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孙博士冷下脸:“云珏,你可知胜文栏是何人设立,你怎敢从旁私设相提并论,简直是无法无天!”
谁都知道,胜文栏是圣人设立,用来激励学子的。
云珏私设展牌,往大了说,是在藐视圣人。
放眼整个国子监,即便跋扈如范闻,也不敢这般造次。众人无不诧异的打量着云珏,谁也不敢插手多话。
面对孙博士的斥责,云珏气定神闲回道:“博士此言差矣,试问在场各位,谁会将这块木板与旁边的胜文栏视作一般?”
周围一片宁静。
云珏:“您看,无人觉得呀,那又何来相提并论一说?皇恩浩荡,一块破木板根本取代不了;同样的道理,一首诗的好坏,即便与博士意见相左,也并不影响博士在学生们眼中的德高望重,不过是各花入各眼。”
孙博士喉头一堵,一时竟无言以对。
尹叙听得嘴角轻掀。
原本以为她只是机灵活泼,谁想还这般牙尖嘴利的。
谢清芸拧起眉头,开口道:“云珏,你口口声声辩驳自己并非是在亵渎皇恩轻慢师长,可孙博士是奉皇命入学教导我们,你质疑她,便是亵渎皇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惹博士动怒,这便是轻慢师长。”
“学海无涯,一时的优劣并不能定全局,与其在此事上纠缠不放胡搅蛮缠,不如挑灯苦学,让博士与其他人瞧见你的成绩,真心钦佩你。”
谢清芸娓娓道来,不慌不忙,将一道道视线牵到自己身上。
一个是横冲直撞无礼大胆的陇西将门女,一个是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长安贵族女,两厢比较下,众人自然为谢清芸的姿态折服。
细想想,她谢清芸就是凭才学在国子监中声名远播,甚至整个长安都排得上名号的。
就连皇后母族阮氏嫡女阮茗姝也位居她之后。
她这一番好言相劝,越发衬托出云珏冲动无知,自以为是。
此刻,但凡还想继续在国子监混到结业,此刻都该收敛,顾着最后的脸面。
可云珏面不改色,张口就问:“谢师姐的意思是,博士的话比圣人还管用,但凡博士说不好,即便圣人觉得好,那也是不好,是吗?”
谢清芸眼神一凝,她可没这么笨,会被云珏三言两语带沟里。
这种话怎可表态,说了就是两头不讨好。
谢清芸露出失望的样子:“云师妹,你真是冥顽不灵。”
“云珏。”孙博士走了出来,面色沉凝:“此前我便说过,要你重作,是因你态度不端离题万里。私下告知,是念在你少不更事,护你颜面。没曾想,你小小年纪,将心气看的比你女儿家的颜面清誉更重要,身为师长,我无话可说。”
孙博士看向她自己立得木牌,语气无奈:“便是再高明的老师,遇上顽徒,一样束手无策。今你不服我,也无谓口是心非道什么尊崇。我一介妇人,得太后青睐入学授课,已是无上荣幸,今未能将你教导,是我失职,亦是我无能。”
孙博士眉眼冷清,酿情扬声:“今日我便进宫向圣人与太后辞去博士之位,你这位高徒,我教不了,但愿这长安城的女博士里,能有让你甘心服气拜为师长者。”
此话一出,整个女学都轰动了。
谢清芸第一个站出来:“博士岂可妄自菲薄,博士是太后钦点女中翘楚,才情满怀令人敬佩,今学生令博士失望,理当请罚,岂能让博士离开!”
谢清芸一带头,其他人都跟着发生。
阮茗姝气的脸都红了:“云珏!你目无师长当众挑衅已是不该,要走也该是你走!”
“就是!博士尽心教导,云珏却态度不端。博士已做得足够好,我等都能作证,不妨此刻就将崔祭酒请来做主,云珏这样的劣生,本就不该入女学!”
“不错!要走也该是她走,博士绝不可离开!”
“云珏!你还不认错!”
“云珏,认错!”
“认错!”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前不下数十女子齐声声讨,竟让本是来看热闹的儿郎们瞠目结舌,半句不敢掺和。
女人吵架真可怕。
换了他们站在云珏那个位置,怕是脑子都要炸了。
喧哗之中,一道人影忽然从最后面的位置直奔风波中央。
就在他与尹叙擦身而过时,尹叙忽然伸手将他的手臂死死拽住,将他定在原地。
冯筠眼眶微红,愤然转头,“放手!”
尹叙的目光从不远处那抹身影上收回,淡淡的看向冯筠:“你过去又能做什么?”
冯筠奋力挣扎,可尹叙手劲奇重,将他死死扼住,犀利道:“她不过是做了你不敢做的事,眼下,她还没掉一滴眼泪,你倒是激动得很。”
说着,尹叙忽然放手:“好,你尽管去,别怪我没提醒你,但凡你没有万全之策让她全身而退,以你现在的情况,站到她身边,只会让她更难堪。”
冯筠浑身一震,僵硬在原地,明明胸腔情绪涌动,却再难迈开一步。
不错,这些事,原本应该是他来做的。
可是在祭酒明里暗里给出警示后,他便立刻退缩了。
老师们是否偏爱学生不重要了,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学生能否得老师真正的公平也不重要了,他像抱着最后的浮木一般紧紧拽着监生的身份。
再难再久他都愿意忍,但若连这扇门都关上了,他便连路都没有了。
他没有那么多本钱来赌。
想用质疑的方式来改变现状是何等艰难。
结果只会像眼前一样,师长的尊严地位不可撼动,学生的顺服毋庸置疑。
若不能入师长的眼,得其青睐举荐,前途便是一片茫然。
但是,这原本与她无关。
“那你呢?”冯筠看向尹叙:“你会不知她为何这么做?”
“你是得意门生,是所有人眼中的学风典范,你都不敢为她说一句话吗?”
“若你懦弱至此,最初又为何作此提议!?难不成你……”
“说句话又有何难。”站在人群之外,尹叙冷清的眸色终是盖住了那层玩味。
“什么?”冯筠怔然。
尹叙没理他,也没再拦他。
要站出来帮忙说一句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其简单。
说不定有人乐见其成,就盼着是这样的结果,然后一切如旧,把控着所谓的新学里的旧秩序,年复一年。
但要继续往上闹,让这件事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反而需要些助力。
而且,他很好奇她能闹到什么地步。
毕竟,面对这样的情形,她连眼眶都没红,直挺挺站在那里,自成一派。
就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哟,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怎得闹成这样?”
这声音十分和善,语气甚至带着笑,可寻声转头看清来人者,无一不是肃然噤声,就连孙博士瞧见,也立马变了神色,带了几分和气。
来人一身内侍打扮,保养得意的脸上露着笑,在崔祭酒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崔祭酒目光淡淡的扫过众人,说道:“陈公公一路辛苦,还是先移步至堂中用茶吧。”
“岂敢岂敢。”陈公公竖手作拒,“老奴不过是奉圣人之命来瞧瞧日前要给国子监添置的东西都到位没有。”
“圣人对新学的关注,祭酒大人最是清楚不过,原本不该老奴多管闲事,是圣人怕下头那些人笨手笨脚有疏漏,又觉老奴伺候多年办事稳妥,这才差我来走一趟。老奴奉命跑腿,岂敢闲坐吃茶。”
顿了顿,陈公公眼神往前一扫,落在云珏身上,当即朝她走了过去,搭手作拜:“这不是云娘子么。圣人今晨得了陇西来的书信,信上多处问及云娘子,圣人正打算召云娘子入宫说说话,这、这是怎么了?”
崔祭酒看了孙博士一眼,孙博士心领神会,连忙上前:“陈公公……”
“陈公公。”云珏弯唇一笑,脆生生的打断了孙博士的话:“还好你来了,你要是晚两刻钟来……”
陈公公露出关切的表情——晚两刻钟来怎么了?
云珏看一眼孙博士,笑道:“孙博士就该被我赶出国子监了。”
似陈进这等将内侍做到顶的人物,早已在深宫中磨炼成了精。
从他走过来打眼一瞧,就能猜到大概出了什么事。
云珏乃将门之女,性子跳脱,只身来长安无亲长相随,行事任意妄为都很平常。
而且方才那翻闹腾,他已听了七七八八,假意寒暄两句,脑子里已自动自发设想了云珏要说的话——我犯了错,要被赶出国子监了。
于是,在云珏回答之后,他脱口而出:“哟,这是犯了多大的错儿呀……”
下一刻,陈进话音戛然而止,反应过来。
可惜,晚了。
整个思学廊周围鸦雀无声,云珏咬唇忍笑,神情狡黠,孙博士面如土色。
“咳……”死寂之中,尹叙握拳抵唇,将溢出喉头的笑生生抑住,藏在眼底的玩味蜂拥而出,又于垂首敛眸间掩藏……
第10章 左右以后不会再有这个人
“郎君!郎君!不好了!”彩英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一路直奔赵程谨书房。
赵程谨正在书案前看一份图纸,闻声将图纸一折,随手拿了本书放在面上,刚做完这个动作,彩英已站在面前,面色焦急。
“郎君,女郎在国子监出事了。”
赵程谨脸色一变,霍然起身:“阿姐怎么了?”
这一瞬间,赵程谨脑子里想了很多种情况,又飞快根据这些情况思索应对之策。
彩英努力平稳气息,道出原委——
女郎因前次课业的事心中不服,今日在国子监公然挑衅孙博士,结果撞上奉圣人之命前去国子监的陈公公。
不多时,女郎就被陈公公带进宫了,同行的还有崔祭酒和那位孙博士。
彩英:“女学许多人本就对女郎有偏见,若女郎因此被除名,名声岂不是更差了!”
赵程谨脸上那丝焦虑在听完彩英的叙述后,彻底淡去。
他悠悠然坐了回去:“哦,这样啊。”
哦?
这样啊?
彩英急了:“郎君一向注意多,帮帮女郎吧。她是口直心快,想到什么就说,兴致来了就做,可她没有恶意的。”
赵程谨拾起一册书:“错的时间里,即便时没有恶意的心直口快任意妄为也是错。”
“这本是她身上一个毛病,既然屡劝不改,不如趁这事叫她涨涨记性也好。她身子骨硬朗,百八十板子应该熬得住,罚跪罚抄也不在话下。”
彩英睁大眼睛,万没有想到郎君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气的红了眼眶,大着胆子为云珏抱不平:“郎君这话好没道理!来的路上,郎君身体不适却隐瞒不报,直至发作时叫人束手无策,女郎不顾面圣期限将近也要先找地方住下为郎君找大夫治病,不也是错的时候做想做的事?”
“郎君身体明明已缓和,入长安却不入学,女郎从小亲友环绕,如今却独自面对一群不熟悉的人,还要忍受她们的排挤刁难。可她依旧纵着郎君任您留在府中,这不也是错?怎么这些事情您就不说了?”
流芳听得一阵眼跳,冲彩英挤眉弄眼——你也被女郎传染了是不是,跟谁说话呢!
赵程谨已放下书,阴恻恻盯着彩英。
彩英跟着云珏一起长大,时常间歇性胆肥,比如现在。
她挺直腰杆继续道:“郎君说的不错,女郎的确错了,错就错在不该将一腔热枕赋予不值得的人,您是,尹郎君是,连那个冯家郎君也是!明明与她无干,她却夹在中间当和事佬!奴婢倒希望女郎能借此事看清楚人心,往后不要再犯傻!”
赵程谨神色忽变,出声叫住准备离开的彩英:“站住,你方才说什么?”
彩英飞快摸一把泪,硬邦邦道:“您既不肯帮,又何必问。”
赵程谨可没有那个闲工夫和她斗嘴,手中的书往桌上狠狠一掷,语气也重了:“我再问你一遍,云珏这事为何又与那些人扯上关系!一五一十说清楚!”
所谓此起彼落,大概就是这样了。
彩英的英气瞬间微缩,再而衰,三而竭。
赵家郎君在陇西一带颇负盛名,是远近驰名的俊美才子。
大概从小就背负了许多超越年龄的赞誉,使得他少年老成,性子也过于冷静。
但这副性子,终究是在与云珏的相处中被磨得面目全非。
这一路上,高冷清贵的赵郎君不知被云珏惹怒多少次,如今竟也有了一点就燃的趋势。
彩英老老实实交代了前因后果,包括云珏为了尹叙去探望冯筠的事。
赵程谨听完,忽然想起之前云珏找他借人的事。
当时他并未多想,此刻却觉不妙,赶忙将手下的人招来一番询问。
来人如实交代,女郎只是让他们去查了一些人。
赵程谨拧眉:“都是什么人?”
手下答,都是国子监里一些出身贫寒的监生。
因为女郎只是让他们跟一跟日常,不动手做任何事,也不干扰任何人,很简单,他们得了消息便回禀了。
赵程谨一掌拍在书案上,一向隽秀文弱的青年,此刻竟将敦实厚重的书案拍得重重震响。
他再不犹豫,翻出圣人所赐金牌,命人备马出门。
彩英见状,终于反应过来。
谢天谢地,郎君这是要去救女郎了!
……
云珏被带走,连课都没上,整个国子监都沸腾了。
这无疑是设新学以来第一个大事件了。
而云珏,大概会成为女学中第一个因顶撞师长被除名的学生。
阮茗姝悠悠叹道:“她会走到这一步,一点也不稀奇,我早就说她这人目无章法不懂礼数,如今被除名也是她命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