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尹叙忽然开口,把冯筠的思路给打断了。
他捏着剩下半块糕点,思索着说:“这桂花糕的确味浓又清香,只是有糕无茶,未免可惜。我方才想起还携了一枚茶饼前来,下车时匆忙,似乎忘了取。”
说着,尹叙唤来随侍,让他去车上找,果真翻出一枚包裹精致的茶饼。
时下,饮茶之风自江南一路刮入长安,深得贵族喜爱,茶饼的价格也高低不一,而尹叙赠出的这枚,无疑是珍藏级的茶饼。
冯母一看便犯了难,这样的好的茶饼,他们家却无器具烹煮,岂非浪费?
话音刚落,尹叙的侍从已搬来一套新的茶具。
茶饼茶具俱全,倒真像是一早备好的。
冯母得了这好东西也不私藏,当即表示可以将这茶煎来尝一尝,也叫云珏润一润嗓。
可惜她不大懂煎茶,也不知会不会糟蹋了好东西。
尹叙想了想,说:“若夫人不介意,尹某愿代劳。”
冯母十分不好意思,对方本就是客,哪有让客人登门干活儿的。
云珏适时地开口了:“夫人此言差矣,这文人雅士都将烹茶当做兴趣,可不是什么粗活儿。冯师兄如今前途光明,往后少不得要与同僚好友吃茶闲谈,若对此项生疏,倒是可以借此机会熟悉熟悉!”
凡事和冯筠的前程牵扯起来,冯母就不含糊了,那敢情好,辛苦你教教我儿子了!
尹叙也不废话,袖口一卷便熟练地操作起来。
茶具在茶盘上一应摆开,云珏像个好奇宝宝般凑在一旁,睁大眼睛盯着尹叙的一举一动。
显然,她也不懂煎茶,且丝毫不遮掩这一点。
倒是冯筠,有种被母亲上赶着兜底的挫败感。
他虽没有学习煎茶的闲工夫,但茶经还是读过几本,见尹叙用茶具自压制过的茶饼上直接取茶烹煮,便道:“煎茶之时应取茶饼于炉上火烤,继而裹茶以保香气,至研磨成粉后再行烹煮,加以葱姜盐桔为辅,尹兄何以直接取茶入水?”
尹叙不紧不慢的趁沸点水,说:“冯兄所述,乃《广雅》推崇之法。然茶道万千,各有其法,不过是依着个人口味趣好所成。所谓烤茶,是为在煎茶前将茶叶的水汽彻底蒸干,催发香气,然尹某这饼茶经独门工艺炮制,早已去除水汽,一直处于干燥处珍藏,所以这一步便可省免。”
“其次,就煎茶辅料之说,尹某倒是赞同《茶经》所云,此法炮制的茶不是茶水,而是一锅味如沟间废水的茶汤,既是品茶,便该品其真味,无论先苦后甘还是先甘后苦,自是各有妙处。所以,即便是《茶经》所推崇的加盐为辅,到了我这里,亦是被摒除之项。”
冯筠心中一阵臊。
他只读了几卷书便急忙忙来卖弄,殊不知对面坐着的相府公子自小便是山珍海味养大,这种寻常人看来珍贵无比的茶饼,在他这里是何等稀松平常?
一个是纸上谈兵,一个是熟练老辣自成心得,又怎么能比。
他有些尴尬的扫了云珏一眼。
云珏呢?
她乖巧安静的坐在靠近尹叙的位置,小眼神儿跟着说话的人走,瞅瞅这个,瞧瞧那个,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说的有道理,你说的也好有道理,茶道真是博大精深,太有意思啦!”
冯筠的尴尬莫名的就被抚平了。
还好,她不懂。
茶煮好了,尹叙用勺分茶,云珏双目放光,犹如排排坐等分果果的孩子,接到尹叙递来的茶时,她满脸明媚笑意,高兴道:“多谢尹师兄。”
尹叙冷冷的想,她当然高兴,话头成功被带偏,将她从水深火热里拉□□,怎会不高兴?
高兴之余,还要作出对这茶道相当很有兴趣的样子,令其可以一直被探讨下去,借以彻底盖住原先那桩没说完的话茬。
可真是把她聪明坏了。
……
趁着冯母去准备午饭,三人围案品茶,云珏捧着没有添加任何辅料的清茶小口的品,异常满足,就连冯筠都在浅尝后轻轻点头,似是也尝到了茶味本真之妙。
尹叙眼神微变,语气一转,悠悠道:“其实烹茶如做人,加盐加料各路门道,一味叠一味招数各异,可到头来,反倒成了沟渠弃水。倒不如简单些,少些伎俩,多些本真。”
吸溜!
云珏一个不慎烫了嘴,捂着嘴呜咽了一声。
冯筠神色一紧:“没事吧?”
云珏单手持盏,一手捂唇,眼神往尹叙身上刮了一道,闷闷摇头。
尹叙抬手饮了一口茶,唇角微扬的弧度被掩在动作之下……
叫你招数多。
第26章 .入V【第二更】尹叙的反击……
尹叙觉得,云珏可能已经接受到了自己的敲打,一直到从冯家告别,她都没再作妖。
他很欣慰。
拜访完毕,两人一同向冯家人话别,冯母无比热情的邀他们再来,冯筠的注意力却率先去到了外面。
他记得云珏来时瞄中了街口的糖人,他打算给她买两个带着。
然而,当冯筠劝留了母亲自己送二人出门,然后抢先一步走向糖人摊子时,才发现摊主正在收摊。
冯筠微微错愕:“糖人,没了?”
街口这个糖人摊冯筠几乎没有光顾过,但他每日经过这里,自是知道他不会这么早收摊。
这时,彩英踩着小碎步来到云珏身边:“女郎,马车在那边。”
摊主当即朝彩英一指:“实在抱歉,今日的糖人都被那位小娘子买完了。”
云珏留意到冯筠这头,扬声问他:“冯师兄想吃糖人吗?”
冯筠:……
云珏岂是那般小气之人,当即叫彩英从马车里取了糖人来。
彩英二话不说,自马车上抱下一大只油纸包,小心翼翼的走过来。
糖人是吹起来的,猪马牛羊各不相同,薄如蝉翼,用油纸包着竹签串着,云珏取出两支递给冯筠:“来,拿去吃!”
冯筠有些怔然的走过来,接过糖人的动作略显僵硬。
云珏自然不会忽视尹叙,转头又给他取了两支出来。
尹叙对她这种一碗水端平的做派无动于衷,直接道:“心领,我不爱吃甜食。”
云珏闻言,若有所思的看了尹叙一眼,转身再去两支,并着之前的,一共递了四个给他。
一向从容不迫的尹三郎,此刻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他脚下一动,将原本朝向朝向云珏的身子微微别开些:“我说不要,并不是嫌少。”
云珏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再取两支,递了六支给他。
冯筠看着云珏明晃晃的偏爱,捏着手中两支糖,神情渐渐淡下来。
尹叙想,把她当做寻常女子那般对待,是他的错。
他不是不知冯筠心思,此情此景,竟像是他故意吊着云珏在炫耀一般,简直有为君子风范。
即便尹叙无意下云珏身为女儿家的脸面,此刻还是肃起了神情:“便是你全都给我……”
云珏:懂了!
尹叙话还没说完,她把手里六只糖人塞了回去,直接抱起整只油纸包塞进尹叙怀里。
给你!
尹叙没说完的下半句活生生梗在喉咙里,许是云珏的动作激得裹在油纸包里的糖香味散了出来,尹叙只觉得一阵香甜扑鼻而来,手就那么失去控制的接住了一大包糖人。
尹叙:……
冯筠:……
云珏拍拍手,一副完成大任的撒手姿态,笑着对二人道:“今日多谢冯师兄招待,愿师兄前程似锦,早日成家立室!尹师兄,冯师兄,告辞啦。”
说完,她有模有样冲二人屈膝微拜,转身离开,边走边嘀咕:“嘴里说着不要,果然还是因为给的太少。”
彩英连忙提醒:“女郎,两位郎君还没走呐!该听见了!”
自信些,不是该听见,是一定听得见!
云珏行至车边,侧首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两人,笑眯眯的挥挥手,心满意足的上车。
尹叙站在原地,回味着她刚才嘀咕的那句话,心里一清二楚,她是在说糖,也是在回敬他刚才害她烫嘴那番话——嘴上说着不要套路,实则还是套路太少了没套住你!
云珏上车之后,马车很快驶离,她心满意足的窝在座中,不一会儿又失了笑容,遗憾道:“哎……也不该全给他的,我还一个没吃呢。”
彩英捂嘴偷笑,伸手打开马车暗格,竟然又从里面摸出两个糖人来!
她跟随云珏多年,云珏一招手她就知道要干什么,自然得多留个心眼儿。
云珏蹭的一下坐起来,浑身的劲头又回来了,她接过糖人儿,真正的心满意足:“没白疼你!”
彩英极度受用,“那可不,也不看看奴婢是谁家的人!”
云珏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就在彩英以为自己会获得另外一个小糖人儿时,云珏直接把另一个放回暗格里,咣叽一下合上格门:“这个给承谨带回去。”
彩英她,渐渐失去了笑容,从心底里泛起一股酸溜溜——
哎哟,果真是血浓于水,往日里酸言酸语刺你的都比挖心挖肺疼你……
“张嘴!”
彩英还没反应过来,被云珏徒手碎开的一半糖人已经塞进她嘴里。
丝丝缕缕的甜裹挟着心满意足的感动报过了彩英的忠仆之心。
她又可以了!
……
尹叙自小就被教导凡事要克制,便是最喜欢吃糖的年纪也不可能贪嘴。
是以,陡然抱着一堆糖人,他仿佛沉浸在了糖人的香甜气里,合着那微妙的心情,竟有些晕眩之感。
就在这时,冯筠的声音从旁响起:“尹兄,可否留步说两句?”
尹叙夹着香甜气的晕眩感戛然而止,冯筠开口的同时,他已然猜到对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冯筠单刀直入,尤似宣战:“想必尹兄已看出来了,我心中倾慕云师妹。”
尹叙定定的看着他,问:“是倾慕,还是感激?”
冯筠摇摇头:“你无需用这个来迷惑我,我是个男子,难不成面对女子时,还会弄错对她的心意不成?”
尹叙看了一眼侍从,对方立马会意,上前来接过郎君手中的香甜糖人。
尹叙卸了货,双手得以负于身后,是他一贯的谈话姿态:“哦?是因为对谢清芸有过同样的心意,所以面对云珏时已是老手,轻易可辨了?”
冯筠被狠狠堵了一下,同时又倍感意外。
一向和气从容的尹三郎,竟然也会用这样的语气来说话。
他笑了一下:“谢清芸是学中才女,试问有多少人不曾对她抱有倾慕之情?可这种感情与我对云师妹的不同,我喜欢她,我要娶她为妻!”
不得不承认,冯筠的直白让尹叙心中微微震动,第一感受竟是佩服云珏。
在之前那件事上,他不是没有鼓励过冯筠。
即便当时博士和祭酒有意压下此事,不欲闹到御前,但只要再坚持片刻,他还可以再行安排。
可那时的冯筠瞻前顾后,祭酒只是稍稍给出警示,他已不再相信任何保护,决定放弃。
同样的事情,换了云珏出马,竟让他由内到外脱胎换骨了一般,不仅敢站出去自行张榜,如今说起这话来也揉着一股子熟悉的勇猛和坦荡。
更像是……从她身上学来的。
见尹叙不语,冯筠再进一步:“尹兄,你帮过我,这个恩情冯筠定会报答,但云师妹的事,与此事无关,你总不至于拿这个来要求我退出吧?”
尹叙眉眼轻抬,从思绪中挣脱出来。
要求他退出?
他有什么立场要求他退出。
至今为止,他甚至不曾对云珏的频频示好表过态,更不曾如冯生这般直言表态。
下一刻,冯筠竟像是捕捉到他的心思,笑里夹了一丝嘲意:“我差点忘了,我之于云师妹,恰如云师妹之于尹兄。若尹兄对她有男女之情,又岂会一直吊着她不给回应,叫她追在你后面跑?”
冯筠的眼神变得凌厉:“可是尹兄,我真的很好奇,云师妹一个娇生惯养的将门贵女,到底喜欢你哪里。难道……是因为你一直吊着她,叫她咽不下这口气?那若是你应了她,她会不会当场就失了兴趣?”
不得不说,冯筠有时也挺会戳人肺腑。
云珏与尹叙设想过的妻子模样压根不沾边。
不止如此,同她在一起,怕是要有超出常人数倍的勇气和大胆,才接得住她时不时抛来的招。
这无疑与他凡事求稳的行事作风背道而驰。
冯筠将尹叙的沉默当做了迟疑,再接再厉道:“不错,尹兄相貌过人,气度不凡,又有这样的高贵出身,的确能引得一众女子对你倾心。可若现在又来一人,样貌气度不比你差多少,身份与你相同,甚至手中权势高过你,他对云师妹比你好上千百倍,敢问那时,云师妹又会作何抉择?”
冯筠已有些气势逼人,就在他以为自己占据了这场谈话的优势时,尹叙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原本轻垂的眼缓缓抬了起来。
这一瞬间,冯筠清晰的感觉到,面前的男人仿佛自骨子里张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场,不同于一贯的平静温和,竟有些冷冽迫人。
尹叙下颌微抬,嘴角动了动,噙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冯兄方才说,你对于云珏,一如云珏对我,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冯兄今朝对云珏痴心不改,也是因为不曾得到过。会不会等云珏回应你时,你满足了,便又无心了?”
冯筠生生一愣,竟被尹叙反将一军。
“我……我当然不会!我对她真心真意,永不反悔!”
尹叙立刻回:“那你又怎知我不是?”
到这一刻位置,冯生自以为先发制人便可占据的优势悉数散尽。
他终于明白,尹叙并非没有脾气,相反,他讽起人来,只会稳抓痛脚,让人无力还口。
可这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