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追素来不怎么说话。
其他二人大梦一场,心中皆有各自心事, 此时俱是沉默。
他们看到姜采垂下的手,丝毫不在意地与张也宁握着手, 张也宁宽大的道袍挡住了两人相握的手。姜采如此执着而自然,张也宁耳根染红,苍白的面上也浮起浅浅一层赧色,身子向后躲了下。
姜采回头冷目瞪他。
他才没有推开她非要握着的手。
谢春山看得欣慰——师妹妹夫这对世间最无情的有情人,看来梦境结束,二人的感情终于要修成正果了。
姜采无视众人各异的目光, 沉吟道:“雨归用了我留给她救命的那道剑意, 巫家有变, 我曾说过她若有难, 我必定救她。我打算与也宁一起去一趟巫家。
“我们在梦中待了一百年,现实中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清楚。正好我们与雨归、巫家兄妹交好, 可以去探探如今修真界的情形, 再做打算。你们可有意见?”
她直接将张也宁算进了她的队列。
而不等众人提出建议, 姜采手一张, 被弃的玉皇剑回到了她手中。
玉皇剑委屈地在她手里震了震,怪她抛弃。而姜采本人玉身修立,斩钉截铁:“既然没人有意见,就这么定下了。”
众人:“……”
这强买强卖的风格……
辛追眉头轻轻一蹙, 心想姜采和张也宁都是修为这么高深的人,修为如此高深的人组队,未免有些浪费战力。姜采这安排并不妥当,师兄明明适合另外带队……
她正要开口,对上张也宁向她投来的目光。张也宁微微向她摇一下头,淡漠安然。辛追便闭了嘴,不发表意见了。
谢春山倒不怕他师妹。
谢春山不管心里如何想,他面上是最先恢复那副风流意态的。他摇出一把扇子,边扇边笑:“师妹你这拿着剑威胁人的作风……我们谁敢有意见?”
姜采淡淡看他:“师兄有意见?”
谢春山被她的寒剑威胁,只觉得自己敢说个不好,玉皇剑就会毫不留情地飞来。
他唏嘘两声,收了玩笑嘴脸,正经一些:“我对你和妹夫要同路,不敢有意见。不过还是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我要与你二人一同去巫家。雨归身上芳来岛的血脉,我要帮忙解除。”
他停顿一下,说:“若是盛知微暗中窥探,看出我能解决芳来岛的问题,她或许会愿意跟我们谈判。没必要做敌人的话,还是不要打了。”
姜采踟蹰。
她在梦中时光长河中将盛知微逼到那一步,就是为了除盛知微的心魔,让盛知微清醒一些。
这个世间,有心魔的人难以修成大道。偏偏魔子本就是魔域所化,心魔无法对她造成影响,她又身负功德,机缘巧合之下,竟能成大道……
那么厉害的魔子,若是此时已经醒来,已经成为了真仙云升,姜采怕这位真仙比梦中最后的云升更加偏执,怕盛知微投入这位可怕仙人的麾下。
姜采看向剩下的辛追和贺兰图:“但是小图想去救我师父……”
辛追声音清如冰雪:“我陪小图去。”
姜采没说话。
辛追和梦中那个阿追并不太一样。梦中阿追多少带着孩子气,不顾一切的执拗。但是辛追修行大道数千年,被永秋君教导那么久,她冷若冰霜的模样,很难让在场诸人从她身上找到阿追的影子。
姜采不知道辛追如何想阿追,如何想阿追和魔子前世那么深的牵绊。
姜采不方便问辛追,张也宁便看着辛追:“你打算回长阳观做什么?”
辛追声音冷淡:“陪小图探查观中如今情形,看能否救下天龙长老。若是救不下,便寻找机会拖延时间,等师兄和嫂嫂忙完能够赶来救人。”
她看向姜采,微微点一下头:“嫂嫂放心,我愿立下大誓,必将以性命护嫂嫂师父。”
姜采听到她叫“嫂嫂”,虽面上不显,眉目却忍不住跳一下,眉梢痣那么一晃,她克制不住地心中生起醉酒一般的欢喜感。越看辛追这个清冷的姑娘,越觉得张也宁的师妹真是个漂亮懂事的姑娘。
幸好辛追和阿追不完全一样,不然他们就有的头疼了。
但姜采还是迟疑:“若是魔子……”
辛追垂下长睫,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她轻声道:“我不是阿追。”
她这么一说,诸人心中懂她的意思的同时,也浮起怅然之意——这也许就是永秋君一定要阿追道元转世,不给魔子复活阿追的机会的原因。
转世会是两个不同的人。如同谢春山和傲明君的关系,辛追和阿追的关系。
转世会消耗掉原来的道元,不会再有复活原来那个人的可能。
永秋君对魔子,一贯残忍。
众人沉默之时,又是张也宁开口:“你回去长阳观,如何面对师父?”
辛追沉默。
张也宁便一叹,说:“日后跟着我与、与……阿采吧。”
辛追点一下头,目中光轻轻亮了下,看姜采的眼中也带了几抹感激之情。姜采心中酸楚,不说什么了。
诸人安排好去处,辛追带着贺兰图离开时,得姜采殷殷嘱咐:“不要妄自尊大,不要血性上头便什么也不管。无论如何,有事联系我与你师兄,我们忙完巫家事便会赶去长阳观。”
辛追说好,贺兰图心不在焉。
姜采三人也扭身走向相反的方向,前往北域——巫家的主家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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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本想使用云河图直接到达巫家,但云河图竟然无法发挥作用。想来是有人知道云河图的作用,将巫家的水墨画全都毁了。
三人便只能赶路。
一路赶路,姜采三人都觉得有微妙的奇怪感——
修士与修士之间有小规模战斗;修士与魔修之间有小规模战斗。
这个修真界,总觉得比他们离开时,哪里变得很团结,哪里又变得很不团结。
三人从半空中匆匆走过,姜采再一次喃喃:“我觉得我忘了什么和我密切有关联的东西。”
谢春山随口:“等忙完了,让妹夫帮你将遮掩的天机破掉好了。现在先不急。”
张也宁声音冷淡:“可以。”
姜采立即:“不必这么忙活,被遮掩的天机应该也不会特别重要……”
张也宁答:“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虚弱。”
姜采不赞同:“你在梦中仙格被破,必然对现实中自身造成很大影响。你一贯硬撑不爱与人说,你却未必像你想象中那么强。”
张也宁:“姜姑娘是要和我比试一番,才信我实力吗?无论如何,我是仙你是人,真打起来,你不是我的对手。”
姜采微微一笑,回眸瞥他一眼,慢悠悠:“是么……你确定?”
谢春山在旁打断:“两位,可以不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吗?为兄现在觉得自己很多余啊。能不能体谅一下与一对小情人同行的为兄?”
姜采一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面颊倏地一红,却忍不住盯张也宁一眼。
张也宁低着眼与她对视一下,心不在焉地移开了目光。
他冷冷清清,再说了最后一句:“现实中灭神榜不是用来对付我的,我不会为谁……”
姜采厉喝:“闭嘴!我师兄让你别说话了,你听不见吗?!”
她陡然发怒,气势冷寒,让谢春山步下一趔趄,差点被这个凶悍的师妹吓得摔下云端去。
谢春山心有余悸,他挑高一边眉毛,同情地看眼张也宁:这么凶的姑娘,一言不合就不许人说话,你真的能扛得住?一概接收,恕不退货啊妹夫。
张也宁没说话,平静无比地别过头。他老神在在,既不畏惧姜采,也不搭理谢春山的揶揄,如此高洁出尘的风范,让谢春山不得不感慨——不愧是能让姜采低头的男人。
不过谢春山疑惑,张也宁如今,对他师妹,到底有没有情?那断了的情,有没有回来?
可恨张也宁向来不爱说自己的事,谢春山也不方便在这时不停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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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家的惨烈,是姜采他们这些梦境人无法想象的。
在姜采他们入梦前,修真界已经将魔穴重新封印得差不多了。他们曾料想即使修士和魔修再有战争,规模也不会太大。然而事实不是这样。
魔域的魔修们冲破了魔穴,天地间的魔物比以前多得多。
有神秘的厉害人物出现,世间人不知这人是什么身份,只知道很多门派、散修投靠这个厉害人物。修真界厮杀不住,这个新出现的势力笼络魔族和投靠来的修士,一起对整个修真界进行杀戮。
而修真界最德高望重的人物永秋君,是个堕仙。
曾经人们不知道他是堕仙时,他一直闭关,似乎对修真界也没造成什么影响。而今这位堕仙不加掩饰,四处诱使人堕魔,竟与那股厉害势力一同争抢入魔者。
反抗永秋君的,便要么投靠新势力,要么如北域巫家这般,独自为战。
芳来岛换了新的修士,彻底沦为修真界中一傀儡门派,跟随长阳观;曾与长阳观互争一二的剑元宫,在连续失去姜采、谢春山两大优秀弟子,又在天龙长老被囚长阳观后,剑元宫中人也无力对抗永秋君,为避免更多牺牲,只好听从长阳观。
经此百年之变,修真界四大门派友好互助的关系,算是彻底破除。
今日的修真界,以长阳观独尊天下。
如巫家这般不投靠永秋君、也不投靠新势力的,修真界倒没有对巫家喊打喊杀,但是在巫家独立对抗魔域的攻击时,修真界只要不施加援手,巫家必然撑不住多久。
这些年,巫家屹立北域而不倒,靠的便是巫展眉的崭露头角,以及巫长夜时而醒过来帮助巫展眉。
即便如此,无人帮助北域,巫展眉带领巫家人和北域其他修士,一同对抗魔修,饶她修行天赋再高,她也有所勉强。但是巫展眉好不容易得到这种被重视、被认可的机会,岂能放弃?
当姜采他们赶往北域之前,北域巫家正面对着大半个魔域魔修们的攻击。
曾经恨巫展眉出身芳来岛圣女肚子里的巫家夫人,巫长夜的母亲,不断地向修真界东、西、中三域发去求助讯号,但无人回应。这位夫人恨得大骂:
“什么永秋君,什么互相扶持,还不是因为我们不肯像其他门派一样沦为永秋君的走狗,便拿我巫家当牺牲品。
“我巫家死在魔修手里,他们也可说不关他们事,是我巫家太弱!
“一群混账!”
雨归劝说她这位性格强悍的婆婆,心惊胆战:“婆婆,您别骂了。若是骂话被永秋君听到,他派修士来对付我们,我们更加没有路了。”
巫夫人便转头来骂雨归:“你也是芳来岛出身!我巫家是捅了芳来岛的马蜂窝吧?弄回来的女人,一个个全都废物,一点用没有。怕什么永秋君?我还就是要让他听到——
“凭他也配是仙人?凭他也……呜呜呜!”
巫夫人被人捂住嘴,雨归抱歉地让人将夫人带下去。
巫夫人的话也点醒雨归,让她觉得不能这么下去。巫家快撑不住了,她再这么自私下去,巫家溃败的速度,恐怕根本等不及师姐他们赶来相救。
巫展眉说姜采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梦中出来,巫家其他人绝望地等着灭门的时候,而雨归知道,其实她没有尽全力帮助巫家。
巫长夜一直没有完全恢复实力,经常在大量消耗修为后便要闭关休息,无法更好地与他妹妹配合。
而雨归是拥有“无生皮”的人,但凡她愿意牺牲,她就可以让巫长夜恢复他的巅峰修为。代价只是,她的陨落罢了。
雨归只是不甘心:她挣扎那么多年,逃出芳来岛那么多年,不肯爱任何男子,不肯和任何男子行事,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好好活着。连她嫁给巫长夜,也是因为巫长夜说,不会强迫她,会帮她寻找解除血脉功法问题的方法。
雨归是喜爱巫长夜的,可她最爱自己。她不愿为任何人牺牲。
可是、可是……她一个修为这么差的人,不用这种方式帮助巫家人,难道真的要等着巫家灭亡,她再去寻求新的强大者攀附吗?
深夜如墨,雨归站在屋前徘徊。
她美丽至极的面容上笼着愁绪,一贯让人觉得可怜柔弱。巫家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仆从们向她打招呼,风吹过,她看到众人疲惫的脸色,闻到众人身上的血。
雨归心中一揪。
她走入自己与巫长夜的房舍中,一步步向里舍走。她最终掀开纱帐,看着那盘腿坐于床榻上、闭目修行的巫长夜。
长眉入鬓,男生女相,她的夫君脾气那么暴躁,此时却憔悴无力。因为受伤而不得不时时闭关,每一次都不能彻底养好伤就要再一次地参与战斗……身为巫家少主,巫长夜承受的压力与痛苦,定是十分大的。
自从公公身染魔疫,巫家的顶梁柱如此。这些年,巫家有一些声音,问巫长夜如此虚弱,为什么还占着少主的位子,为什么不把位子让给巫展眉。这种声音被巫展眉压下去,雨归听着也格外心酸。
前些日子,巫长夜醒过来的时候,还平静无比地与雨归说话,安排她的后路:“……若是巫家真的灭门了,你便与展眉离开这里吧。”
雨归轻声问:“你呢?”
巫长夜淡声:“身为巫家少主,我自然要以身镇此地,不离开这里一步了。但是你始终与我未有夫妻之实,展眉从小也过得不好,不太喜欢巫家……你们两个到时候离开这里,躲到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展眉修行天赋极好,若是给她时间,她可以庇护你。”
想到那时候醒来的巫长夜说的那段话,再看着此时闭目疲惫的夫君,雨归目中噙了泪——
巫长夜不让出巫家少主的位子,只是为了让他的妹妹和夫人有机会离开罢了。
而雨归……
望着帐中夫君俊美面容,雨归俯身,亲上他的唇。
她抚摸青年面容,垂目忍泪,温柔道:“我不愿意再四处漂泊了,不会再遇到比你与展眉更好的亲人了。夫君,这一次,我要与巫家同去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