪色衣袍被风吹乱,他另一手指着百姓们,颓然落下。
心怀苍生之人,竟这般难被人理解。
他愈发感觉到真正的一万年前,云升公主这条路走得有多困难,有多孤独。
那么这世上,还有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谢春山目光梭巡一圈,他看到了祭灵台上脸色苍白无血的太子殿下。
太子棠华目中的光渗着血,掺着电,紧盯云升公主。
他怒道:“拦下她,拦下她!”
他吼道:“不能让她继续,让她停下来——姐姐,你不能这么残忍!你不能离开我们!”
他双目赤红,刚得到的道体并不完全贴合,他的状态差到极致,他本该立刻闭关去熨养那先天道体。但他拼身飞跃,人入半空,施展重重水光巨浪,去打断云升公主。
他恨她,怨她,怪她,又不能让她这样离去——
“你是我的姐姐,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你若是恨我夺你道体,你来杀我啊。这样算什么?你在报复我吗?你再也不想活下去了,见到我们就让你觉得恶心吗?
“你怪我是不是……姐姐,我不得已!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一直被百姓们仇视,如果你得不到惩罚,如果你得到的惩罚不能让王都百姓们信服……我日后如何管理国家,你日后如何再次出现在百姓面前?
“只有得到惩罚,才能消除怨恨。只有你去闭关,时间过去了,这一切才会结束……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做什么,你反对什么?你总让我理解你,你为什么不理解我?
“你还在向着魔族,你还在觉得他们可怜,你还觉得也许不是他们毁的王城……你一个人族公主,我的姐姐,你居然要为了魔族去开天辟地,居然要为了魔族去开辟世界。
“你的爱,就那么博大?我的心,就如此卑微吗?”
风云聚拢,道法相战。棠华来打断云升公主,云升公主施法在关键时期,她无法动弹,姜采抽身而来,挡住棠华的攻击。棠华的眼睛看的却不是姜采,他一直盯着云升公主。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姐姐在天地间消融,一眉一眼,双手双足,全都在消失。她身形融入天上的蒲涞海,魔穴打开,天上地下的那些魔王被魔穴们吸进去……
棠华一口血吐出,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冲开姜采的阻挡,扑向云升公主:
“姐姐——”
他撕心裂肺:“不要为了他们牺牲!你是人族公主,是我人族公主!
“你是我姐姐,你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你的子民——
“姐姐,不要死!我从来,不想你死啊。我做的所有,都是想你活下来啊——
“姐姐!”
目下泣血,未能完全与身体结合的先天道体泛着光,从他身上抽离,折磨着他,一重重血痕在他身上浮现,让他显得何其狼狈。下方的百姓们惶恐间,已完全看呆。
云升公主消融间,垂目,怜悯无比地望着他。
姐弟二人隔着虚空,兀自落泪。
天崩地裂,风云残卷,乱发拂面,他们久久地凝视。
“叮咣”一声,玉皇剑从天上掉落,坠入人间,却无人有心看护。
破开天幕的金光一点点消失,蒲涞海巨浪卷来,魔王们被魔穴吸进去,包括姜采。魔域初开,天下所有身怀魔气的人都被吸入,姜采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几次施法,只稳住一刹那。
身入魔穴之际,她只来得及高声:“也宁——”
下一刻,一道白衣破云而出,衣袂翩飞似仙,青龙鞭自他袖中飞出,缠向姜采。姜采回身一把拽住青龙鞭,魔穴的吸力并未停下。
二人目光一对。
千钧一发之际,顾不上考虑更多的,姜采:“走——”
她直接入魔穴,张也宁跟随她一道进入。
漫天海水间的魔穴还在扩大,未知之物让人恐慌。半空中的棠华眼睁睁看着,他要跟随而入时,谢春山在下方厉声:“封魔穴!”
魔穴不能继续扩大!
魔穴扩大,魔域席卷整个天地,这就是祸世,而不再是功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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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疏国王都发生巨变的这一日,正是鲛人一族的少主成人礼之日。
鲛人追出了关,已经做好在成人礼这一日分化男女的准备。她自信满满,已经为自己雕刻好了自己最喜欢的容颜。
她偷偷地模仿云升公主的脸,心虚地希望公主不要看出来。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看出来也没关系。人们以为她和云升公主是一对姐妹花,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成人礼这日,鲛人一族在海上空燃起烟火,宴请群妖,来观望少主大礼。
而他们的少主阿追,翘首以盼,迟迟不肯分化男女,非要等云升公主到来才肯。
阿追言之凿凿:“我们已经说好了!殿下说她会来的,她一言九鼎,一定会来看我!”
鲛人王被她气死,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劝她:“云升公主不会来的。你这些日子一直闭关,自然不知道,人族和魔族闹出了大矛盾,无极之弃要保不住了……那魔族攻打王城,人族要惩罚云升公主。云升公主这时候估计在扶疏国王城受罚,她不会记得你的生辰的。”
阿追不理解:“魔攻打王城,又不是云升公主攻打王城。为什么要惩罚公主殿下?”
鲛人王难以和她说清领袖责任之类的事,毕竟在妖龄上,阿追也才刚刚成年,阿追的心智怎么能够理解复杂的人族关系呢?
鲛人王长叹一声,说:“总之,这些日子我们妖族都不要上岸了。先看看人族和魔族的情况……阿追,生辰宴不能再耽误了。”
但是阿追坚持:“公主殿下不来,我不分化。”
众妖一批批来,都劝不了她。鲛人追游出海面,凝望着人族城镇灯火通明的方向。她坚持要等云升公主,而这时候,蒲涞海发生了巨变。
海水浪潮掀起,卷向人类城池;海水中,不同的地方开始生出吸人的可怕穴口,许多妖被吸进去……
海上妖族们再顾不上鲛人少主的成人礼,他们惨叫着纷纷逃命。鲛人也四处逃窜,鲛人王四处吼:“阿追呢?快让阿追回来。出事了,这什么穴会吃妖……”
妖族们躲入海水中不敢出来,浪潮滚滚,阿追在海面上被颠晃得恶心犯吐,可她发现海水奔流的方向是朝着人族城镇后,又开心起来。
她说不定可以跟着海水,见到云升公主!
她要质问云升公主,为什么违背誓言,为什么不来她的成人礼!
漫天星海,烟火燃起,海水倾覆又落下,阿追在海水中起伏游曳。她看到了人类城池中的巨变,也看到了魔王们被吸入怪穴,同样看到了千千万万的魔物们被吸进去。
她心想糟了,人类居然发生了这么可怕的变化,云升公主还安全么?
星火亮起,为少主庆贺生辰的烟火在渐渐平息归来的海水上空燃起绚烂的光。
鲛人们提着灵火灯笼在海中寻找:
“少主,少主——”
“少主,你在哪里。少主,你的成人礼不能推啊。”
阿追漂浮在海上,烟火绚烂下,她看到星星点点的道元之光,落入海水中那吃人的魔穴中。那道元之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勾勒出了云升公主的身形。
隔着海水,二女对望最后一眼。
漂洋过海,跨山跃水,云升公主到底来见了她最后一面。
星火满满,烟火烂烂。云升公主对她微笑:“阿追,成人快乐。”
妖族年轻的鲛人少主仰着脸,望着半空中的虚影。潮湿的眼中倒映着星火烟花,也倒映着公主殿下最后的美丽面容。
阿追久久凝望,目不转睛。
“啪——”
最后的海上烟火熄灭了,海上变得寂静,幽邃。天幕上,云升公主的道元之光散去,被魔穴吸入。阿追毫不犹豫地追随,跟着那道元之光,进入了魔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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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过后,世界静了下来。
扶疏国的王都,夜间不见星火,一场瓢泼大雨无声而至。
满园雾迷,茫茫无际。
滴滴答答雨声中,玉无涯打开窗子,看到向她迎面投来的玉皇神剑。夜渐深,城渐寂。夜风吹拂她颊畔发丝,她抱臂孤立,伤怀地凝望着那退潮的海水,凝望着云升公主消散的方向。
“天地生有情,万重云山开。纵歌且少年,忽然飘零海。
海上辞人间,天涯白骨哀。白骨皆逐流,死生休再提。”
第127章 姜采和张也宁相携……
姜采和张也宁相携行走在新开辟的混沌魔域中。
与后世不同, 此时的魔域彻底幽黑,没有任何光源。二人一路行走,已经闻到了魔物们相斗间的血腥味, 亦不知道魔王们都躲在哪里。
姜采说:“去焚火修罗界看看。”
——如果不出意外, 魔子诞生,是要在焚火修罗界诞生的。
她勉强判断了一下方向,便朝那个地方行去。周遭混杂着血腥和魔气, 寸草不生的环境中,姜采眼睛辨物比在人间时困难得多。她走了没多久, 就被脚下一个死尸绊住。
那庞大死尸魔化来袭杀时,姜采手肘被身旁的白衣扶住。张也宁甩袍一扬,那向二人偷袭的魔物就化为云烟了。
姜采揉揉额心。
张也宁垂目观察她,看到她眼中的红血丝。她眼睛难以辨物,在这样的魔域真是寸步难行。偏她性格太强,又不和他说。
张也宁心中生起些恼, 却又压下去。
他微微沉吟, 施展法相, 一轮皓月徐徐升上天际。当下里, 皓月清寒,俯照万里, 将二人周遭全都照得一清二楚。
姜采仰起头, 看到天上的月亮。
她出了一下神, 张也宁微凉的衣袍从她身旁擦过, 他要走开时,她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衣袖。
张也宁回头看她。
姜采问:“穿的是白衣服吗?”
张也宁静一下,才答:“是。”
姜采微微笑,若有所思:“那这样, 你我就成活靶子了。那些魔看到我们,都要来攻击了。”
张也宁没说什么。
但这都是为了她能够方便看到他。
她笑一下,眼中倒映濛濛清晖,流光潋滟:“月亮真温柔。”
张也宁侧过脸,不言不语,只有垂下的长睫轻轻颤了下。
他像在害羞。
姜采舒口气,临时画了个结界,拉着他一同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张也宁自然不说什么。
于是一片晦暗中,只有月光清盈相照。
皎皎月色下,白衣仙人席地盘腿而坐,玉冠玉容,冰雪冷月之姿。哪怕身在魔域,他也依然如同高山上明月相照下的那捧飞雪。月下飞雪之美,让人只可远观,不容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