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华将目光盯上了妖族——但是他在迟疑。
一,五年前,他去海上向鲛人族求离光珠,双方和平交易,鲛人族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只要离光珠炼好,鲛人就会献珠于扶疏国。若是与妖族开战,离光珠或许就拿不到了;
二,妖族力量太弱。妖族寿命漫长的代价便是修为速度的慢,力量获取的慢。无论是人修还是魔修,昔日都是将妖族当做奴役对象。很多妖族努力修炼,也是为了摆脱自己被欺压的命运。这么弱势力的妖族,似乎不足以让凡人和修士联手共敌。
那到底要如何,才能稳住眼下局面?
距离求取离光珠的时间又过了五年,随着离光珠即将炼成,棠华越发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
而在他反复思量的时候,他得知一个消息——代他前往蒲涞海去询问鲛人族何时能交出离光珠的玉无涯,回返王都的时候,遇到凡人和修士之间的战斗。
玉无涯不忍心凡人被欺,她出手后,便得罪了那些争执中的修士。数十修士围攻玉无涯,玉无涯寡不敌众,逃遁时身受重伤。玉无涯重伤后那些修士才知道自己惹了祸,前来王都请罪。
棠华听闻消息,何其震怒。
他被气得发抖——“混账!”
凡人和修士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太子当晚离宫,前往玉家看望玉无涯。
第131章 太子棠华在玉家的……
太子棠华在玉家的后院等候玉无涯。
玉家仆从说她出去了, 稍晚一会儿才会回来。
棠华因此而不悦——她不是因多事而插手旁人的战斗而受伤了么?怎么不好好养伤,寒冬之夜还要出门?
太子棠华一贯肃冷,仆从怯怯退下后, 留这位殿下一人在院中候人。
冬日雪夜, 天地间濛濛落雪,簌簌瑟瑟,重重云烟后, 隐约月影如银,隔着云海与飞雪遥遥呼应。
棠华长身凝立, 站在廊庑下仰头望月看雪。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脑中突兀想到一个人,又快速湮灭。距离魔袭王都,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那位堕仙也失踪了整整十年。张也宁、姜采,应该是跟着那魔穴, 一同进了魔域吧。
也好。
棠华默然想:一些危险的人留在魔域, 永远不要出现在人间, 便是对扶疏国最好的事。扶疏国生出了新的危机, 没有精力再应对这些似敌似友的人了。
只是张也宁……明明是堕仙,却总让棠华有一种异常的亲切感。
还有姐姐。
死了整整十年了。
起初的痛不欲生, 到现在的麻木淡漠。棠华甚至开始想, 其实她死了也好。不要再做让他为难的姐姐——一个为魔族开天辟地的人族公主, 不会得到扶疏国子民的宽容的。
死了也好。
棠华听到后方缓缓而来的脚步声, 压下了自己心头这些凡思。想来是最近太忙了,他总是想到一些故人。但是故人已逝,他应当向前看。棠华转过身,看向身后向他走来的姑娘。
他心中的感觉很奇怪。
玉无涯双十年龄, 佳人如玉。自她开始跟着他修仙,她的年龄便定格在此时,岁月再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但她也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雪夜中这位走来的姑娘,披着氅衣,怀里抱着什么,用棉布盖住。她眉目温婉,目光明亮,身上的凌厉剑气,也压不住她的温和。许是因为受伤,她神色有些恹恹,面颊苍如白雪,透着疲态。
这本就是一个分外温柔的姑娘。
玉无涯站在廊下,向棠华行礼,微笑:“如此风雪,殿下怎么来了?”
棠华没有说话,他伸出手,扯住她胳膊,用力将她拉拽入廊下。他目光从她身上一一扫过,想看清她受伤得重不重。
玉无涯了然,对他仰脸笑了笑,一贯柔和:“无碍。”
院落角门边,提着灵火灯笼的仆从们默默退下——玉姑娘回来了,殿下就不需要他们了。
棠华和玉无涯说话淡而冷:“姑娘拖着伤体,冒着风雪出门散步,孤一个没有生病的人,在风雪中散步,似乎也没什么。”
玉无涯听懂他的奚落,便解释:“我是因为……”
棠华的寒目猛地扎向她怀中,厉声:“谁?”
他感应到了多余的气息。
于是,从玉无涯怀里抱着的棉布下,一只金色小龟,不情不愿地钻了出来。贺兰图仍是惧怕这位永秋君的,他巴不得天龙长老离这位远些……但是显然不能,贺兰图还要承受棠华的冷目摧残。
棠华:“你养妖?!”
玉无涯道:“我从蒲涞海归来时,这只小金鼎龟就一路跟着我。殿下还记得它么?十年前,我在无极之弃放生它,在那之前,我养了它一段时间。”
她笑盈盈地举起小金鼎龟给棠华看。
她如今已经不怕太子殿下杀了她的宠物了。
棠华目光凉凉地盯着贺兰图,贺兰图藏在自己幼年的壳子里,认真地装着无辜。但他仍发抖:总觉得太子殿下想宰了它。
棠华淡声:“自然记得。”
他顿一下:“所以你又养它了?你雪夜出门,是为了它?”
玉无涯抚摸小龟,怜爱道:“从蒲涞海出来,它跟了我一路。想来这是缘分。如今人族和妖族之间并无龃龉,我养小龟也没碍着谁。殿下,就让我留下它吧?”
而贺兰图能够来找玉无涯,实际上也是跟自己的母亲,跟自己的族群磨了好多年的结果。他母亲一直担心他出了海,再被人族捕捉。
因这些年,金鼎龟变得比以前更加贵重。
人族渡蒲涞海时,经常会被海水中的魔穴吸进去,被吸入魔穴后再无生还。而金鼎龟是唯一可以抵抗这海中魔穴的生灵……这些年,人族渡海,都需要靠金鼎龟帮忙。
往来皆生意,但也有些恶劣人族,大肆捕杀金鼎龟,将金鼎龟当渡海坐骑,平地起价。
贺兰图的母亲,金鼎龟的族长,担心自己的儿子再被人族捉走。
贺兰图给自己母亲的说法是:他想混在人族厉害的人身边,帮忙缔造两族和平。
在贺兰图的记忆中,存在着很长时间的空白。他本身不太记得他幼年时的母亲,不太记得他的种族。姜采要他回去金鼎龟一族查“海市蜃楼”除了是空间之物,还有没有其他用处。
贺兰图并没有查出来。
他在海中与族人团聚的这些年,也大约知道师姐再一次入了魔域,去和那些魔修纠缠。师兄跟在百叶公主身边,试图满足百叶公主的心愿,还在研究芳来岛功法。
贺兰图也想发挥自己的作用——回到天龙长老身边,他也许会弄清楚很多事。
比如,金鼎龟一族,是如何灭绝的。
为什么到了最后,这个时代的妖族差不多都灭绝了?“海市蜃楼”中消失壁画上留的那首诗,是谁写的?他为什么对自己幼年时的记忆这么模糊,发生了什么?
还有……他幼年时,是否在现实中,是真的遇到过天龙长老,是否天龙长老真的养过它很长时间。
他一直对天龙长老有种舐犊情深的熟悉感。他见她第一面就觉得她眼熟,但他想不起来。
在扶疏古国的这个旧梦中,当贺兰图变成幼年时的自己,被玉无涯抱住时,他便想,是否自己幼年时的记忆,被谁刻意封住了?是否有人不愿意他想起天龙长老,不希望他知道他和天龙长老有过这样的过去?
他疑心那人是永秋君这个坏蛋。
而天龙长老跟在永秋君身边,多么危险!
所以贺兰图哪怕再想念母亲,再舍不得离开自己的族群,他也仍然回来了,仍然鼓起勇气重新当玉无涯的宠物。他在这个雪夜中,仰着乌黑的眼睛瞪视永秋君——
他不会让永秋君伤害天龙长老的。
虽然梦境中他只能藏身在自己幼年的躯壳中,可是若他爆发全力,他是有机会恢复自己的真正修为的。至少他一身上下皆是宝,他可以挡住永秋君的攻击,保护天龙长老。
太子棠华和玉无涯一起俯视着玉无涯高高捧起的小龟。
棠华淡声:“它在瞪我。”
玉无涯赶紧说:“不是的,它这么小,这么弱,怎么敢瞪您?一定是雪太大,您看错了。殿下,你看它这么小,它还是金鼎龟……以前有个鲛人姑娘,不是说它是金鼎龟一族的少主吗?
“若是它能够给两族带来和平,这不是好事吗?
“我们养着它吧?”
她轻声求他,声音婉婉,目光莹润。棠华睫毛颤一下,躲开她目光,他鬼使神差一般:“……好。”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这位太子殿下目中恼意一闪而逝,面对玉无涯长舒一口气的神色,他心想罢了,她喜欢养宠物,养着就是。
而两族和平……人族和妖族能不能维持和平,他还要再看看。为了凡人和修士之间能够和平,他并不介意让其他种族成为牺牲者。
十年前的魔袭一事,已经带给棠华深刻的教训:同情他族,自取灭亡。无论是魔还是妖,都不能相信。
玉无涯哪里知道棠华想的是什么,他同意她养金鼎龟,她就已经开怀,觉得他十分宽容了。放松的玉无涯仰头对棠华笑,他低下眼看她,他的眼睛清亮,神色柔和关注。
像雪一般。
可又很动人。
玉无涯突然移开了目光,她僵立他身边,良久不说话。棠华也不说话,站在她身旁,负着手,风吹落叶,二人衣摆轻轻拍在一起,像某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夜渐渐深了。
他却依然立在她身边,没有提出要走。她平视着廊外飞雪,竟也不说什么。
好久,棠华问她:“伤势重吗?”
玉无涯:“还好。”
棠华:“夜深了,我回宫了,你早些歇息吧。”
玉无涯说好。
二人却仍站着,许久未动。又好一阵子,玉无涯突然想起来一个借口:“我带回来了一坛好酒,殿下要一起畅饮吗?”
其实他二人都不贪杯,也都不爱酒。
棠华说:“也好。”
玉无涯舒口气,笑着将自己怀里的小龟留下,自己轻快地下台阶、出院落,去取酒去了。她一走,棠华长袍一扬,坐在了廊栏边上。
棠华低头看眼趴在旁边装死的小金鼎龟。
他伸指在它冰凉的龟壳上点了两下,贺兰图还没反应过来,两道气息就刺入他神识,在它神识中留下了烙印。贺兰图震惊无比,抬头看到棠华冰凉的眼神。
贺兰图:……永秋君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棠华俯视它:“乖乖跟着玉姑娘。若是有别的心思,想伤害她,你稍有意动,我便能碾杀你。你若不照我的话做,大可以试试能不能从我手下活命。”
贺兰图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很茫然:什么?!
永秋君在它神识中留下烙印,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是为什么……会伤害天龙长老的人,难道不是眼前这个人吗?眼前这个人居然防备自己?这太可笑了。
觉得可笑的同时,贺兰图一个凛然,突然想到:现实中,他的神识中,会不会也被真正的永秋君留下了烙印。真正的永秋君,是不是也会在他稍有动作的时候,轻易借助这种烙印,杀死他?
贺兰图不记得了。
他对自己幼年时发生的事都不记得了。
这个梦境将曾经发生过的故事重新走一遍……贺兰图简直想立刻哭着找师兄师姐,请他们出了梦境后帮自己看看,自己的神魂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现实中可是从长阳观逃走的啊!
如果他的神魂被永秋君做了手脚,那岂不是说,他走到哪里,永秋君都知道?这、这还如何与永秋君对抗?
梦中的太子棠华,冰凉的手指抚摸着这只小金鼎龟,哪里知道贺兰图心堕冰窟的绝望。他发现这个小龟浑身僵硬,就很满意了。当玉无涯的脚步声回来的时候,他手上一改方才的寒意,抚摸小龟变得十分温和。
棠华还在装模作样:“我常日在宫中,不能陪着玉姑娘。有你在她身边解闷,我也放心很多。”
回来的玉无涯听到棠华这话,一怔之下面红耳赤,她咳嗽一声,坐在栏杆后的太子手臂懒洋洋地搭在木栏上,漫不经心地向她瞥来一眼。
玉无涯心口疾跳。
他的俊逸和漫然,孤傲和疏离,正如罂粟般吸引着她。
玉家人都死了,只有兄长等少数人在外守卫国土。她是玉家留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守护者,代表着玉家对扶疏国王室的忠诚。
她愿意做世间最优秀的剑修,只为了保护殿下,守护殿下。她愿为他征战,为他摇旗呐喊。
棠华察觉到姑娘凝视他目光中的深切意义,他怔了一下,有些无奈道:“你对我,不必总是这么仰望。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玉无涯微笑:“殿下守护着这个国家,保护着自己的子民。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她提着酒坛上台阶,坐于棠华身边。酒坛被放在二人中间,玉无涯拿出两个杯子给他们倒酒。棠华接过一盏酒,向她举了举。她自己要饮时,棠华伸手拦一下。
他说:“我一人喝便是。你有伤在身,不要饮酒。”
玉无涯便着恼:她忘了。
她懊恼之时,抬起眼,看到棠华竟在笑看她。他目中的清和笑意,和平日的疏离格外不同。玉无涯见他这样,怔了一下,跟着放松。她便一杯杯给他倒酒,想这酒如果能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放松,其实也好。
玉无涯:“殿下平时太累了,应该歇一歇。”
棠华:“等父王复活就好了。”
玉无涯称是:“鲛人王说离光珠马上就好了,王上若是能复活,王后的身体应该也会跟着好起来。殿下也能歇一歇了。”
棠华:“歇着做什么?”
玉无涯语塞一下,想到自己平时看到的太子殿下,除了处理公务好像没有任何其他兴趣。她只好说:“……修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