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窗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府里满园各色的花卉,感慨道:“我们云韶府自成立至今,还没有出过一个王的女人。”
“因为伎女——是不能做王的女人的。”梅窗说这话时,语气里除了惋惜,还有痛心。
“但是她不一样,她不是伎女,她是大覃人。”
训育妈妈却不那么乐观,迟疑道:“大人,您的心是好的,可是她毕竟是个贱民呀。她要成为王室的女人,前路必定坎坷。”
“那又怎么样?我们可以帮她。”梅窗道,“有什么事情是权力不能办到的吗?贱民又如何?无非就是不能成为世子嫔,但并不代表不能做世子的女人,只要她能为世子生下一儿半女,后半辈子就足够她享福了,过去的一切都能洗掉。”
“可再怎么洗也洗不掉她是云韶府出身的事实啊……大人想利用岳红衣来提升云韶府的地位,让世人对我们刮目相看,不再觉得我们云韶府是只出卖肉身和灵魂的地方,以后可以换取更多有才之士的聚集,大人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大人!这是一柄双刃剑啊。您要借岳红衣帮助云韶府,她就永远洗不白。但是如果我们阖府上下全力的捧岳红衣上位,那么云韶府注定只能是无名英雄。大人您要怎么选?成全她,还是成就我们?”训育妈妈跟了梅窗一辈子,知道她的野心,歌舞乐姬永远教人看不起,可是有人生来热爱艺术该当如何?教坊是培养这些有天赋之人的地方,但一入教坊的门,就和伎女划上等号。梅窗毕生的理想,就是要提升优伶的地位,奈何阻碍重重。
训育妈妈接着道:“大人,我相信,凭着您的为人,您一定愿意成全岳红衣,她是一个好孩子。可是您身为云韶府的行首,云韶府在您心中排首位,那么您又是否舍得牺牲岳红衣的个人幸福呢?”
人都有软肋,梅窗向来精于算计,可一触碰到她的执念,一样犯糊涂。反倒是训育妈妈,看的比较清楚。
梅窗被问住了,一时陷入了两难,烦躁的挥了挥手道:“罢了,此事先不提了,把人先叫过来我有话问她。”
与此同时,宝镜正在梳妆,听到张福如这么一说,吃惊的一抬头,梳篦勾掉了几绺头发,扯得她头皮一疼,皱起眉来,不悦道:“你说什么?世子的人送她回来?张福如,你该不会是梦游跑到我这里来说梦话吧?”
张福如哼笑道:“我骗你做什么!现在整个府里都炸开了,我有必要骗你吗?就算我不说,其他人一样会告诉你。”
张福如突然觉得痛快,跟出了一口恶气似的:“啊呀,她昨晚和我分开之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说来也奇怪,她最近总是神出鬼没的,我正纳闷呢!直到今早才知道原来是和世子在一起。你说,他们有一整个晚上,都在干什么呀?”
眼看着宝镜就快把手中的梳篦给拗断了,张福如继续添油加醋:“真是让我没想到啊,咱们的这个小红衣,这么厉害!之前可忒小瞧她了她了。”
宝镜一想到红衣平时这个时候早该来见自己,今日却还未现身,不由的妒火中烧,派人出去寻她,结果被告知行首大人叫了红衣去。
“看见没有?”张福如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行首大人都亲自过问了呢。宝镜啊,你说,岳红衣这回攀上了高枝儿,她还会记得咱们两个低不成高不就的昔日闺友吗?”
宝镜冷笑一声:“张福如,就算行首大人叫她过去又怎样!我要等岳红衣亲自过来问了才算数。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你不是不信,而是不敢相信,害怕相信。”张福如存心膈硬宝镜,“你看看你,就快虚龄二十了,可闯出什么名堂没有?云韶府不是你一人独大,汉阳城更不是你一人独大,岳红衣却一天天大起来,亭亭玉立,再加上她天赋惊人,如果真的做了世子的女人……呵,也没什么不好——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后只要我们多巴结着点,按照她的脾气,想必也会让我们分一杯羹吧?哈,真是与有荣焉。”
“你愿意做鸡犬是你的事,别捎上我!”宝镜满面怒容,恶狠狠道:“我尹宝镜从来不是分一杯羹的人。要么是我的,要么谁也别得到。”
说话间,外面的婢女领着红衣进来了。
张福如想要躲到帘子后头去,宝镜讥讽她:“干什么,你有种当着她的面说啊,刚才不是还口若悬河嘛……”
红衣才踏进屋里,‘砰’一声,一个茶盅就摔碎在她脚边,婢女们吓得后退一步,红衣却若无其事,蹲下来收拾破碎的瓷片,一边道:“宝镜姐姐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谁又招你惹你了?”
而福如已经来不及躲藏,红衣抬头见到她,‘哦’了一声:“福如姐姐也在啊。”
张福如讪讪的笑了一下。
宝镜板着一张脸,问:“红衣,你昨晚去哪儿了?”
红衣吃力道:“从我回来到现在,每个人都在问我昨晚去哪儿了,去哪儿了……行首大人问我,训育妈妈问我,唉。她们问我是她们的职责。至于别人,闲言碎语我也管不着。可是你们两个,难道不该站在我这边关心一下我吗?问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紧?”红衣说着,俯身用手揉着膝盖,怏怏道:“我一夜未归,你们就不担心我吗?”
红衣一上来就如此理直气壮,没有得意洋洋,也不心虚,反而怨声载道:“真的是好烦啊……一晚上提心吊胆的,回来还要被审!”
宝镜看她神情不似做假,一时有些疑惑。
还是张福如老道,她太了解红衣了,红衣越镇定,说明她肚子里越是有事情瞒着,而且来之前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她慌慌张张的,哪怕有一丝的不安,也是正常的,可惜岳红衣准备的太充分了。
张福如笑呵呵道:“瞧你说的,我们问你,不就是关心你吗!关心则乱,所以宝镜才发那么大的脾气。毕竟闲言碎语不好听。说你背主求荣什么的,宝镜听了多难过呀,你说是不是?”
“福如姐姐永远这么会说话。”红衣冲她甜甜的笑,“这么多年,你哪一回不是站在我这边!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你都是好心做坏事,越说越错,越帮越忙,这是为什么?”
福如一下噎住了,呐呐道:“你这孩子怎么好赖不分呢,我明明是在替你解围,你倒埋怨起我来了,昨晚上咱们不是还交换了信物嘛。”说着,哭哭啼啼道:“这会子同我说话就跟吃了枪药似的,我这是何苦来哉,我大可不必淌这浑水,置身事外岂不更好。”
红衣还是笑:“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呀,姐姐怎么说哭就哭?可见是我的嘴笨,好像话里有话的那个是我。”红衣撇了撇嘴。继而看向福如:“我说错什么了吗?嗳,你是我的好姐姐,我要是说错了话,也请你多担待一些,你看你,昨晚上差点把我耳朵给拧下来,我也没扯你小辫子不是?就像你说的,咱们做姐妹的,不计较这么多。后来我疼得厉害,就想顺点酒喝呗,哪晓得被逮了个正着,挨了一晚上的罚,现在还腰酸背痛的。”红衣转了转肩膀和手腕。
福如有一种被占领先机的感觉,她很清楚,岳红衣从来就不傻,只是对于可以亲近的人才卸下防备,而今对她们,已经不复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她突然有点后悔,后悔不久前的冲动,露了馅,让红衣感受到了自己的敌意,现今才会周身防备,如临大敌。她这种伎俩是以攻为守,骗的过宝镜可骗不过她。哼!
“你偷酒喝了?偷了谁的酒?被谁罚了?”宝镜连珠发炮似的追问。
福如幽幽道:“就算偷酒喝了,那也不用去世子府啊,你跑世子府去干嘛了?”
“咦?福如姐,你不是不知道我去哪儿了吗?”红衣假装没看见张福如脸上的尴尬,自顾自捏着小拳头敲打着肩膀,连声哀怨道:“我啊,命苦啊,挨罚了。”
“之前砸了邸下的玻璃,再加上偷酒这一桩,世子就嘱咐侍卫把我带回府里好一通训诫。我跪在地上百般哀求,心里想着,要是两位姐姐在就好了,尤其是福如姐姐你,世子认得你,知道你是金闺秀的手母,看在你的面子上多多少少会从宽发落,我也不至于一晚上猫着腰给他的万春殿洒扫,那一块块可都是澄泥金砖啊!”红衣夸张道,“要我擦得锃光瓦亮的,因为过两天世子要在万春殿里迎娶金闺秀。”
宝镜听了,稍稍舒了口气,眼底的疑惑也渐渐淡薄。
世子娶金闺秀,门当户对,她无话可说。可世子若是与红衣暗度陈仓,那她是万万不同意的,因为红衣是连她都不如的贱民。
福如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道:“怕不止这么简单吧?我想起来了,宝镜疏拢的那一天,有一个男人向你问路,现在想来,那人像极了世子。”
红衣望着福如笑的眯起眼睛:“姐姐你对我的一举一动当真是很留意的……”
宝镜懒得理张福如和红衣的唇枪舌战,她只关心红衣和世子到底干了什么,当即指着红衣道:“编!你再编,装腔作势,装傻充愣,岳红衣,你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手段可真是越发炉火纯青啊。你以为这样就能混过去?”
“那还要怎么样,我说的都是实话。”红衣两手一摊,“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
宝镜道:“不,你没说实话,你一定还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们。”
“你说!你是不是早就认识世子了?那个向你问路的陌生男人就是世子,对不对?!”
“所以你砸坏了玻璃,他才会对你小惩大诫,因为你们之前早就有交情。他存心放你一马。”
“你怎么能这么样对我!”宝镜怒不可遏,“你们既然早就认识,你还能眼睁睁的看着我被人糟蹋?你让我练舞练得遍体鳞伤,被各种客人百般折磨!不帮我不算数,背地里还去接近世子,岳红衣啊岳红衣,你到底有几副面孔?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说谎,我待你不薄啊。”
红衣也生气了,冷冷道:“行首大人这么问我,是因为她觉得或许有利可图,可是你们问我,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是在关心我吗?”
红衣被宝镜的话刺伤了:“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你说我不帮你?”红衣倒抽一口气,反诘道:“尹宝镜你有今天,我岳红衣不敢居功。但是为了帮你,我差点就死在海里了。现在你剑舞也好,花间舞也好,都不再需要我了,难怪行首大人捉贼,我和福如姐姐有口难辩,你非但没有出来替我们解围,还落井下石。也对。”红衣点头道,“我们没有利用价值了嘛。”
她故意说了‘我们’,捎带上了张福如,果然,张福如陷入沉思,心里不断衡量着尹宝镜这个人此时此刻到底还值不值得自己继续押注。
“你……”宝镜的自私自利被当场戳穿,又羞又恼。
福如想了想,既然宝镜要唱红脸,而她惯来是做白脸的那个,当下便拦住了宝镜,打圆场道:“算了算了,都是我不好,是我提议要给她穿耳洞,把她给疼的——估摸着疼的厉害了,就想着偷酒来喝好止疼。红衣说的也没错,哪有什么隐情,她和世子能干出什么来呀,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一边撩起红衣的头发给宝镜看:“两只耳朵又红又肿,这总不能作假。”
宝镜仔细看,只见红衣的左右耳垂上各塞了一根茶叶梗子。
要说和世子有一腿,总该给她上一点药吧?不至于这么简单敷衍过去。
宝镜又开始怀疑自己错怪红衣了,她起伏的胸膛缓缓平稳下来,慢声道:“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红衣大声道,“我葵水还没来呢,能发生什么啊!”
一句话,把两个人都给唬住了。
第34章 雪中送炭 他说他不喜欢你
宝镜和福如对视一眼,宝镜登时意识到关键所在。
张福如霎时也乱了套,因为她这一股脑的栽赃,是为了挑起红衣和宝镜的战火,就像当初宝镜离间她和红衣一样,不管将来站在自己这边的是红衣还是宝镜,总之,她这一役的目的是为了拿回三个人中绝对的主动权。但她压根没想到红衣还有一张护身符在,而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红衣的身体状况了。可要是她就此打退堂鼓,那今日这场大戏岂不是白做了?
福如以为,在对付红衣和宝镜这件事上,得有个先后,尹宝镜嫉妒心重,没有脑子,而岳红衣深藏不露,谋定后动。所以她还是决定以岳红衣作为先行打击目标。她面上故作为难,一副想要救红衣但怕宝镜生气的样子,导致宝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红衣知道张福如心眼多跟马蜂窝似的,怕是又要临阵倒戈,气急败坏的指着张福如:“我来不来你还不清楚吗?让你说个实话就这么难?你每个月那几根血淋淋的带子晾在那儿,你什么时候见我用过?”
福如被她说得满脸通红:“你,你冲我发什么火,你不心虚的话,你倒是自己证明啊。”说着往旁边一坐,“你们俩谁都别把我拉下水了,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总行了吧。”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为什么还要证明?”红衣冷笑:“两位姐姐说关心我,我才有问必答,别人问我,我还懒得搭理她呢。怎么这会子又非要我自证清白呢?”
“我的清白对你们来说,那么重要?”红衣鄙夷的看向她们,“你们到底是关心我,还是关心世子?”
福如讨好的笑道:“你也别这么说,我们确实是关心你,怕你吃亏,你一个小女孩儿,于男女之事上一窍不通,要是有个什么,找谁算账去?这样,我这里有一个最稳妥的法子,可以帮你。”
“事情查清楚了,你和宝镜也就没有嫌隙了,自然不必管别人说什么,是不是?”
宝镜一点就透,‘唔’了一声:“让验身嬷嬷过来看看你还是不是完璧之身就完了。你说呢?”
“凭什么!”红衣嚷道,“大覃进宫选秀女才验这些,你们也太羞辱人了。把我当什么?阿猫,阿狗?口口声声说关心我,但是恨不得将我屈打成招,怎么着,我若是不肯验身,就坐实了心里有鬼,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