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宥延依旧没说话,不明白住持这一番攀谈到底是为何。
他的情绪虽然比刚刚放松了一点儿,但到底还是保持着警惕。心里那根弦紧紧绷着,不敢松懈半分。
好在对方也没有打算和他多做交流,很快就结束了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对话。
“天色将歇,早时回去休息罢。”
——不知为何,金宥延心里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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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流衡大庙回来以后,尤静做梦的频率并没有减少。
反正都是一些香甜的美梦,并未对她白日里的复习效率造成影响,她也没有继续纠结下去了。
金宥延却比她在意得多。
他特意通过柴筑的人脉,认识了一位精通穴位,对医药造诣颇深的老师傅。
还花了整整一天学习安神助眠的按摩手法。
他每天晚上都会在尤静入睡前帮她按按。
即使因为手法不精湛,效果可能远远达不到预计中的,但能够缓解一下疲劳也是不错的。
为了尤静而做出改变的不止金宥延一个人。
杨怡清最近一天到晚都待在学校里,尤其关注高考动向。
她把自己整理的历史科目的考前知识要点,和其他各个科目老师的第一手资料收集好,然后回家带给尤静作为参考。
柴筑也重视地不得了,勒令金宥延不要再忙前忙后地准备一日三餐了。
要么就让餐厅的知名厨师精心制作滋补大餐,要么就自己亲自操刀,调配尤静的考前营养输入。
听上去可能有些夸张。
但仔细想想,却又像是每一个备战高考的家庭的常态。
事实上,从“520”那天之后的日子,所有高三考生之间的气氛就已经变得非常紧张了。
因为在这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日子,被人们赋予什么特殊意义,得以让他们忙里偷闲地打着庆祝的名号放松一下。
所有人的背上仿佛都突然压上了一座沉重的山,让大家喘息都艰难,行步更缓缓。
倒计时上的数字逐渐从两位数变成孤零零的个位数,颜色被标上鲜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多说一句闲话,多玩一分钟手机,多睡一刻回笼觉,都带着无休止的罪恶感。
没有人敢放松,没有人敢停下脚步。
不仅如此,社会中的外界压力也让这群高三学子不太好受。
各种所谓的绝密押题资料,打着资深机构和名师名校的名头,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地在校外打印店和校园书店里涌现。
一开始还没什么人购买。
可是当那些有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以及“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的消费观的同学付款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购置。
然后,当里面的题目写不完,或者不会写的时候,大家又开始焦虑、泄气。
那一瞬间,好似这辈子就被眼前的这几道解不出来的题判下碌碌无为的定论,天空因此昏暗无光。
同一个教室,满满当当填着心事各异的、十八岁的少年少女们。
他们有的人奋笔疾书,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时当成四十八小时来用;有的自怨自艾,认定自己只能当这浩荡高考大军中的分母;有的人抖着肩膀流着泪,心里尽是悔恨和焦虑……
高考何尝不是一场心理战。
尤静似乎成了着千军万马之中,最如鱼得水的一个人。
她的生活节奏、复习计划甚至没有因为逐渐临近的日子和愈加紧张的气氛而改变一点。
就连带过这么多届高三的杨怡清,一想到六月份那几个意义非凡的日子,都要为尤静捏一把汗。
她本人却还能在吃完饭后和他们唠唠嗑,开开玩笑。看起来要多轻松就有多轻松。
这简直是太难得了。
杨怡清实在是憋不住,不由得直接问出口。
“静静,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紧张?”
“是啊,高考可是这么大的一件事!”柴筑在一旁眉飞色舞的插话,同样感到好奇。
尤静被他们俩夫妇这幅样子给逗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又摇摇头,“真的不紧张。”
年轻的夫妇俩还楞楞地在原地,没过多久面面相觑,看起来还是处于一种震惊的状态。
“舅舅,舅妈……”尤静放柔了语气,表情略显无奈。
然后接着解释道。
“我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经历的大事——”她停顿一下,像是思考,“可真的太多了。”
“如果每次遇到,我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得以喘息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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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流水般,平静地推到了高考当天。
谁也没有想到,头天晚上激动兴奋,又紧张忧虑,以至于一个没睡着的人,是金宥延。
柴筑为了这件事,早晨吃早餐的时候,在餐桌上笑话了他好久。
“不是吧金宥延,你真的这么没出息?”他语气带着明显的嫌弃和震惊,“你看看人家静静!静静都没你那么夸张,刚刚还说睡了个好觉吧?”
尤静放在嘴边的粥,搭腔道,“对,睡得挺好的。”
“静静都没一点儿事,倒是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你以后可别在思清小筑说你是我外甥——这也太丢脸了!”
杨怡清也实在没忍住,捂着嘴笑地开怀。
金宥延的脸一瞬间红了,挠着自己的一头金毛,半天憋不出一句解释的话。
最后尤静实在看不下去了,“哎呀,不笑话你了!”
“快吃东西吧,二十分钟之后就要出门啦。”
金宥延这才慢半拍地开始平常柴筑特意为尤静做的十全大补爱心早餐。
还别说,用心做的就是不一样。可比平常随随便便给他做的好吃多了。
临走前的时候,金宥延陪着尤静太房间里收拾东西,最后确认一遍自己所有的身份证件、考试用具有没有装带齐全。
“应该好了。”
尤静一一清点无误。
“那我走啦?”
尤静的考场正好分配在南城一中,杨怡清昨天就已经带她踩过一遍考点了。
杨怡清考虑到每每高考的时候,学校附近的街道就会被接送孩子的私家车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所以决定开着小电驴带尤静过去。
金宥延自然是不能一同跟着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怪遗憾的。
尤静刚一走到房间门口,还没下楼。
金宥延就一副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特别舍不得她的样子。
“我要去考试的,要去干很重要的事的。”
“又不是这三天都不回来——”
话说到一半,尤静突然知道金宥延什么意思了。
她的脸瞬间涨红,“你、你可真是!”
金宥延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了,干脆破罐破摔,继续恬不知耻地说道,“就亲一下!”
“抱抱也行!”
“你、你……”尤静耳根发热,话都说不顺了,“你脸可真大!”
“就当是为你临行前的鼓励嘛!”金宥延的耳朵又“咻”地一下冒出来了,眼神单纯又撩人,“给你一个爱的亲亲,爱的抱抱!”
“……”
尤静:谢谢,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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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俗话说得好,天性难改!
所以,小延狗还是真的狗!
第六十八章
和金宥延闹了一会儿之后,杨怡清没过多久就在楼下招呼尤静出门。
她今天的心情倒是稍稍比前几天紧张了些。
毕竟这也是她整个高中三年中最重要的一次大考。是她经历十多载寒窗苦读后,检验学习成果的最关键的时刻。
并且,适度的压迫感有助于她注意力的集中。
带着这样的心态,尤静坐上杨怡清的小电驴,一路驶向南城一中。
一路上,的确如杨怡清之前所说,考点附近的街道已经被送考的私家车填满。
当然,像她们一样选择小电驴,又或是步行的考生也不计其数。
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炎热。
尤静特意穿了一身宽松舒适的衣服,绑了一个松紧适中的高马尾。
沿途的风吹过来,带来阵阵凉意。
直接照在她们身上的晨光温和而不强烈,反倒让尤静生出几分惬意来。
杨怡清对这一带都很熟悉,轻车熟路地骑到了一中附近。
远远望去,此刻的一中大门口已经乌泱泱地堵满了人。除了拿着考试袋、神色各异的考生之外,不乏穿着大红色旗袍、高举着应援牌的家长和老师。
杨怡清今天本来也想穿的,但尤静担心她穿旗袍骑车不方便,一直表示“没关系”,她这才作罢。
她们在附近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接着往前走去。
“家长穿红色旗袍应考、早餐吃一根油条两个鸡蛋、早晨的闹钟铃声是好运来……”想起刚刚看到的场景,尤静开始列举自己所听说过的“习俗”,语气带笑,“这些都是心理作用罢了。”
“舅妈,我心态可好了,不需要这些附加物。”她昂着脑袋,看起来信心十足。
“确实看得出来。”
杨怡清笑着点头。
走近之后才发现,围堵在学校门口的不仅仅是考生和送考的亲属。
“小姐姐,送你一瓶水和一支笔,祝你高考大捷啊!”迎面走过来一个女生,穿着代表志愿者身份的红色马甲,笑得很热情。
尤静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才迟钝地道了声谢。
她的脸上挂着精致好看的妆容,看起来没比她大多少岁。
虽然看出了尤静的疑惑,这女生却依旧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
女生对着她和杨怡清笑了笑,又立马从支援点再拿出一批物资,分发给接下来陆陆续续赶到的同学。
杨怡清也经历过不少次的高考,对待这种情况并不陌生。
她向尤静解释道:“这些都是一中前几届的学长学姐自发组织的。”
“现在已经慢慢变成一个传统了。”
“这样啊。”尤静低头看着手中这瓶撕了外包装的矿泉水和考试专用笔,心里流淌过道道暖流。
她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个励志帖——
当我们高考的时候,我们就是全社会的焦点。
高考当天,所有考点辖区内,道路进行临时交通管制措,周围地区禁止车辆鸣笛,禁止工地施工,全天都有警察保驾护航……
整个社会都在为考生让路,我们又有什么资格不努力。
这所有的规定和举措,看起来是多此一举,冠上加冠。
可真正到了高考这天的时候,真正体会到官方机构的关心和热心群众的帮助的时候,真正接受到整个社会的善意的时候,心里的感受是无法用任何言语比拟的。
杨怡清摸了摸尤静的脑袋,最后叮嘱一遍在考场的注意事项。
尽管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尤静还是认真倾听着,以确保万无一失。
考点准时准点开放,一中的大门终于在此刻敞开。
杨怡清的话音也刚好在这时落下。
从教十余年,确实第一次以家长的身份来送考。
她的心中徒生出无边的感慨。
她看了一眼周围已经开始流动的人群,终于松开握着尤静肩膀的手。
“静静,你去吧。”
“什么都别怕,我在外面等你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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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静曾经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在高考考场上的场景。
无论心里轻松或紧张、抵触或向往、压抑或兴奋……
所有代表着不确定性的想法,在试卷分发下来的那一刻,在自己最熟悉的笔握在手中的时候,仿佛都已化为云烟散去。
充足的准备是上战场的最大底气。
尤静能够坦然无畏地告诉任何人,也告诉自己,在这长达三年甚至更久的拉锯战中,她未曾松懈过一下。
她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吃透了每一个知识点,把握住了自己已经发现的全部错题,构建清晰每一个学科的知识网络。
她问心无愧,尽志无悔。
现在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最后一场考试考完。
对,这只是一场考试而已。
没什么了不起的。
答卷铃已经响起。
仿佛是一道出征的号角,考场上的所有考生拿起笔杆,翻出答题纸和试卷,开始作答。
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眼前的试卷上。
周围是沉默,也是无声的硝烟与战火。
尤静没有记着作答,平静地把试卷从头到尾浏览一遍。
第一堂是语文考试。
她慢条斯理地翻动着这张试卷,从现代文阅读到古诗文阅读,再到之后的诗歌、默写、语言文字作用,最后是作文。
内心对整个试卷的难易程度和时间分配都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把握。
她看得不紧不慢,不知道地可能还会以为她忘了时间。
监考老师注意到这边,心里还以为这个长得好看的小姑娘是个学习一窍不通的差生。
却看到下一秒,尤静拿起了笔。
握住笔的时候,尤静好像还能感受到自己握住了其他什么东西。
一种超脱物外的,精神意识层面上的东西。
来不及思索,她正式开始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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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定义是什么。
在此之前,是黑板上“距离高考还有xx天”的倒计时。
又或者是被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考试分割开来的循环般的时间段。
在考场的时候,则是头顶前方一刻不停歇的针脚。
是一道又一道的铃声,是来不及写完的试题,也是因为无从下笔而带来的发呆、游走和放空。
他们一刻都逃不过时间。
无论是好好利用了的,还是被无情浪费了的,都必然流逝,成为过去。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一切的枷锁被打碎。
人生下一阶段的大门向他们敞开着。
他们看到的,是明亮的天,是广阔的路,是无限又有限的可能,是永远无法被定义的时间。
尤静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更像是大寐一场、将醒未醒的恍惚。
她不敢置信,一切就这么如此平淡地结束了。
一中的大门还没有开放,从各个考场出来的考生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大多数都不在讨论考试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