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把另外一根给宝镜,然后安排福如在岸上,交代她,自己和宝镜会分别跳进海里,到时候就靠福如用力拉了。
宝镜丢开绳子道:“我不干,这不要我的命嘛,她要是拉不动或者存心泄私愤,我们两条小命可就交代在海里了。”说着,斜了福如一眼。
“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需要泄私愤?”福如也气道:“不成,出了事赖我,我担待不起。”
红衣站在两人中间,一边挽住一个人的臂膀,好言相劝道:“好了,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还有闲情逸致闹别扭?看在我的面子上,一人退一步,帮帮忙吧。这么着,我先下去。行吗?你俩一起拉我。要是两个人还拉不上我这么一个,你俩也忒娇弱了。我可把命放你们手里了,你俩要松手,我就得淹死。”
福如为难道:“咱们不这么训练成吗?非要这样吗?我看烟秀也不像你这不要命,你活生生就一亡命之徒呀你。才多大的年纪,就上天入地的,长大了还得了!”
宝镜面露愧色:“罢了吧,说来是我不好,我要是有能耐,你也不至于剑走偏锋,成天帮我想这些辙,眼下还要涉险……”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红衣哆嗦了一下,脱掉了外衣,寒冬腊月里,江水冰冷刺骨。红衣一脚踩进水里,缓缓往里走,手上拉着绳子,福如紧张的一点一点放,手心都出汗了。
红衣回头对宝镜道:“宝镜姐姐,你可得记着我的伟大,嘿嘿,我这都是为了你,碰着是别人,或者烟秀,我才不管她舞跳的好不好,所以你以后可得争气了,咱们一次过,我也少点受罪,行吗?”
宝镜重重点头:“你放心,待我们以后日子好过了,我天天让人从大覃带番瓜给你吃。”
红衣嘻的开心一笑,一头栽进水里,毫不犹豫。
宝镜吓得捂住心口,手肘推搡了一把张福如:“她、她人下去了?一眨眼功夫就下水了?这……这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呢?!”
“她不是知会你了,要你争气。”福如叮嘱道,说完发现手上的绳子因为宝镜的推搡从掌心里松开了,一下子就滑到地上。
张福如‘妈呀'大叫一声:“尹宝镜你这个害人精!”然后小跑上前,几步追上了麻绳,用脚踩住,再往手腕上绕了几圈固定住才道:“我的天爷,差点出事。”
“还怪我?”宝镜气哼哼道,“不说你自己傻,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跟你说,红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衙门告你。”
“懒得跟你废话。”福如冲着大海喊道:“红衣,红衣,你还在吗?你给个回话,你倒是冒个脑袋啊,你要吓死我们了——”
“红衣——”宝镜也放声大喊,“你给个回音啊?你没事吧?”
海面上一片平静,海下却是暗流汹涌。
红衣一进水里,手脚便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她拼命挥动四肢,然而实在是太冷了,海水仿佛化作一根根看不见的针往她的皮肤上扎。
绳子松掉的那一刻,她登时往下沉了好多,心也慌了,但很快手腕又被绳子勒住,她强自定了定神,下海前她卯足了一口气,这会子气没散,她一点一点吐出来,而且又是早晨,水里不算暗,太阳就在头顶上,能看到水面波光粼粼的金色随着水流在晃动,她沉下心来在水里挥动四肢,手脚真的很重,尤其是每一次蹬腿,感觉下肢的筋一抽一抽的,瞪的用力了,股间发疼,肌肉都僵住了。
到她的气用的差不多之时,她赶忙冒出水面,朝福如挥了挥手,刚开口想说话,便吞了一口冷水,呛的她直咳嗽。
整个过程,在水里只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而今只有靠双手拉着绳子一点一点的朝岸边爬,最后被福如生拖硬拽的拉上了岸,整张脸惨白惨白的。
看着围绕着她的福如和宝镜,红衣道:“好暖和呀。”
“暖和个头啊,冷死了都。”宝镜紧了紧衣领,“你这是糊涂了吧?”
红衣仰躺在地上,都没力气爬起来,一个劲道:“真暖和,水里太冷了,要不你别下去了吧,我有点后悔给你出这个馊主意了。冷死我了。”
“你要不先热热身?”福如对宝镜道,“我也怪累的,拉她一个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加一个你,回去非瘫了不可。”
宝镜被说的也有点怵,蹲在红衣身边道:“那怎么办?来都来了,我不可能白走这一趟,回头行首大人问起来,又是没脸。但是像你说的如果那么冷,我着凉了也不行,我们这种人是病不起的,耽搁一天就是少一天的生计。”
“回去我给你煮姜茶。”红衣勉力支撑起身体,说到这里蓦地顿住,一口气爬了起来,踢踢腿,挥挥手,突然狂喜起来,“有用哎!真的有用!”她冲宝镜欢喜的大叫。
福如一头雾水,只有宝镜满眼希冀的光:“真的吗?”
红衣撩起裙摆,赤脚在沙滩上坐了几个甩手的动作,一边下蹲,随后缓缓转起身,这是剑舞的难处,就是旋转并不是站在转,而是在地上转,一点一点由下而上,裙子就会像花苞一样徐徐绽开。她们平时训练,因为身体驾驭的不够好,经常摔得四仰八叉的,红衣第一次感到身体那么轻盈,她对宝镜道:“在水里,身体特别沉,四肢像被灌了铅一样,所以一上了岸,走的每一步都轻飘飘的,跟踩在了云上似的。”
宝镜看到自己没能完成的动作,再一次被红衣领先,心里羡慕的同时,也大受鼓舞,脱了衣服道:“是吗?那我现在就下去。”
福如哀嚎道:“等等——你们倒是让我歇会儿啊。”
宝镜瞪她一眼:“歇、歇、歇,就知道歇,你的脸都快成包子了。你要是不愿帮忙就回去吧,反正我有红衣一个也一样。”
张福如气结。
“好了,别斗嘴了。”红衣拦住作势要走的福如,“我力气都用完了,接下去可得拜托你。”
宝镜没话说,‘哼’的一声,低头绑绳子。
完成准备工作之后,二话不说下了海。
福如在岸上控着绳子,红衣披着衣裳靠在她肩膀处,福如的声音低低的:“她都说了,有你就行了,你还留我干什么。”
“你俩吵了那么久,不累吗?”红衣轻声道,“等这回你帮了她,她一高兴,想起你的好,过去的事就都忘了。”
福如没出声,视线紧盯着海平面。
宝镜不像红衣,宝镜的动静很大,她一个拉绳子的能充分的感觉到,也许不会游水的关系,宝镜一到水里就彻底慌了,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凭本能拼命的挣扎,绳子在福如的掌心不断的摩擦,被拉扯。
红衣看到水面上的波澜,冲到岸边双手拢着嘴喊道:“宝镜,不要浪费时间做无用功,把四肢放开来,呼吸调匀了,幻想在水里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不要怕,试着慢慢的动一动手脚。”
但是宝镜还是领悟不了,最后气喘吁吁的爬上岸,躺在沙滩上一条死鱼一样,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红衣狠心道:“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在你的双腿上绑上沙袋,把你推到水里,让你自生自灭,那时候你就能领会了。”说着,从兜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布袋,就地取材,往里面灌上沙。
宝镜龇牙道:“我真是碰上了个疯婆子。”
红衣咧嘴一笑:“承蒙您夸奖。”
红衣嘴上说是要让宝镜加重负荷,实际上红衣把沙袋绑到了自己的小腿上。
宝镜惊呼:“你疯了啊……”
“我想再下去试一遍。”红衣雀跃道,“想记住这种感觉,身体轻盈的感觉。”
红衣背着光,太阳照的她背后一片灿烂。
福如看着他倆被光晕笼罩的脸庞,一个天真稚嫩,一个年轻妩媚,彼此互相关照着,就像亲生的姐妹,而她则像一个多余的透明人。
福如的心里不是滋味,眼眶莫名的有些湿热,手指紧紧拽住麻绳,拽的指节发红。
眼看着红衣把沙袋绑在腿上绑的牢牢的,斗志昂扬道:“好了,我要下去了。”
福如赶忙背过身去抹了把眼角。
宝镜点头道:“行,那你注意安全。”但是等红衣下水后,宝镜望着水面喃喃道:“疯了,真是疯了……”
福如走到宝镜身边,阴恻恻道:“她不过一个奴隶,你总是被她超越,你服气吗?”
“不服气又怎么样。”宝镜头也不回,压根不看福如:“不服气也要服气,谁让她天赋惊人,你行吗?”
“看来你也只是在利用她。”福如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诮。
“能被人利用证明她有价值。再说了,云韶府里有无用之人吗?”宝镜反问,“就像你会做衣服,别人不会。色艺双绝这种事,自然也非等闲之辈能做到。”
趁说话的时候,福如的手掌渐渐松开,麻绳在她手心倏一下窜出去。
宝镜怒道:“张福如,你又玩什么把戏!”
连续两回,绳子从手里'不小心'滑出去。
世上没有那么巧合。
“你嘴上发发牢骚就算了,你这样会要了她的命的。”宝镜怒吼。
福如的眼眶里泛起一点泪光:“明明——明明红衣来的时候,我是第一个跟她说话的人,我才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不是你。”福如用手指着宝镜,几乎戳到了她的鼻尖。
“明明——明明没有红衣的时候,你对我言听计从。”张福如有些不甘的咬唇,“可她来了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宝镜涨红了脸道:“你要怎么对付她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可你要是妨碍了我的好事,我跟你没完。”
“再说了,张福如你扪心自问,你是个甘心留在云韶府的人吗?哼,你比谁都紧张的你中人的身份,你不会一直屈从于我,所以,只有你俩离心了,她才会一心一意的投靠我,这辈子都为我卖命。”
他们这厢里剑拔弩张,张福如以为红衣死定了,谁知道下一刻红衣从水里'蹭'的冒出头来,对着她们高兴地挥舞着双手道:“姐姐——宝镜姐姐,福如姐姐,我会凫水啦。”
福如脸色大变,冲到岸边,伸手将她拉了上来:“你没事吧?”
红衣摇头,累的直喘气,原来麻绳松掉的时候,她在水里一下就感觉到了,因为身体失衡,再也没有牵引的东西,她立刻松掉脚上的沙袋,发了疯的双腿一蹬,人一下冒出水面。
上岸之后,红衣也绝口不提麻绳松了这件事,好像由始至终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红衣向宝镜叮嘱了几句水下注意事项,宝镜吓坏了,楞楞地挪着脚步,就是不肯下水。红衣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对她道:“放心吧,有我和福如在,无论如何不会叫你丧命。”
红衣说这话的时候,福如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脸色煞白。
宝镜本来退缩了,但她忽然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福如,又看了一眼红衣,拽住了麻绳一头钻进海里。
可宝镜还是害怕,她的四肢僵住了,根本无法动弹,仿佛水化做了一双无形的手,箍住了她的全身。
但她又想到红衣说的,如果把自己当成鱼,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水里本来就是鱼该呆的地方。
只一瞬间,她领悟到了身为一条鱼如何自由的在水底翻滚,如何前行,如何浮游……
这一次,她在水里呆了足够长的时间,才就着绳子,一点一点靠近岸边,就像她一点一点迈向她高不可攀的命运。
终于,她趴在岸边,长吁一口气道:“天哪!我成功了。”
红衣问有没有觉得现在的双手双脚四肢都变得轻盈了?
宝镜累的近乎脱力,但还是爬起身来走了一圈道:“真的!在水里的时候,每挥动一下手臂、做一个动作都特别的艰难,然而一到了岸上整个人感觉就要飘起来了。”
红衣道:“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日光下,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迫不及待的开始交流起了心得,切磋舞艺。
赤着脚在沙滩上转圈,身体轻松活泼的像陀螺。
裙子被海风荡开,宛如倒扣的金盏花。
一圈一圈,看的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
第26章 声名鹊起 留不住的花,何必费心灌溉……
宝镜的进步,对剑舞的领会,受到了舞蹈老师的大力褒奖。
一时间,声名鹊起。
这一次,宝镜再没有自满和疏懒,反而戒骄戒躁,每天除了接待贵客,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正儿八经的练习,一丝不苟。
有一天,梅窗经过她的阁楼,就听到里面传来丝竹之声,是琴师们在为宝镜和红衣的练习奏乐。
训育妈妈问:“行首大人,既然来了,要不要进去看看?宝镜近来十分刻苦,您要是肯赞誉她几句,相信她会很高兴,之后加倍偿还您的恩德。”
梅窗手执着一杆烟,轻轻一挥,婢女们一齐躬身退了开去,梅窗倚在门廊上,含笑道:“我给她的鼓励的还少吗?我都把她宠出什么骄娇脾气了,连光海君也敢随便拒之门外。”一边用烟杆指着红衣,对训育妈妈道:“你看她们两个,谁跳的更好一些?”
训育妈妈面露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大人,有些人跳的再好,也不是您的人,奴才知道您欣赏她,可留不住的花,何必费心灌溉。”
“留不留得住,随缘。”梅窗道,“我只是看到了她的才华,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所以您制造机会,安排老师教授她技艺,世界上真的没有比大人您更善心的。”
梅窗嗤笑一声:“你这个老东西,也学会阿谀奉承那套了。”
“奴才是真心的。”训育妈妈道,“要是碰到其他教坊的人,非逼她就范不可。只有大人您爱才。”
“那是因为她真的跳的好啊。”梅窗感慨道,“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真娘小时候那样……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要知道,这世上多的是人仗着自己有天赋,恃才傲物,她却比谁都有毅力,为了达到技艺上的突破,不惜置自身于险境,这是一个纯粹的孩子,当她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她就会看的比命还重,摒除一切杂念。这就是为什么她的舞跳的始终比宝镜好,凡事总能比宝镜更快领悟到精髓的缘故,甚至多年不碰的琴,拿起来就能弹。多好的孩子啊,拥有一切万众瞩目的因素,要不是因为这样,你以为凭宝镜的心性,她会甘心日复一日的枯燥的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