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烟翠、碧凝也赶到了,见玉千娇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两个丫鬟呜呜低泣。
玉千娇虚着气对碧凝道:“去…去把那玉瓶取来。”
碧凝从多宝格上取下她们在朝华寺买的那个镜花水月瓶,玉千娇日日亲自擦拭从不假手于人,上边没有沾染一粒尘埃。
“你们先出去。”
夫人要和二小姐单独说话,烟翠和碧凝抹着眼泪懂事地掩门退下。
“阿斐过来。”玉千娇拿着玉瓶好似又有了气力。
回光返照……
言斐的心阵阵抽疼。
言斐走到床边坐下,手指被自己攥的生疼,玉千娇将冰凉的手搭在她的手背,温柔一笑:“帮阿姊最后一个忙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言斐咬着牙根摇头,运起功法试图将自己的修为渡给玉千娇。
玉千娇没有阻止,因为她心知无力回天。已入膏肓,金仙难顾,徒劳。
“现在我将锁魂咒教予你,待我死后,你将我的魂魄锁进这玉瓶之中。”
“玉千娇你疯了?你应该去转世而不是进这劳什子破瓶!”
魂魄可在世间停留七七四十九日,然后要么转生要么消散,唯一一种长存于世的办法就是用锁魂咒将其锁进容器之中,然魂魄出离容器之日就是其彻底湮灭之时。
一次不入轮回就是彻底的消亡。
玉千娇是她在此世唯一的“亲人”,情比血浓,叫她怎么接受?
“阿姊我活了几百年,有易郎和你在身边的日子最快活,可惜人妖殊途,我终究不能伴他一生,其实这样离去也算圆满。”
当她察觉易长空的身体出现问题时,她就在想办法试图补救这一切。言斐已经长大不必她再操心,本来她想给易长空留个孩子,可惜菩萨并不成全,也许当初在朝华寺相中这个瓶子就是冥冥中菩萨给她的指引吧。
“是我贪心,想要再陪你们一路……”
现在她入此瓶,但陈两愿——
愿君所及,大道通畅;
愿君所遇,德厚流光。
……
看着玉千娇含情的狐狸眼渐渐阖上,言斐的心像被生生剜过,却流不出眼泪一滴。
第16章 玉石俱焚
一月之期倏忽而过,八百里快报传至京都——
邬江决口堵住了,现下工部侍郎正带领着下属们增修堤坝,分洪减灾。
此案正是由刚刚擢任郎中的柳奉圭所提议,而此前负责预治邬江水患的李琰被判流放。
总算是有了好消息,自玉千娇离世以来,言斐数度午夜梦醒,辗转难眠,心里总是感觉空落落的,怎么也睡不踏实,这一捷报让她难得一夜无梦。
……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又是一百四十四盏茶,二百八十八柱香,八千六百四十个弹指。
言斐坐在轩窗边托着下巴怔怔望着天空出神,烟翠轻轻打着扇,一同数着飞过的雀鸟几只。
少顷,碧凝垂着头将整张脸埋在阴影中,闷闷的,一声不响地走进屋内。带着哭腔道——
“二小姐,大爷他、他另娶了。”
“什么?”言斐拧眉扭过头。
碧凝是易家唯一的仆役,玉千娇死后她就带着身契跟了言斐。
烟翠也急了:“你没搞错吧?”
“奴婢今日经过延庆巷亲眼所见。”
即便是最短守丧也要半年,易长空他怎么能的?!
她要亲眼看看,言斐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撂下句:“别跟来。”
捏个诀,言斐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延庆巷,平时空无一人的街巷此刻人声杂杂,全是往来搬运的小厮。
言斐溜进内院,终于找到了易长空,他着一身素淡的青色长袍,身旁还站着个管家似的人物,两人正交谈着,言斐伏在墙边决定隐身探探。
一炷香后,言斐轻易便得知了全部真相。
原来这一个月他竟忙着重回安平伯府,还和曹家重新定了姻亲!
言斐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想起玉千娇死的那日,不知怎地易长空回来的特别晚,玉千娇都没能撑到最后见他一面。
惊闻玉千娇的死讯,他痛哭流涕,他悲痛万分,恨不得以头抢地,还是碧凝和烟翠拦住了他。
见他悲恸至情至性,言斐念着玉千娇的遗愿,将装着阿姊魂魄的魂瓶都交付予他,可如今呢?
恩爱是假?情意也是假?日日夜夜的相处全是精心织就的谎话?
才一个月他就有了新欢,阿姊却白白为他丢了性命。言斐现在就想不顾一切冲上去要了这狗男人的命。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拿到魂瓶,她要让阿姊亲眼看到他的下场。
正思量着,一个小厮扬声道:“二少爷,这瓶子您还要不要带回去?”手赫然指向多宝格上的镜花水月瓶,瓶身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浮灰。
易长空闻言一愣,看向那只小小的玉瓶,晃了下神,往日回忆浮现,沉吟半晌,恩赐般:“带着吧。”
小厮刚要伸手,一阵微风拂过,瓶身主动晃了晃。
“阿姊——”
撕心裂肺的一声,言斐顾不得许多了,显形也好暴露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了,她的阿姊真的要离她而去了。
可是来不及了,只听见啪嚓一声,玉瓶精准地跌落在不知哪里出现的碎石子上。
玉石俱焚。
未等其他人反应,一阵旋风刮过,地上的碎玉片一瞬消失,留下易长空、管家、小厮三人面面瞠目。
*
玉千娇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魂灵也消散了。
易长空将她的肉身葬在了城外的陵园,碑石上还刻着可笑的爱妻二字,言斐不想污了阿姊清净,带着玉瓶碎片来到了曾经的狐狸洞。
狐狸洞还是那个狐狸洞,这里的风都是熟悉的味道。
到了此处终是安心,言斐捧着碎片,已经感受不到玉千娇一丝魂力波动,她跪坐在地拼命用手扒开洞前的泥土,指缝变得乌黑,心情变得平静。
她将玉瓶碎片轻轻葬进她亲手挖的洞中,细嫩的手指扒着土,一点一点掩埋,垒起一个小小丘堆后,又用手掌用力压着打圈抚平,泥土中的小石砾将手掌割出细碎的伤口。
割伤,愈合。再割伤,再愈合。
言斐机械地重复着,无念无想,无想无念。
动作间,从敞口口袋中悠悠飘出一张破碎残缺的草纸,言斐缓慢地将其拾起,展开一看,宛如当头棒喝,上书——
把酒花前欲问伊,可知花面不长红。莫候饮阑花已尽,方信,镜花水月一场空[1]。
镜花水月、一场空吗……
原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鲜红的朱砂写就,现在看来当真是字字泣血。
当初在朝华寺遇到的老乞丐原是看到了结局。
言斐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手上的草纸轻轻滑落,打个转悠悠落在堆土之上。
难怪人间的话本子都说世间多是薄幸郎,现在她也了悟了一个道理——
其实男人并没有说谎,说爱你是真的,不爱了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1] 改写自【宋】欧阳修《定风波 把酒花前欲问伊》、《定风波 把酒花前欲问公》
下半阕见第十章 “乞丐道长”,全词共融合改写了欧阳修定风波的三首词作,字数对仗但并不合律,准确来讲不是诗词,特此注明。
下章就准备开启天界副本。
第17章 原地飞升
天降大雨,邬江水位暴涨,堤坝倒塌,山洪携带的沙石摧毁了农田里的庄稼,百姓死伤过半,活着的人跪在高处日夜祈祷,恳求神明不再发怒,直到他们的出现给百姓带来了新的希望。
朝廷所派遣的官员、军队日夜兼程赶赴各自管辖的区域救灾。柳奉圭负责堵决引流,当他来到灾情最为严重的邬县时,放眼处只余茫茫洪水。
在战地奋战一月,他顾不上吃饭甚至顾不上合眼,每日挂着满身的泥浆亲临一线指挥,困了就直接和官兵们一起睡在用沙包堆积的临时堤坝上,吃尽苦头。
终于,坝口堵上了,而他也倒下了,这一倒就再没能起来。
两眼一黑,但他的意识还没有抽离,准确来说他的魂魄还没有离体,他还能听见身边人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
临终时人生如走马灯过,柳奉圭脑海深处化作一声长叹——
他这一生都不太顺遂,亲人早亡,诸般坎坷。弱冠之时是人生最耀眼的时刻,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有了言斐以后他才感受到人生的一点趣意,没想到竟也不能陪她走完这一生……
魂魄渐渐抽离升空,凡人柳奉圭死了,九重天的奉圭神君历劫完成。
*
葬完玉千娇,言斐失魂落魄的走回了家,当她到家时却看到宫中的内官侍从几人并一口棺椁停在正堂。
言斐不解,正欲上前问询,首领内官先站出来道:“可是柳郎中的夫人言氏?”
言斐点头,心中隐隐不安。
内官掐着恰到好处的哀声,眼里没有一丝悲悯,“夫人节哀,柳大人赴任邬县治水,卒中厥死,为民殉身了。”说话间挪开步子,露出棺椁的全貌。
酷热的天气,纵使在尸身下置了冰,也难遮掩弥漫的朽味。
见言斐伫立不动,内官挥手招一捧着木盒的侍从上前又道:“这是朝廷下发的五十两恤银,陛下知柳大人家中人口零丁,怜夫人独身寡弱,特另赐纹银百两以示……”
“你说完了没有?”言斐冷冷打断,很是无礼。
内官横眉倒竖:“柳夫人,杂家可是代表陛下前来慰问的。”
可言斐不懂凡间的这些规矩礼仪,她只知道柳奉圭死了,这些人假作关怀。
“说完了就请离开。”言斐伸手向门口示意他们出去,她这一天过得好累,懒得再虚与委蛇。
内官狠狠甩了甩衣袖,忿然道:“柳言氏你信不信杂家这就去殿前告你一个不敬圣上之罪。”
言斐冷眼看着,不为所动。
内官的脸气的青紫,带着呼啦啦一帮人走了个干净,言斐这才有机会上前看看柳奉圭的遗容,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同他平时在人前一个模样。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阿姊也是,柳奉圭也是,他们怎么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情绪一旦累计起来,倾泻时就收势不住了。
好比此刻的言斐,喉头一滚,立时崩溃。
她扑倒棺柩前,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嘴唇,嚎啕大哭。烟翠和碧凝想要搀她起来,拉不动,主仆三人坐在地上哭作一团,像是在与蝉鸣赛声高。
哭累了,言斐靠在棺板上抽噎,黯然地想:阿姊,这世上真的再无人给我给我买杏仁酪了。
……
而这发生的一切全都尽收奉圭眼底。
他在灵堂上空飘着,居高临下地冷眼俯瞰着人间。
历时廿载,终于历完人间此劫,不过他要等肉身停灵七日后魂魄方可飞升。
他的魂魄不是亡魂,而是仙体真魂,言斐修为太低,所以对此一无所觉。
奉圭此时也才刚刚苏醒,灵识尚未恢复,不然他就能发现他的凡人娘子其实是一只谎话精。
停了七日灵,言斐便哭了七日,朝也哭,夕也哭,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终于,等钉上棺盖他就能回到九重天继续做他的奉圭神君。
当最后一根钉子楔进棺板,他的周身漾起一圈洁白的光晕,正南方的上空忽而云消雾散,出现一道耀目的光门。
应这感召奉圭自然而然的飘向南方,就在一只脚进门前将踏未踏之际,他福至心灵的回望了一眼人间。
看向他的凡人娘子,心脏蓦的柔软,抬手轻挥留下一道缘法,心想:人世情缘一场,若是有所参悟也算是她的造化。
*
这是哪里?
站在亮可鉴人的玉砖上,言斐的周身被层层云雾包裹,眼前白蒙蒙一片,看不清前物。
她记得睁眼前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拿着柳奉圭生前留下的旃檀念珠去朝华寺上了供奉。
对了,念珠呢?
言斐低头一看,竟好端端的戴在她的手上。
所以她究竟在哪儿?又是谁将她带到此处?
还没等她盲人摸象般一探此处究竟,迷雾中吹来一缕青岚,化作一个双髻少女袅袅而来。
少女一来首先就围着言斐周身打量一圈,像是看新鲜物种似的,感叹道:“天呐,九重天几百年都没妖族修炼成仙了,这一来还来了只谎话精。”
少女啧啧惊奇着,言斐从她的话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忙问道:“这里是九重天?”
“咳咳。”少女仿佛才想起自己的使命,正色道:“这里还没到九重天”,素手拨开云雾,指向不远处的一个玉台,“准确来说,这里是往通天上人间的瑶仙台。”
“自我介绍一下,吾乃天机宫上生星君,负责引渡各界初初得道飞升的新神仙。”少女抖抖漂浮的披帛,扬起下巴矜着一张骄傲小脸。
说实话,四界中除了魔族,人妖两族谁不想修炼成仙?
魔道自成一派,只有天族掌管着天地运行,拥有无上的权利和尊崇的地位。
尤其是妖族,人族天生弱小能得天族庇佑,妖族虽能修炼却远不如天魔两族,还常常被视作邪道,于是成为正道天族是每个妖族的渴望。
自己稀里糊涂就得道飞升了?
言斐有些傻眼,不过管他呢,想必作为谎话精一族的独苗苗自己其实天赋异禀。
“我现在就算是神仙了?”言斐指着自己的鼻子确认。
上生点点头,“你现在的仙位是元君,以后就是九重天的言斐元君了。”
言斐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兴奋道:“那我会什么法术?飞天?遁地?移形换影?”
上生绷不住失笑:“你先别着急啊”,抬手彻底挥开了云雾,展现在言斐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陡峭的天阶,直通浩渺的琼宇,似乎遥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