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轻飘飘的,虞宁初的心里却掀起了风浪。
宋池年前就求了昭元帝的口谕,那时候郑皇后才刚刚进京,也就是说,郑皇后对宋池的不慈,犯在太原,犯在宋池还住在晋王府的时候。
宋池进京时也才九岁,什么样的不慈,会让宋池记恨十几年,甚至昭元帝也愿意纵容他对郑皇后的无礼?
虞宁初想到了宋池母亲的死。
只是,看着宋池若无其事笑容如常的脸,虞宁初问不出口。
虽然两人做了夫妻,做了天底下最最亲密的事,但那不代表她马上就可以打探他的秘密。宋池看起来也不像喜欢与她分享秘密的人,譬如她只是因为沈明漪的出现好奇之下询问他安王究竟是不是皇家血统,宋池都敷衍了过去,不肯与她说实话。
毋庸置疑,宋池将她放在了心上,甚至愿意为了照顾她的喜恶在身上刺青,但宋池的心里也有一间挂了锁的小房子,眼下,她还没有获得能进去那间小房子的钥匙。
好在,虞宁初并不是非要刺探别人秘密的人。
回到马车上,宋池仿佛早已将郑皇后抛到了脑后,打开昭元帝赏赐的匣子,目光一一扫过那些首饰,最后从里面取出一支中间嵌荔枝大小红宝石的金莲花簪子,再在虞宁初浓密如云的发髻中找到一处合适的位置,缓缓将金簪插了进去。弄好了,他偏着头,目光在她发间与脸上辗转。
虞宁初很快就承受不住这般明晃晃的欣赏了,朝旁边偏头,同时抬起手,想取下这支过于贵重的金簪。
宋池握住她的手,笑道:“回门那日,咱们先去四井胡同,再去一趟护国公府,你就戴这支簪子。”
戴簪子肯定是显摆的意思,二夫人是他的亲姑母,三夫人是她的亲舅母,那么,宋池希望她显摆的对象,自然就是太夫人。
虞宁初心里也想气气太夫人,只是,她嫁给宋池、宋池陪她去太夫人面前走一圈就够太夫人吃的了,再戴一支明晃晃的宝石簪子,过于明显,若叫大表哥、二舅舅看出来,倒显得她太没胸襟,跟长辈斤斤计较。
“还是算了吧,真把太夫人气出好歹来,大表哥他们该难受了。”虞宁初睁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取下簪子。
宋池看着她黑润的眼,笑了笑:“你叫大表哥一直叫的很亲,不像喊池表哥,次次都像被人强迫的一样。”
周既明算什么,沈琢才是最让他在意的人,如果不是她进京时沈琢已经定亲,做不来背信弃义之事,或许沈琢会向虞宁初提亲。
虞宁初一下子就听出了宋池话里的酸气,她也恼了,她敬重沈琢不假,可谁让宋池不做让她敬重的事呢?
“我喊二表哥、三表哥一样很亲。”虞宁初绷起脸道,既是证明自己对沈琢、沈牧、沈逸都是兄妹之情,又讽刺了宋池之前的种种轻佻。
宋池笑道:“亲才好,你若对我像对他们一样亲,反而显不出我的特别来。”
说着,他再次将虞宁初抵到车板上,按住她的手吻了起来。
虞宁初恼他的拈酸,不想配合,只是躲了几次终究躲不过,又被他亲了一路,且比去时更大胆,手也不老实了,幸好宋池留了分寸,始终没有弄乱她的发髻。
当马车停在端王府门前,宋池也替虞宁初系好了王妃礼服的裙带,他从后面抱着她,一边亲她的耳朵一边低声道:“阿湘肯定会来找你,你陪她坐会儿就是,不要耽搁太久。”
那声音哑哑的,如夜里的耳鬓厮磨,意思不言而喻。
虞宁初真的怕了他了,昨晚三次,今早一次,现在还想,他就不怕亏了身体?
舅母送她的小册子上的序言说得清清楚楚,房事切忌太频,频了,对男女双方都没有好处。
胡乱地点点头,虞宁初先敷衍了他。
下了马车,进了厅堂,宋池先陪虞宁初接受王府大小管事与仆人的拜见。
宋湘过来看热闹,等仆人们都退下,宋湘自然而然地拉着虞宁初去了后院。
宋池无所事事,准备去书房看会儿书,吩咐阿谨道:“公主走了,你来知会我。”
阿谨:“是。”
后院,宋湘叫丫鬟们在外面待着,她陪虞宁初来到内室。
虞宁初也怕她问些不该问的,佯装抱怨道:“我还要更衣梳头呢。”
宋湘笑道:“这个简单,我帮你换。”
虞宁初身上一堆暧昧痕迹,哪敢让宋湘帮忙更衣,连忙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从镜子里看她道:“你帮我梳头吧,简单一点就好。”
宋湘笑着站到她身后,先把头上那堆首饰一一取下。
“阿芜,我哥哥以前很坏,现在你嫁过来了,他对你好不好啊?”梳头时,宋湘意味深长地问。
虞宁初装傻,垂着眼道:“才一日,哪能看出好不好,他总不能新婚期间就对我凶吧?”
宋湘:“我是说昨晚,他对你温柔不温柔?”
虞宁初:……
果然,表姐没能躲过去的,她也别想躲。
与其被宋湘挠痒痒,虞宁初言简意赅地回答起来:“温柔。”
宋湘:“那你有没有疼?有没有哭?”
虞宁初:“还行,没有。”
宋湘看着好姐妹红红的脸,知道问什么虞宁初都会硬邦邦地回答,遂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你喜欢吗?我看话本子上写的,说无论男女,对那种事都会着迷呢。”
虞宁初继续先前的话风:“还行。”
宋湘都忍不住轻轻捶了她一下。
虞宁初便抢回自己的头发,一边胡乱地梳着一边嗔宋湘:“阿湘,你为什么喜欢打听这个?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
宋湘水汪汪的大眼睛转了转,终于还是与虞宁初分享了自己隐瞒许久的秘密,悄声道:“因为我也在写书,也会写到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的洞房,我不想写得像那些男人一样,毕竟女子是什么感受,只有女子才清楚。可我又不能去问别人,只能找你跟明岚打听了。”
虞宁初总算明白了,笑着问:“你写的什么故事,写完了吗?”
宋湘挠挠头道:“早呢,两年前就有了想法,删删改改的,今年才确定究竟要怎么写。”
虞宁初:“那你写了多少了?可以给我看看吗?”
宋湘犹豫片刻,点点头。
姑嫂俩亲昵地携手离去。
阿谨见了,去书房回话:“殿下,王妃随公主去晴芳堂了。”
宋池:……
第103章 (歇晌)
宋池与虞宁初出宫时,郑皇后这边,十八岁的康王宋澈、十六岁的公主宋沁还在陪郑皇后等着夫妻俩来见礼。
小太监在前面探到消息,匆匆跑过来告诉了郑皇后身边的魏公公。
魏公公弯着腰站在廊檐下,看看里面,已能想象出主子的愠怒。
作为一个下人,魏公公非常不喜欢亲口向主子传递坏消息。
他朝小太监使个眼色:“走吧,你去回娘娘。”
小太监苦了脸,却不敢不从。
很快,他战战兢兢地将端王、端王妃已经出宫的消息禀报了皇后娘娘。
郑皇后抿紧嘴唇,修长的护甲甲尖刺破手心,渗出一滴血珠来。
宋沁已经愤怒地问了出来:“他们还没有给母后请安,怎么就走了?”
小太监哪里知道,结结巴巴地猜测道:“可能,可能端王殿下临时有什么事吧。”
宋沁都被气笑了,堂哥刚刚成亲,能有什么事,什么事又比给母亲请安重要?堂哥这么做,分明是没把母亲放在眼里!
“好了,走了就走了,你们两个也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郑皇后不想让孩子们看见她的愤怒,很是心平气和地道,说完,她先离开了。
宋沁管不了母亲,就对宋澈道:“哥哥,大哥这样太不成体统,既然他不给母后颜面,下次端王府请客,咱们也不要去了,除非他向母后认错,咱们都不要原谅他。”
当年宋池离开太原时,宋澈宋沁都是小孩子,堂兄妹间本就没有处出多深厚的感情,便是有也早在漫长的岁月里淡忘了。
宋沁眼中的宋池,虽有拥护父皇登基之功,却居功自傲,除了敬重父皇,对他们都不够尊重,眼高于顶。
宋澈记得的,比妹妹多一些。
那年他六岁,有一天,他在花园里玩耍,忽然听到有丫鬟们尖叫,他好奇地跑过去。
王府里有一座工匠堆积起来的小山,小山的四面种植了不同季节的花树,从山脚到山顶,铺了几条石阶。
当时枫叶正红,宋澈一路跑过去,在通向赏枫亭的台阶脚下,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二婶。那个平时笑起来又美又温柔的二婶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穿了一条绣枫叶的白裙,却有一片红色在二婶身下蔓延开来,比山间随风轻摇的枫叶还要红。没等他看清楚,追上来的嬷嬷捂住他的眼睛,将他带走了。
接下来,府里为二婶准备了丧事,没过多久,二叔走了,堂哥也带着堂妹走了,父王开始长住兵营。
他哭着去问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
母亲告诉他,是二婶身边的丫鬟没伺候好二婶,害二婶滚落山下一尸两命。
母亲告诉他,堂哥不懂事,听信丫鬟的狡辩诬陷母亲推了二婶,所以才会离开。
宋澈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母亲,他也不知道那一日母亲与二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他偶尔会梦见二婶,会梦见那片火红的枫林,也会梦见二婶身下的红。
“可能大哥真的有事吧。”宋澈看眼义愤填膺的妹妹,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如果事情真的是母亲做的,大哥该恨母亲。
如果事情不是母亲做的,大哥只是误会了,大哥终究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母的关爱,包括一个尚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
“我先出宫了,你,你也不小了,母后如果心情不好,你去她面前添油加醋只会加重母后的郁气。”宋澈嘱咐妹妹道。
宋沁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听说大哥去你府上喝过酒?哼,我看你就是被他灌了迷糊汤,你可别忘了,前太子安王都是怎么死的,他们活着的时候,大哥与他们也情同手足。”
从父皇只封哥哥做王爷而不是太子开始,宋沁就无法再把宋池当可以放心亲近的堂哥。
父皇偏心,让她与宋湘同为公主,只有将来哥哥继位了,她的地位才可能超过宋湘。
宋沁在太原便是当地官家闺秀们奉承巴结的第一人,没道理到了京城,父皇都是皇上了,她反而要被宋湘压制!
宋澈背对着妹妹往外走,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谋划帝位的大事,父皇从未让他参与,他每日只管读书,与普通人家的书生没什么差别,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坐上那个位置,住在王府时不曾想,来京路上也不曾想。储君之位,如果父皇希望他去做,他会勤勉学习努力不辜负父王的期待,如果父皇觉得大哥更适合那个位置,宋澈……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他怎么可能比得过大哥?
同是九岁的年纪,大哥敢带着堂妹背井离乡前往京城,他还在被母亲关心衣裳穿得暖不暖。
同样是十八岁,他才刚刚领了一份闲差,大哥已经潜伏在昏君奸臣身边图谋大事,命悬一线。
.
端王府。
宋湘的院子叫晴芳堂。
虞宁初以前常来这边做客,对宋湘这边的一切都很熟悉,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在晴芳堂待得悠然自在。
宋湘的话本子已经写了半册了,厚厚的一摞稿纸,写的是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女偶然救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俊美公子,文弱公子被继母派人刺杀,侠女要护送他回京继承家产,一路上互帮互助、协议成亲、假戏真做、联手将继母等人送进牢房的快意故事。
当然,虞宁初看得没有那么快,是宋湘先讲了故事的大概给她听。
虞宁初看了几页稿纸,笑着问宋湘:“这位侠女就是你,是不是?”无论身高性情还是一些言论,都与宋湘对得上。
宋湘狡辩道:“才不是我,一个人写自己的生平那叫自传,我这是话本子,都是虚构的。”
虞宁初当然知道故事是假的,没有继续与宋湘较真。
“你觉得怎么样?”第一次展示自己的故事,宋湘有些紧张。
虞宁初看得话本子不多,印象最深的就是去年生辰时宋湘送的忘尘先生的新作,与忘尘先生的故事比,宋湘无论在文字措辞、人物关系、发展逻辑上都远远不及,不过,大多数话本子讲的都是男人的故事,女子只是附庸,所以宋湘这本书,乃是虞宁初第一次读一个女人的故事,极其新颖。
“我很喜欢。”虞宁初由衷地道,鼓励宋湘:“你可要快点写,我等着看完呢。”
宋湘见她神色认真不似哄人,脸就烧起来了,用嫌弃的语气道:“说你是外行你还真是外行,写故事哪里快得起来,前前后后要改很久呢,没看忘尘先生都两年才出一个故事。”
虞宁初难得看见宋湘脸红,自然把握机会揶揄了一番。
时间在读书中不知不觉过去,宋池派了杏花来,叫两人去正院用午饭。
虞宁初看看剩下的稿纸,再有一个时辰应该能看完。
“我把这个带回去看可以吗?”虞宁初问。
宋湘立即抢回稿纸,威胁她道:“不可以,你也不可以对哥哥或任何人提我写书的事,否则我跟你恩断义绝,我说到做到!”
虞宁初怕了她了:“好好好,那我吃完饭再随你过来。”
看故事就是这样,平时想不起来看,一旦看了,不看完就不舒服,心里老是惦记着。
宋湘满意了,姑嫂俩手挽着手回了正院。
“去了这么久,你们做什么了?”厅堂里,宋池端着茶碗,微笑着问终于肯回来的新婚妻子。
虞宁初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危险,扭头去看宋湘,宋湘也警惕地看着她。
“就聊了聊家常,一不留神竟然都晌午了。”虞宁初只好编个借口,好姐妹聊天,本来就能聊很久。
宋湘马上配合。
宋池没有再审,丫鬟们端上饭菜。
午饭非常丰盛,还有一道山药枸杞乌鸡汤,端王府的厨子深谙养生之道,知道新婚夫妻该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