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在巫家大战那一日,为了帮姜采洗清冤屈,而答应张也宁让在场所有人入梦。那一战之后,他多年沉疴,伤势反复,皆因为那一次织梦术引入的人太多, 他的神识承受不住。
巫展眉明明知道, 更亲眼看到他多年是如何伤情反复的。
巫展眉却选择了比他当日更疯狂的举动——即使是他当日, 也没有让这么多人入梦。
雨归温柔的力道, 扶着巫长夜:“夫君,不要想那些了。师姐给我们半个时辰, 我们必须在有人会伤害妹妹之前, 实现妹妹的心愿。”
雨归抬头。
她和巫长夜立在混沌的天地中, 看着时光飞速般流逝, 将万年时光一一模拟。巨大霜露和飓风席卷而来,扑向所有人,吹得人面颊生疼,衣袍大鼓。
飓风垂着雨归轻柔纤弱的身形。
在她身后, 所有修士们带着茫然不解,发出“怎么回事”“为什么时光流逝这么快”“我身体承受不了这种流逝,快想办法出去”的疑惑。
混乱中,玉无涯被龙女搀扶着,抬头看着天上混沌的云层变化。而她只要一仰头,便看到云端深处,万年前早已灭亡的扶疏古国王都的都城隐隐可窥。
无数魔修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惶恐地向王城飞去——“什么意思?我们要攻王城?”
噩梦重现。
时光飞速。
扶疏古国万魔袭城那一日,重新演变出来。
而攻城只片刻时间,伴随着魔修们惨烈的叫声,他们死于时光流逝中,再有混沌的金光在王城出现,是云升开辟魔域那一日。
玉无涯脸色怔忡,龙女跟着她一同看去……姜采身形落地,张也宁随后:“师父(长老)。”
贺兰图煞白着脸,眉目间的魔气没有散去,他惶惑地睁开眼,被谢春山困住。谢春山一手扣住贺兰图不让他继续受魔气的影响,一手扬纵,青伞飞上天幕,抵抗时光流逝的冲击。
众人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全都向姜采等人围过来,包括躲躲闪闪的魔修们,也犹犹豫豫地凑过来,哭丧着脸。
有的魔目光闪烁,还没犹豫好,盛知微和芳来岛女修们已经推开他们,向姜采这一方走来。众人修怒视这群魔,瑟狐偷偷叫了姜采一声“尊上”,盛知微已打断他们的寒暄,直接无比地问脸色阴沉的巫长夜:
“你们巫家的织梦术怎么回事?是要杀掉梦主才能破梦吗?但是我从未见过这种梦中幻术模拟时光飞逝,仙人云升也不曾入梦……这个梦主,是谁?”
巫长夜回过神:“梦主是云升仙人。”
了解织梦术要求的盛知微皱眉,怀疑巫长夜说谎。
一众人凑上来要质问巫家人,姜采长剑出鞘,她和张也宁背身而立,便挡住众人的混乱行迹。
姜采看巫长夜:“巫公子,长话短说。”
众人听巫长夜快速说:“她一定是拿了仙人送她的道元神魂,自己开启了梦境。你们忘了我们入梦前,永秋君和云升大战吗?这两人没有入梦,让我们入梦。他们目的是让我们通过云升的眼睛,看这一万年的变化……”
有魔大叫:“但是我们刚才有魔不由自主地飞向王城,然后死了!”
巫长夜冷冰冰:“梦中死不是真的死。一万年的神魔大战,仙人要亲自模拟,我们有什么办法?你们魔离我们远一点,这场梦境中,我们和你们一定是敌对的。”
姜采目光微闪。
她问:“我们该怎么办?”
巫长夜:“和时光赛跑,不要被时光跑赢。只要梦境结束就好……这不是一个杀人的梦境,不必担心。”
姜采立即:“大家尽量一起行动,不要走散。”
魔修:“尊上,那我们……”
修士们鄙夷地看他们,姜采叹气:“往事重现,跑赢时光便梦境结束,诸位且珍惜吧。我们还得找到巫姑娘,她是织梦者……”
众人不等她说完,看到时光快速流转,很多人消失于原地。姜采和张也宁对望一眼,姜采目中也有些无奈。
巫长夜和雨归回过神,亦匆匆离开:“我们要去找妹妹。”
姜采低声:“尽量在众人找到她前,结束这个梦。”
这世上的修士和魔修,不以善恶划分,谁也无法控制他们见到巫展眉,会如何做。
姜采未说更多的话,她的身形也被卷入时光中,她堪堪和张也宁不分开,更多的已经看不到。在这快速流失的时光中,跑不赢时光便死,便年老陨落。无数魔从黑暗中扑来,她持剑相杀,扭头向身后看,见自己师父和龙女、贺兰图、谢春山在一起。
他们亦在时光中奔跑。
云升将些许道元给了巫展眉,梦主却让巫展眉来做。
巫长夜没有说实话,姜采他们也不敢让众人知道,整个万年时光的演变是假的,是“梦中梦”。
云升不曾入梦,真正的梦主是巫展眉。巫展眉既是织梦者,也是梦主。巫家少主入梦后一眼能看出的东西,其他人却不知。于是其他人在万年时光中漂流,巫长夜则要在时光缝隙中寻找巫展眉,离开万年幻境,找到巫展眉。
盛知微他们没顾得上和姜采联系,亦进入了时光洪荒。盛知微敛神,直奔巫长夜:“跟上巫少主。我疑心他说谎,他是巫家人,他对织梦术一定比我们了解。”
芳来岛女修们追逐巫长夜夫妻的踪迹,而很多人修坠在芳来岛女修们身后,偷偷摸摸寻找着动手的机会:“要不是芳来岛的堕魔,我门派也不会凋零。盛知微这个贱人,必须付出代价。”
所有人都在抵抗时光的变化,却也被巨大演变而吞没。他们看到战争,看到烈火。看到无数人的惨死,看到魔物的算计——
他们行走奔波,看到了扶疏古国的重现。
他们看到公主云升和太子棠华的争执,看到无极之弃的建立,亦看到魔王们魔性难控,明明和云升达成条件,却背叛云升,引起了魔袭王都。
魔袭王都后,云升快速堕魔,魔域出现,魔子于说诞生。
鲛人族少主的盗取离光珠,激化了一切矛盾……
玉无涯行在荒芜中,漫天星河垂照,她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很多修士和她在一起,与她一同茫然地仰着头,看到无极之弃中,人人砍在魔子于说身上的剑。
修士们迷惘:“这、这是不是有点过分……”
——纵是恨魔,但是那个魔,不是曾经的公主,不是曾经那个带领他们建造无极之弃的心怀理想身先士卒的公主殿下吗?
而他们又看到无极之弃中四位将军和些许百姓的密谋。他们怔忡,认出了那偷偷放走魔子的玉将军是谁,众人便偷看天龙长老。
玉无涯观望这一切,流火一样的光在她眼中闪烁。看到兄长的面容,她情不自禁地走近,她伸出手,碰到的却是虚无。光点消失,时光飞流中,玉无涯眼中的光如湖泊般,静谧至极。
他们亦看到了为了对付仙人云升,“灭神榜”的出现,和永秋君逼着他们堕魔做的事,一模一样。
然而那不是结束。
鲛人族尽灭,金鼎龟尽灭,贺兰图背负全族血恨,对太子棠华生出杀心的时候,他赶往王都,看到的是魔子成仙、迎战灭神榜那荒唐可怕的一战。
贺兰图的记忆不是被任何人封印的,而是被他母亲临死前封印的。
在他试图报仇、却没有能力报仇的时候,他入王都那一日,母亲留在他身上的手段生效,他的记忆开始褪去。他用力将眼前一切看入眼中,战火流连间,他躲入“海市蜃楼”,在记忆彻底封印前,画了那幅画,写下了那首诗。
赵长陵再一次重见“海市蜃楼”中一字一划出现的那首诗,和他们一起看到的万年前的灭神一战一一对应: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贺兰图记忆消失的一刻,壁画跟着藏起,被埋入海市蜃楼深处。带着血泪的控诉,带着妖族的愤恨不甘,在场许多芳来岛的女修们,看得眼睛通红,忍不住啜泣。
“为何他们要这样对待妖族?妖族做错了什么?”
进入梦境的修士,大部分是人修,少部分妖修混于其中。他们观望着万年前的悲剧,为鲛人族和金鼎龟的灭族而哭泣,而他们目光从画上移开,看向王都中的战斗——
云升立在高处,“灭神榜”下,她的弟弟、妹妹、母亲、爱人死后的道元,共同组成“灭神”之阵,共同诛神!
王都的百姓们拿起武器,修士和魔修们对抗,他们目标一致——“魔子不应该成仙,魔子应该死。魔子不是大家期待的仙人。”
云升从来就不是世人期待的仙人。
她素手把芙蓉,她登上仙云台,她俯首尘世间,看到的是亲人的畏惧,友人的离弃,人族的恐惧和愤恨。
也许一开始没有想她彻底死,但是到了灭神那一步,她必须死。
为了人族不用畏惧一个以魔身成仙的真仙,为了人族不用面对那么强大的魔族,为了不死不休的过往阴错阳差造成的恩怨——“请您去死吧”。
但那“灭神榜”只仓促开阵,并不完善。它带走云升的爱人,让云升重伤,却不足以让云升陨落。
而云升在沉睡之前,用仙力诅咒尘世——
“我以仙身,咒此尘世!
“春非我春,夏非我夏。四季无存,万古如夜。人族不兴,魔族不灭。天地法则皆弃,灾祸临世如末。
“从此之后,神不眷顾!”
云升在“灭神榜”的力量下,陷入沉睡。但是只要魔域存在,她便可以用魔子这个分化身,一次次行走人间。
在她的诅咒之下,整个玄真界,从此之后,再无仙人会听到此界百姓的求助声。再无仙人临世,亦再无人能成真仙。
魔族和人族最疯狂的神魔之战就此开启,人族好不容易杀死魔子于说,却会在五千年后,再一次迎来魔子的苏醒。魔子的每一次苏醒,都在为云升积攒力量。
而沉睡中的云升,一直试图合并三天之力,灭此人世。
永秋君面临的,是人族最艰难的时期。对了能赢魔族,对抗那个彻底和人族割裂的魔子于说,他必须成仙。可是云升仙人的诅咒,让他的成仙路变得千难万难。
玉无涯也无法真正断情,来帮他走完最后一道劫。
于是他第一次尝试太上忘情试图蒙蔽天道,断情不彻底,心魔难消,纵是拥有先天道体,成仙后,他只能为堕仙,不可成真仙。
在云升诅咒消失前,此世间,本就不可能有人再成真仙。
但是永秋君岂会屈服——
他和玉无涯联手,走过人族最艰难的时期。他们一起寻找人族的生机,一起修复“积年四荒镜”,试图用新的手段对抗天地法则的混乱。
他合并妖族,劈开蒲涞海,镇压魔子。四海求生,创门修仙。
他亦修好了积年四荒镜,和佛门联手,开启“三千念”,用三天的力量来对抗天地法则的混乱。佛门镇守三千念的时候,积年四荒镜不能离开长阳观,否则天地大雪,法则混乱,无人能再修行。
为了应对魔子五千年后的再一次苏醒,他们漂洋过海,遍寻机缘。
最小的百叶公主没有死在不够完整的“灭神榜”下,却在那一战之后,心甘情愿毁容,毁仙路,弃修仙机缘,堕入魔道,去当卧底,好帮五千年后的哥哥,再一次对付那个会一次次醒来的姐姐。
姐姐很可怜,哥哥很可恶。
但是她没有其他办法。
但是她也会疲惫,也会厌烦,也会恨这一切。她夹在哥哥和姐姐之间,牺牲了自己能牺牲的一切,于是越是怨恨,魔性越重。魔性越重,消失神智、混为魔子养料的可能性越大。
她努力地不堕魔更深。
可她依然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堕魔越来越深。
还有永秋君……他成为堕仙,也成为了越走越远、越来越可怕的仙人。
万年来,他明面上常年闭关,可他挑动四方战火,不断引人堕魔,又靠着诛杀堕魔者,而修行。
堕仙只能靠杀同行者而修为,张也宁放弃这种修行路,修为再不进一步,永秋君却从未放弃。因为他寝食难安,他已无路可走。他若修为不够,如何迎战迟早会醒来的云升?
他怕极了云升,怨极了云升,但他没有回头路走。
他再次炼制“灭神榜”,他越来越冷漠,他亦不在乎自己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
只等着再次诛神那一战……必杀云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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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知微沉静地看着这一切,面色冷淡。
这个故事里没有演变出江临,也没有演变出她的存在。
在整个时光洪荒中,整个荒唐可笑的故事里,江临和她,不过沧海一粟,不过是大潮流下的牺牲者。
连梦境都不记得他们。
芳来岛,盛知微,江临……在所有人眼中,实在太过不足轻重。太过卑微的牺牲者,不被任何人铭记。
人生啊……
盛知微在心中苦笑,闭上眼,任由泪水再次淌下。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为江临落泪,她发誓自己要死在这一战中,求仁得仁,和江临一起彻底离开这个她厌恶至极的世界。
她要和江临同生同死,她再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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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无涯亦看着一切,从旁观者角度,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时间线的荒芜,她自己的无力挣扎。
千山万水,她一一踏过。
她带回姜采,教姜采修行;她独来独往,日渐衰弱。
万年的时光太过漫长,她本不用苦捱。旁人在看许多事,而她在看时光流逝中一点点改变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