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尹叙说出“愧疚”二字时,裴氏瞬间沉默。
父母疼爱子女是天性,但心存愧疚,必是事出有因。
当年云珏被绑架的事,尹叙未必查不到,所以才有他这么笃定说这番话。
尹叙一字一顿,“所以,晚辈该做什么,才能让伯父伯母相信,阿珏嫁给我,受到的爱护一分不少,又该做什么,能替她化解二位心中的愧疚,都是我该受的考验。”
二进长安后,云珏就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过自己,甚至连“交易”那种混账话都说得出口,让他明白了她的态度。
然后,她主动和解,甚至当众高调示爱,顺理成章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想要和她在一起,就要想法子攻克大山。
若尹叙没猜错,她大概早已对家中表态,依旧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样子,言听计从。
但一转身,却逼着他来面对泰山泰水。
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岳父岳母想的,却与她坚持的背道而驰。
她不会顶撞甚至忤逆他们,或许是习惯成自然,或许和面前二位一样,是早已埋在心中不解动摇魔障,这是她永远不敢做的事。
所以,这才是她给他,真正的考验。
不破不立,可也没人说,非得自己亲手来破啊。
第112章 大结局“那一起一起……”
云庭和裴氏都不是傻子,尹叙这一通长篇大论下来,任谁都能听出话外之音,也坐实了,他就是在这等他们来。
片刻的沉默后,裴氏笑了两声:“看来今日是有备而来,这是你们商量好的?”
尹叙摇头:“伯母此言差矣,晚辈已说了,这不过是晚辈想要迎娶阿珏该受的考验,若连这个还要旁人来相助商量,又算哪门子考验?“
言下之意,是把云珏从这事中摘了出来。
裴氏和云庭一听,看向尹叙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若云珏真的与他透露过什么想法,又借他的口同他们来说,便等于将家事抖露给了外人。
话说到这里,尹叙一字一句,都是他们不容狡辩的事实。
可尹叙将云珏摘出来,今日所言所行,就成了他自己的猜测和推断。
既然是猜测和推断,便不是事实,他们终究留有一分否定的可能。
只是,这个年轻人瞧着和和气气,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们难以反驳。
云庭许久没有说话,裴氏看了丈夫一眼,沉下气来,索性将话全部挑开:“照你这么说,今日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猜测和臆想,今日回去之后,我是不是该找阿珏好好谈谈?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的疼爱和关心,到了她这里,反而成了负担。”
若云珏敢说,她早就说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终究有些自己怎么都开不了口的话,做不了的事。
裴氏这么说,是再一次试探他。如果云珏早就有参与,今日必定被审出来,那么她就算不想面对,也要硬着头皮面对。
尹叙沉默了片刻,不答反问:“敢问伯父伯母,这一生可有什么不敢,或不能做的事?”
二人齐齐怔住,皆感觉到这青年又在抛招。
两人谁都没说话。
尹叙的茶已经煎好,他从容的给两人及自己各添一盏,一边添一边说:“那晚辈换个问法,若当年的事情重新再发生一次,阿珏再次被挟持,没有退路,没有取巧,舍她为大义,救她为父母心,两位只能在营救和放弃之间做选择,该作何选择?”
这无疑是裴氏和云庭都不想再提及的噩梦。
云庭懒得再同他绕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尹叙回道:“伯父伯母难以抉择的事,在阿珏看来本没有那么难。”
“阿珏这人,性子有时候也很简单。”
“面临抉择时,只要道理说得通,做了就做了,无谓瞻前顾后左思右想。”
“她在陇西长大,诸多长辈和同辈表率在前,很多道理哪怕没人教她,她也早已懂得。或许,同样的情形再发生一次,只能救她或舍她,伯父伯母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选后者。不愿舍,是因父母心的天性使然,舍弃,是责任和大义使然,这些,她都明白。”
“可是,伯父伯母身为父母的心对她感到愧疚,又因为愧疚,弥补了她更多地纵容和宠爱,以至于没有人会觉得,她执意要的,你们能按着不给。”
“今日的事,最简单的方法,无非是她咬死了要与晚辈在一起,如此,也就没有晚辈费心的地方了,但她没有。伯父伯母可曾想过,这种前提条件和现实结果之间隐含的矛盾,是因何而生?”
云庭端着茶盏,许久没有喝一口,裴氏也不似刚才那般频频回应。
两人彻底陷入了沉默。
尹叙平缓温润的声音还在继续说:“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你们没有做错。那种情况下,根本没法论对错。”
“她并不需要你们愧疚,又怎么能承接这份因为愧疚生的纵容宠爱?”
“一家人本该同心同德,她愿意如此,却没想到,你们怀着愧疚,唯独将她隔开。”
“其实想将她护养的无忧无虑本不是坏事,偏偏伯父伯母,又做得不够彻底——当初会选她来长安,究竟真的是因为此行无险,还是伯父伯母衡量之后觉得,唯有云珏的性子,更适合坐镇于此?”
“伯父伯母不觉得很可笑吗?因为愧疚,所以宠爱她,却只以你们认定的好为好;只要不感到愧疚,哪怕动机矛盾,反复无常皆无所谓。”
“回过头看,若阿珏从头到尾接受的是这样的宠爱和弥补,又怎么能真正敞开心扉?”
“她大概连和你们争吵都不敢,毕竟,应付寻常的‘宠爱’已经很疲惫,若与你们争吵发火生气伤心,怕是要招来更多地愧疚。”
裴氏张了张口,像是想解释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良久,一直沉默着的云庭缓缓开口。
“你说,此事与阿珏无关,是你一人的推测和安排。好,我信你。”
裴氏看向丈夫,云庭察觉妻子目光,伸手握住她的手,裴氏怔然。
云庭转头朝尹叙看去:“我们今日已听你说了许多,也不介意再听听你有什么高见。尹叙,是不是只要我与夫人不再插手阿珏的婚事,甚至不管她选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任由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的弥补了?那若她选错了,后悔了,我们这算是弥补,还是伤害?”
尹叙想了想,认真地说:“云珏是个敢想敢做,心中富足,心志坚定的人。令她长成这个,仅仅因为,无论她经历多少事,走多远的路,回头看时,都有你们陪伴与包容,而不是旁人眼中的溺爱和维护。
“晚辈只是觉得,伯父伯母身为边关将士,不可避免要将更多心思放在保家卫国上,对待小家小爱难免疏忽。晚辈深信,伯父伯母膝下子女没有人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对你们有任何怨怼,包括阿珏。”
“与其让她接受你们愧疚的补偿,倒不如伯父伯母接受这样的自己。”
“世事难两全,或许这份愧疚注定要常驻心中,但当你们坦诚面对自己这份愧疚时,与子女之间,或许反而能真正坦诚齐心。”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伯父伯母真的觉得自己不能给与全部的私心与偏爱,何不给旁人一个机会,让另一个人,用另一种爱来陪伴她余生?只要她快乐满足,没有遗憾,谁爱她不是爱?”
云庭沉声道:“你凭什么觉得,你就可以弥补?”
尹叙神色一正,无比认真道:“不是晚辈,也会是别人。能令她敞开心怀的,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她与谁的事,而是伯父伯母的态度。”
……
从小馆出来时,尹叙竟还记得此行的名目是游览长安风情,他浑似无事人一般,当真带着二人在长安东市与西市走了走。
因陇西此前曾为充盈国库暗中经营买卖,圣人手里大部分的钱都是从陇西进账,而负责陇西商事的是裴氏母家的以为亲戚,尹叙说得,裴氏都能听懂,且听得出,尹叙对与商事和民生赋税研究相当的深刻。
尹叙领了一路,说了一路,裴氏和云庭就沉默的听了一路。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裴氏先喊了停,倒不是她和云庭累了,纯粹是想着尹叙明日还得继续上值。
因二人是一路走来,压根没骑马,所以在尹叙恭恭敬敬拜别后,两人目送尹叙上车。
尹府的马车走后,夫妻二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同时肩膀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绷着了。
裴氏满腹心事,皱着眉头看向云庭:“你怎么说?”
云庭不比裴氏好到哪儿去,他眉头压着,无奈的叹了一声:“能怎么说?太能说了!真要叫阿珏和他一起,这辈子怕是都吵不过。不对,不仅吵不过,还得被他哄得团团转。”
裴氏这才松活了些,摇摇头:“那倒不至于。这孩子的确是能言善辩,把人说的无力还口,可你想想,若是阿珏在背后撺掇着他来做这些,那又算谁的?”
妻子一番提醒,让云庭忽然醒悟,然后又陷于更深的矛盾之中。
如果女儿压根没有任何表态,都是这小子一人的独角戏,那他真的是一个很有心计的男人,他们白兔一般的小女儿放到他手里,纵然轻功了然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若这是云珏撺掇的,那尹叙今日所言就不是推测和试探,而是女儿心中真正所想,不过是借别人之口来说,那么他们必须面对,审视,纠正,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以往疏忽的,或是终究成了遗憾的,得认。
但反过来,也证明了云珏并未被这小子玩转鼓掌。
能驱使这小子去做事,他们的女儿也很棒啊,真和这小子在一起,还说不准谁降谁。
这种莫名的骄傲,多多少少驱散了些心中的沉重。
回去的路上,裴氏和云庭一边看着长安风景,一边聊着这些年的事。
两人很少能静下来心无旁骛的回忆往昔,真正到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真的疏忽很多。
除开云珏小时候被绑架那次,还有很多。
云珏小时候读书不安分,总是静不下心。
可孩子都是要读书的,他们想不了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逼着她读书写字时,又同时放水,打不下狠手,骂不出重口,旁人看来雷声很大,落在她身上的雨点却小。
她小时候很喜欢爬上城楼眺望关山,也喜欢在哥哥们练功时猫着腰偷看。
她是仰望着陇西军长大的。
可在她学武时,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当初她被掳走的事。
若她自己就能逃,别人还追不上,也不至于会出现那样的事。
于是,他们舍弃了拼力气和格斗技巧的功夫,让她学轻功,学远程的弓箭。
那时想着,若她还有再遭遇意外的一天,至少有保命的本事。
可尹相说,那日秦怀月暗中偷袭,他赶到将军府时,云珏早已制服歹人。
布置埋伏,突击擒拿,甚至交手时的功夫,都远远他们的预想。
当时他们只当是她勤加练武的结果,多一技也可傍身。如今来想,分明是她在满足他们期许的同时,又自己一个人学了很多。
他们分了太多心思在守疆卫国一事上,也见过太多太多饱受天灾人祸的孩子有多苦。
以至于对待自己的孩子时,丰衣足食自由自在,已经是最好的待遇。
加上多年前那件事,时间一长,他们习惯于看云珏的反应,仿佛只要她笑嘻嘻乐呵呵,便是晴天朗日,什么事都没有。
就像尹叙说的,他们一面为了按住愧疚给出宠溺偏爱,一面又乐于看到她在宠爱中长成一个懂事有分寸的孩子。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分给她。
只要她不喊委屈不诉难过,他们便没什么对不起的。
那这到底,是谁在迁就谁?
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大多数的思虑,都放在了边防军事上,都说养儿难,但其实,无论是云珏还是她上头两个哥哥,好像都是转眼就长大了,就连儿子的婚事也是他们自己张罗。
他们确实没有真正操过什么心。
……
两人回到府上时,府里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他们谁也没有提云珏。
亦或是说,他们都没做好立刻面对孩子的准备。
很多事情,他们要先行消化一下。
然而,直到夜深时,裴氏去云珏院中,想看看她有没有睡下,才得知她今日不在府上。
被指使回来的彩英硬着头皮道:“今、今日谢家那位女博士请女郎过府,说是要为她补一补这段时间的课业,女郎这几日可能都要宿在谢府了……”
好得很,下午刚派了尹叙出来,晚上就溜了。
“她……”裴氏一句话没出口就硬生生卡住,盯着大气不敢出的彩英看了半晌,最后扭头就走:“随她。”
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彩英说:“就这么登门,也不怕打扰人家,明日多送些礼。”
彩英弱弱道:“女郎去时就带了。”
裴氏一怔,有点憋闷,这回是真的扭头走了。
同一时间,云珏躺在谢府的客房里,翘着腿,手垫着脑袋思考人生。
谢清芸一进来,就见到书案上乱七八糟的课本作业无人问津。
她放下夜宵酒水,很不理解:“你到底什么情况?怎么忽然来我这了?”
云珏轻叹一声,老气横秋道:“江湖上的事少打听。”
谢清芸:……
……
云珏一躲就是三天,她在谢府其实很老实,就是借个地方睡觉而已,不至于给人家添什么麻烦,还体贴的备了礼。
期间,她一直在思考,重新面对爹娘时,要怎么表态措辞,才能让一切看起来和从前一样自然自在,但又能有一些质的进步,以及爹娘现在到底时怎么想的。
她心里有种既希望爹娘察觉点什么改善一下关系,又不希望他们看穿搞坏了亲子气氛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