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中央燃了一堆篝火,几个人围绕而坐。行方精气损耗甚大,还未恢复,靠在石上休息,那白姑娘在他身边照料。
苏幕遮被封了术力,坐在大石边。他的伤口已经止了血,然而梁梦泽那一剑颇有威力,饶是苏幕遮术力深厚,一时间皮肉竟也不能愈合。
小七隔着火堆坐在苏幕遮对面,她右手边一步之遥的地方,梁梦泽盘膝而坐。他的披风带子解开了,只松松披在肩上。他方解开披风的时候,小七看见他里面穿的也是一套修罗族的服饰,黑色的,倒比他原来常穿的白色适合他。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小师叔有哪里不一样了。
这会儿小七听见苏幕遮这样一说,心中酸苦,虽然自己也已隐约猜到,还是一下子煞白了脸。
苏幕遮接着道:“我们幻狐族向来繁衍微少,到了我父亲做王的时候,全族上下,也只有二百余人。父亲带着我们隐居山中,布了结界不问世事,世外桃源,很是悠闲快乐。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个黑袍女人闯进结界来……”
苏幕遮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说不下去,仰着头,一双手握得死紧。
梁梦泽问:“那座山是什么山?”
苏幕遮愣一下,回过神来:“碧山。”
梁梦泽面上现出一抹了然神色,小七朝他看过去,他对小七温和一笑:“七七,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稍后,我会全都告诉你。”
小七点点头,苏幕遮从沉痛思绪中回过神来,继续说下去:“当时我还年幼,跟几个玩伴玩得远了,回来的时候,父亲和族里的人已经在没有防范的情况下尽数被她给制住。我们几个人冲上去,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最后……只剩下了我。她要我为她做事以保父亲和其他人的性命,我答应了。七七十二岁生日那晚,我就是故意引她去后山。这次,我也是故意带了你们来修罗界。”
他神色木然,最后说完,脸上却又挂上了他惯常的微笑,仿若戴好了面具。
小七想起十二岁生日正式接下守门人位子的那一天,若不是因为苏幕遮指认出她,引来一场恶斗,妈妈却很有可能是不会疯的。思及此,又狠狠地咬紧了牙。
此时夜色沉沉,行方和白姑娘都不插口,静静在一旁听着,四下里一片静谧,她心里却如同有万兵交戈,纷乱激荡。
梁梦泽说:“果然,在章家作恶的那人,就是那魔头。苏幕遮,你该知道到底是哪个人被转生了?”
苏幕遮摇头:“不知道。我从离开碧山,也只在十一年前才又见到她。她要我做什么,自然会派了鬼使传话给我。从十一年前她被重伤就再也没联系我,直到章家出事的前几天,鬼使传话给我,叫我带七七进修罗界,在北舍城,会有修罗接应我。”
梁梦泽说:“那么,你能够用两仪镜打开修罗界的通道,也就不奇怪了。”
苏幕遮笑:“看来你就是从那时候起疑的?没错,办法和东西,都是她给的。”
小七疑惑地抬头:“什么东西?”
行方插话说:“我听说,两仪镜通人,鬼,修罗三界,要打开哪一界的通道,就要用哪一界族类的鲜血,是不是?”
梁梦泽点头:“不错。我当时正在犹豫,因为我只有一半是修罗的血统,不知道能不能打开两仪镜,没想到苏幕遮的血却打开了。那就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是我所知的开启两仪镜的方法有误,其二就是,苏幕遮当时用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血,他这样遮掩,肯定有问题。”
又叹一声:“我和观楼一到修罗界就立刻寻找七七,可惜还是被你抢先一步,要不然,七七也不会受了这些天的苦。”
小七见他目光柔和地看向自己,心中郁气奇异地清减,微笑说:“我没事。”
苏幕遮冷笑一声:“谁知道你找到了七七,又会把她带去哪里?你们母子一心,安排这么久,不就是想打开万魔之门?”
行方说:“不论谁,要打开万魔之门,都得先踏过我五行门每一名子弟的尸体。”
他力气尚未完全恢复,声音低弱,语气却十分严厉。
苏幕遮嗤笑:“五行门不愧是天下术法第一家,佩服佩服。只是不知道被我的狐火烧到身上的滋味怎样?”
行方本来就是硬脾气,哪里能受他奚落,瞪着苏幕遮,撑着身子要起来,怒道:“你知不知道,十一年前因为你,有多少人死伤?像你这种内贼,就该让我了结了你!”
十一年前的那场恶战,五行门也有不少子弟死伤,行方的一名堂兄就命丧于此。
苏幕遮却笑道:“怎么,这里的内贼又不止我一个,干吗只冲我发火?”
行方一窒,朝梁梦泽看过去,众人的目光也都一齐落在他身上。
梁梦泽微微一笑:“我势必要说个明白的。正好行少掌门也在,五行门身为各术法家族之首,这件事,也是应该让五行门了解清楚。”
行方微微点头,他跟梁梦泽只不过是数面之交,只知他是首阳派弟子,同祝家十分亲厚,此外亦无深交,却不知为何,他说的话,总叫人莫名地信任。
梁梦泽说:“在这之前,容我先问一句。行少掌门,白姑娘,我们在北舍城相遇,蒙你们二位出手相助,十分感谢。不知道你们这次来修罗界,是为了什么?”
第36章 女魔真身
行方跟那白姑娘对视一眼,清清喉咙,说:“一个月前,这位蛊毒白家的白无双姑娘到我五行门,说想借我们五行门的通界阵法,到修罗界。本来通界阵法所耗人力极其巨大,需慎重考虑,但是正巧当时父亲也正要派我来修罗界寻一个人,所以就和白姑娘一道来了。至于白姑娘……”
白无双接口道:“我奉师傅的命令来修罗界,也是为了寻一个人。”
梁梦泽点点头:“白姑娘要找的人,我不清楚,但是行少掌门要找的人,我没猜错的话,却跟我接下来要讲的事,有极大的关联。”
行方目光闪动,似是有所猜测,只看着梁梦泽,等他讲下去。
梁梦泽伸手拿了根枯枝,将篝火翻动一下,缓缓开口:“我的母亲是青螺。但是,却不是屡次来祝家寻仇的那魔头。”
这句话如同惊雷,其余人都显出万分惊诧的神色,行方却面容震动,脱口说:“难道是她?”
梁梦泽说:“正是。”
他转头看小七一脸迷惘,问她道:“七七,你看家族记载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在二百年前的事件中,一直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小七脑海中将那段早已熟记的文字翻阅一遍,又想到方才他说,这件事情同行方要找的那人有极大的关联,电光火石间已经猜到:“你说的是——行香子?”
梁梦泽点头。
白无双奇道:“行香子?就是当年的行家掌门的女儿?可是我们白家有人曾经历过当年的封魔事件,也见过十一年前的青螺,明明是同一个人啊?”
行方说:“这人竟有二百多岁的高寿?”
白无双转头看着行方,瞪圆眼睛,语气不善:“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骗人?”他们两人也不知有什么过节,这白无双每次跟行方说话,都是夹枪带棒。
行方却似无心理会她,看着梁梦泽,说:“果真像她所说,那又是怎么回事?”
梁梦泽说:“白姑娘说的也不错。那魔头看上去的样子,是和我母亲一模一样。”
他顿了一顿,才又说下去:“因为,她杀了我的母亲,夺了她的力量和身躯。”
小七睁大眼睛看向他,见他眼眸垂着,眸光藏在眼睫后边,面容平静无波,只有篝火的亮与影在他皮肤上闪动。
但是,怎么可能会不痛苦呢?失去母亲,无论如何,都是极其痛苦的事情。
她仍记得,当年幼的她发现母亲再不认得自己而号陶大哭的时候,她的小师叔在她身边拥抱着她。
小七伸出手去,握住了梁梦泽放在膝上的手掌。
梁梦泽身子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看着小七。小七神色微赧,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却坚定地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梁梦泽眸光闪动,似有话要说,最终却只对她微微一笑,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行方犹自因震惊而喃喃低语:“真的是她?真的是她?危害我术法同道上百年的女魔头竟然是我五行门的人?”
又抬眼看着梁梦泽,厉声问:“这是你亲眼所见?”
梁梦泽说:“是也不是。”
白无双心直口快,皱眉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做是也不是?”
梁梦泽淡淡一笑:“各位听我说完就明白了。我是在当年封魔行动之时出世,但是今年年纪还不到而立,各位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众人面面相觑,听他承认自己是青螺的儿子之后,各人亦都在心中思量过他的年岁,均以为他必定已度过二白余年,修罗族长寿,这也不甚奇怪。但是现在听他告知年纪只二十余岁,一时间又都觉得匪夷所思,不得其解。
苏幕遮突然开口:“我曾听说,修罗族有一种惩戒的术法,专门用来惩戒暴戾难驯的修罗,这种术法是把受罚的人的精神意识和肉体完全禁锢冻结,待到刑罚结束的日期术法才会解开。而受罚的人在刑罚期间无形无体,只有刑罚解开的时刻,他的身体才能复原。这当中受罚的时间,于他而言就如同死了一样,没有意义。”
梁梦泽看他一眼,说:“不愧是幻狐族传人,连修罗族这样隐秘的术法也知道。不错,当年襁褓中的我就是被我母亲用了这术法,禁锢了二百年。而她这样做,却是为了救我。”
“当年我父亲被封入万魔之门后,母亲伤心欲狂,这时候行香子找上她,说要商议解开封印,救出父亲的计划。母亲明知父亲已经绝无生路,却仍不愿放弃渺茫希望,于是答应了她。行香子说要寻一处天地阴阳之气汇聚的灵地,设下解印阵法,再将当年明义掌门的幼女掳去放在阵中,那封印自可解开。我母亲就随她去了。”梁梦泽缓缓道来,手掌始终握着小七的手。
行方皱起浓眉:“我五行门根本就没有什么解印阵法。”
梁梦泽说:“是,那自然是她骗我母亲的伎俩,是要夺我母亲性命的陷阱。”
他顿了一顿,说:“行香子带我母亲去的地方,前有一座灵山,名叫碧山,后有两个大湖,分别叫云泽梦泽,一山二水三足鼎立,当中这块宝地,当真是个汇聚天地灵气的好地方。”
第37章 梦泽湖底
青螺想来能料得到这计划很可能是空忙一场,也料得到行香子对她必定心怀妒恨,合作只是权宜之计;但是他肯定料不到,行香子当时,根本已经疯魔了。
行香子带青螺进了一个溶洞,那洞里有条通道,一路走下去,曲曲折折,渐行渐深,地势也越来越低,不知道走了多久,青螺隐隐听到更深处传来诡异的声音,那声音虽极微弱,听起来却像有千万人在哀鸣一般。
她抱紧了怀里那小小婴孩,停了脚步,问行香子:“究竟要走到什么地方?”
行香子只管向前走,冷冷说道:“你放心,我也不骗你,只要你跟我去了那里,我自然就有办法救他出来。”
青螺跟着她走下去,那哀鸣声越来越清晰,直到走到洞底,眼前的情景令她大为震惊。
这溶洞底宽不可测,四面都因在黑暗里,望不见边。洞内微有水声,洞底下原来是积着齐腰深的水。洞中央却有一块高出水面的石面,不过是能站十数人的面积,在水中央,如同小岛。从她们进来的地方,有一条凸起的石梁通向那石面,如同一条天然的石桥。
然而令青螺震惊的并不是这奇异的地貌。原来在那石面周围的齐腰深的水中,竟然站了无数的少女,皆是手足被缚,或求饶或咒骂,哀鸣不已。从高处向下看去,四面一片黑压压的头颅,伴着凄惨呼声,这洞底如同地狱。
而在那石面上,却有一个用鲜血画成的术法印记,那印记由一个三角和一些线条组成,那样子就像就像一条蛇缠在一个三角形上。
“你疯了!”青螺看见那印记,不能置信的看着行香子,“你生在术法世家,该知道这转生术法是何等歹毒邪恶,你竟然要置这千万人的性命于不顾,用这法术?”
行香子不紧不慢将印记周围的引魂灯一一点亮,一面淡淡说道:“我没疯,我只是要救他出来。你以为凭你我之力,就能同整个术法界为敌,能从他们手中将那祝家守门的幼女掳了来?你也不会这么天真,是不是?”
青螺突然醒悟,抱紧孩子,又惊又怒:“你当真——难道你是想用我来转生?”
行香子冷笑道:“不错。这转生之法以万女生灵为引,可以使人在获得新躯体的同时得到强大无匹的力量。若是那被转生的躯体本身亦是不凡的体质,这威力又能有加倍的提升。一个修罗,而且还是个术法高强的修罗,还有什么比你更合适?”
青螺抱紧孩子就向来路飞身而去,刚提起身子,却惊叫一声,跌回石面上。
行香子笑道:“我的术法远不如你,头脑却胜你太多。我既然打定主意要用你来转生,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这一路走来走得轻松,你可知道我先前在这一路上布下封印禁制的时候花了多大功夫?”
青螺回头再看,那进来的入口与石梁已经消失不见。而她自己身子麻痹不已,再难挣动。仔细察看自身,原来她这一路没有留心,竟然中了行香子不下百道禁制术法。这洞中更是封锁得严严实实,仿佛连一颗灰尘也跑不出去。
行香子又说:“你也不用费心呼救,在人间界的术法中人,没有谁会来救一个修罗,即便有人想救你,他也找不到这里来。你猜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螺只是瞪着她,她缓缓转了个身:“这里是梦泽湖底。我们现在就在梦泽那一湖水之下,谁能猜到这个地方?”
青螺委坐在地上,手足仿佛不是自己的,渐渐不能动,几乎连孩子也抱不住。她自知逃生无望,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行香子皱眉问:“你笑什么?”
青螺大笑不止,直笑的眼里迸出泪来:“我笑你们自诩为名门正派,干下的却都是这样卑鄙无耻禽兽不如的勾当!我青螺,爱我所爱,即便死在这里也无怨无悔,倒是你,手段使尽,最终又能落得什么?只生生地害死了他!我恨你们这群虚伪小人,衣冠禽兽,我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