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叙述的内容不同,黑发少女声音却并不悲愤欲绝,只是平静的陈述而已。
在地狱国度长大的人类,哪怕再怎么不想承认,其实内心的一部分都已经被驯化了。
阿芙拉继续盯着眼前的魔法理论书籍,发现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那些倾斜华美的字体都已经在视线里出现重影和扭曲,又好像一个个都变成尖锐乐器,在耳边奏响烦躁刺耳的声调。
而她靠不动声色维持最后一层厚重的防御。
一身黑袍的死亡祭司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看身后少女,神色平静的将手中魔法书籍合上,重新放回了储蓄空间里。
“我没死成,因为那个魅魔领主在用我当容器前就已经死了,尸骨无存的那种死亡,这很正常,毕竟地狱国度里的厮杀可以在任何时间地点爆发……”伊琳娜说道,手指慢慢挪在了阿芙拉的胳膊上,拉开黑色的袖口,露出了手腕上的伤疤。
阿芙拉的手下意识的向后缩了一下。
那道伤疤在在整个手腕上围成了一圈,用魔药也消除不了,是她右手被活活砍断以后又重新缝合起的象征。
“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杀了魅魔的神秘法师,在最后时刻被砍断了手,这么久了,我都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好而已……阿芙拉,是你救了我。”伊琳娜说道。
“你确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阿芙拉冷淡的说道。
尼德霍格导师说她比黛芙妮天赋要好的多,这不是单纯的夸一夸而已,而是事实。
她比黛芙妮更早的到达七阶,后来为了杀死那个魅魔领主,选择用魔力换取爆发,也不会倒霉的降到四阶。
不过这事也给她敲响了一个警钟。
失去魔力要比失去生命麻烦的多,各种人都会前赴后继的跑过来落井下石,无论以后发生任何事,她都不能再把自己的魔力交换出去。
伊琳娜就在这时从身后抱住了她。
阿芙拉愣了一下。
虽然是亲生姐妹,但是除了小时候以外,她们的相见其实不多,肢体触碰更加稀少。
和她因为常年接触死亡力量而冰冷下来的体温不一样,伊琳娜虽然也是黑暗法师,但指尖的温度依旧炽热,突然靠过来的时候,就像是冰雪里突然落了一捧小小的火焰。
“跟我走吧,你的导师不在这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们可以远远的逃开地狱国度了!光明国度的圣地就是一个不错的好地方,在那里受到追杀的可能性最小,等我们掩藏好自己的身份以后,可以先赚一点金币,我的炼金术也是不错的,然后我们可以联手建造一座法师塔,或者说一起去精灵国度也可以……”伊琳娜慢慢的将脸贴在了她的脊背上,落下的泪水温热又潮湿,说完畅想中的生活,低声呼唤道:“……姐姐。”
那声音里饱含期盼。
短暂的沉默之后,阿芙拉点了点头,评价道:“听上去是很不错。”
伊琳娜落在她身上的手还没有松开。
阿芙拉落在自己腰间的胳膊伸手扯下,紧接着站起来转身,捏紧了黑发少女的下颌。
阿芙拉微微翘起嘴角,讥诮的说道:“但是伊琳娜,我不是你,别拿你所谓的幸福观念,强加到我的人生上。”
这下轮到伊琳娜愣住了。
于是阿芙拉眼中的讽刺讥诮更深,说道:“如果只是单纯的逃离地狱国度,那么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有无数次的机会逃跑了,就算是与尼格霍德导师的学徒契约,也不是没有机会解除。我没有这样做,只是因为不想而已!”
“为什么?!”伊琳娜问道,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阿芙拉低低的笑了一声,反问道:“虽然是亲姐妹,但我可不像你一样软弱。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只需要逃跑到光明国度,当一个普通的黑暗法师,每天顶着改邪归正的名头,看着秩序阵营异样的目光生活,就足够心满意足了?”
“我不明白,远离那种鬼地方有什么不好……那你想要怎么样?你想要做什么!”伊琳娜急促的呼吸了一下,皱着眉头问道。
阿芙拉弯下腰去,靠在了伊琳娜的耳边。
她漆黑长发顺着滑落在伊琳娜的肩头上,这一刻如同死神的镰刀,而精致的面孔,则隐藏在了黑发垂落的阴影当中。
“我向上攀爬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一走了之的,亲爱的妹妹,你信不信二十年之内,地狱诸神的王座上,必然有我的名字和身影。”她的耳边,阿芙拉微笑说道。
伊琳娜抬头看向自己的姐姐。
这一瞬间,死亡之神祭司蔚蓝色的眼睛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锋锐。
伊琳娜倒抽了一口凉气,胸膛起伏着,半响,才不可思议的说道:“你要封神?”
阿芙拉微笑不变,说道:“是的,我要封神。”
第17章
安静的房间里,一时间陷入寂静无声,唯有伊琳娜急促的胸膛起伏和阿芙拉平稳轻微的呼吸声互相缠绕。
“这、这不对,你明明……”伊琳娜停了下来,似乎在脑海里当中组织语言和措辞,然后继续说道:“……我记得小时候,你明明那么讨厌诸神和恶魔,害怕他们会杀了你,发誓要跑出地狱国度,我刚才说的那些,明明都是你的梦想!”
话说到最后,伊琳娜的神情变的茫然。
“梦想是会改变的……”阿芙拉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妹妹,平静说道:“……所有卑微的求饶和软弱的逃跑,都是懦夫的举动。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可你却还停留在原地。”
“去你妈的懦夫举动!”
伊琳娜浑身发抖,气的骂起了脏话。
“是你把逃跑的念头灌输到我的脑子里面的,是你说我们不能任人宰割,甘当奴隶,结果长大了,你却率先把这些抛之脑后!”
“所以说你还停留在小时候的原地啊。”阿芙拉嗤笑着道。
她松开了捏着伊琳娜下颌的手,微微低头,蔚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妹妹,似乎是想要把这一幕深深的印在脑海里。
作为姐妹,她其实和伊琳娜有着相似的容貌。
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说他们姐妹两个肖似。
伊琳娜的脾气很好,温和爱笑,蓝眼睛柔和清澈,像是最安宁纯粹的湖泊,而她就不一样了,长年累月的披着一身黑袍,久而久之,不要说面孔了,就连呼吸似乎都带着寒意,偶尔根据场合露出的微笑,也充分把完美和虚情假意两个词发挥的淋漓尽致。
以个人的审美观而言,她还是更喜欢自己这样。
在心里对比完两个人的脸以后,阿芙拉重新走到了床边坐下,冷漠的说道:“伊琳娜小姐,既然已经离开了地狱国度,就请再也不要和我牵扯上半点关系,我不希望将来有任何谣言流传出来,耽误我在地狱的筹谋计划。”
“难不成你要跟我断绝关系?”伊琳娜冷笑道。
这本来只是一句气话而已,可出乎意料伊琳娜预料的,却是坐在对面阿芙拉轻描淡写摊了摊手,微笑说道:“你终于聪明了一次。”
伊琳娜不可置信的看过来,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很快,阿芙拉就用下半句话打破了黑发少女的妄想。
“从此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妹妹,你也没有我这个姐姐,这段血缘关系,请当做从来没有就好。”阿芙拉以某种过于彬彬有礼的态度说道。
“哗啦——”
之前摆放在桌子上的托盘被瞬间甩到地板上,红茶和点心都摔碎了一地,褐色的茶水和白色奶油都混杂在一起,滴滴答答的污染了地毯。
不仅仅托盘是这样,房间里所有轻便的小玩意,都在魔力影响下发出不堪负重的嘎吱声。
伊琳娜脸色冰冷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魔力的涌动就是从她体内迸发。
“感谢你这几天的探望和照顾,但希望以后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阿芙拉继续说道。
她的手臂向外伸展,指向了一边的门口。
伊琳娜深呼吸,压下了涌上眼睛的湿意,软下声音说道:“别说气话,姐姐,你刚刚救了我的命,我不想和你吵架。”
伊琳娜并不喜欢叫自己姐姐,除非是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
想到这里,阿芙拉闭上眼睛,伸手按压了一下自己的眉心,过了一会儿,神色里不可自抑的流露出来厌烦。
“伊琳娜,你太高估我对你的感情了……”阿芙拉用格外冷淡的语气说道:“……我不想你死,救了你的命是真的,讨厌你也是真的。小时候,我连负担自己的人生都觉得疲倦,却偏偏还要去照顾你。长大后,我要一次又一次因为所谓血缘关系而而去救你,每一次,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你凭什么觉得,我要对你这个妹妹有所留恋?”
说完以后,阿芙拉就靠在了床头,将手又探到储蓄空间,摸出了那本魔法理论书籍开始阅读,没有再去看伊琳娜一眼。
外面教堂的祈祷圣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空气里面没有半点声音,只有伊琳娜一个人茫然的站在原地,像是被活活抛下的小孩子,充满了不知所措。
阿芙拉专注的盯着书,不确定她哭了没有,正犹豫要不要再抬头看一眼时,就听见伊琳娜颤抖着声音说道:“很抱歉,这么久以来,让你付出了这么多。”
黑发少女捂了捂脸,似乎是在抹去泪水。紧接着向门边走去,快离开时又迟疑的停顿了一下,低声说道:“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我们的关系,就像你说的那样,从此以后,就当做没有这段血缘吧。”
伊琳娜的脚步声逐渐远走了。
随着门板重新合拢的声音,房间里又重新陷入了寂静。
她一定很伤心,也许会崩溃的大哭也说不定……
阿芙拉靠在床头上,又看了一会儿书,紧接着没用任何魔法,将手里人鱼皮纸写的魔法书狠狠丢在墙角。
呼啸的风声划过。
“哎呦!”,魔法书瞬间发出一声类似人一样的尖叫,在撞翻了一小尊光明神的神像后,书页摊开歪倒在一边。
一张又一张人鱼皮纸上,渐渐浮现出鳞片状花纹,又渗出水来。
很快,那一小片地板就被水泊淹没。
空气里水元素渐渐浓郁,混杂了红茶和点心的香气后,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阿芙拉没有去管这些,闭眼侧躺在床上,额头上渗出冷汗。
伤口在隐隐作痛。
希望没有裂开和出血,不然她还要重新包扎。
忍了一会儿没有好转,阿芙拉无奈的重新坐起来,打算出门去找点魔法药剂。
就在这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来了。
光明教廷一向财大气粗,这座教堂的每一个小细节里,都有炼金和魔纹存在。
深褐色的龙纹木上,流水一样的柔光又很快从门板上显现出来,聚集成六芒星的样子,可以按照居住者的意愿封锁、防御或者是攻击。
这比矮人的机械锁更加方便。
机械锁能控制的只是锁而已,而这种魔法阵可以将四面八方的高墙全部控制。
阿芙拉拿出了重新改变形态的魔杖,挥出一道暗绿色光芒,揭开了门口上的六芒星魔法阵。
一个九阶的牧师走了进来,带来了加速愈合和止疼的魔药,短暂的接触里,牧师以一种奇异的目光频频看了过来,并且真诚的祝福她早日康复。
阿芙拉扬了扬眉头,紧接着露出一个弧度很小的微笑,说道:“没想到如您这般的教廷高层如此细心,居然能猜到我现在疼痛。”
“职责所在而已,毕竟您也是为了战争胜利而牺牲受伤。”牧师笑着说道。
阿芙拉向牧师道谢和道别,重新关上了房门,然后坐在了床头上,开始端详手中的魔法药剂。
牧师送来的至少十天的分量,足够她使用到伤口完全愈合,而且质量一等一。
晶莹剔透的黄色和绿色药水装在小玻璃瓶里,就像是某种玲珑剔透的玩具,阿芙拉仰头喝下了两瓶,很快,感觉到身上的伤口很快没有那么疼了。
墙角的地板上,那尊小小的光明神像依旧歪倒,大理石雕刻的面孔沾了湿淋淋的水。
阿芙拉走过去,将这尊小雕像重新扶起来放在了高台上,又仔细的把上面的水擦干,让祂恢复到以往的洁白俊美模样。
“谢谢,虽然我的选择又让您失望了。”阿芙拉平静说道。
又一次,她拒绝了来自于众神之首的庇佑。
沉默了一下,阿芙拉说道:“其实比起我来,我的妹妹的品德更值得被您拯救。”
大理石雕像上,白色的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反应。
……
从那天起,伊琳娜果然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阿芙拉开始安安静静的养伤,并且写信拜托精灵寄来材料,开始在闲暇时间重新调配魔药、书写卷轴,争取早日将空荡的储蓄空间重新补充完毕。
养伤十天,再加上昏迷的半个月,等到阿芙拉的身体完全恢复以后,已经连恶魔战争的收尾阶段都完全错过。
被地狱污染的土地早就在那一天被神迹净化,前线城市临时挖下的战争沟壑被填埋,魔法阵也被拆除。
战争造成的难民背着大包小包,沿着着人流从城门口离开,开始断断续续的返回家乡重新生活。
光明教廷雇佣来的九大国度强者也解散了。
精灵尤利尔打算离开的那几天,约她一起去参加了一个转化仪式。
准确点说,是伊琳娜为主角的转化仪式。
这个仪式通常用于恶魔战争结束以后,光明神赐福自己的信徒,给予那些完全符合教义的、虔诚又勇敢的信徒们力量。
但偶尔也会有其他属性的种族得到众光之主青睐,在经过圣水的浸泡以后,被直接转化为光明牧师或骑士。
现在,伊琳娜也是其中之一了。
阿芙拉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左思右想的犹豫了几天,还是决定披好斗篷以后来看一看。
转化仪式举办在了教堂。
每一个人上场以后,单膝跪地对众光之主安格斯的神像宣誓效忠,然后神像前的玫瑰花窗下就会落下光芒,光芒越璀璨,就代表这个人的神祇眷顾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