劭泽冷然笑着,看着玄封帝甚至是一众大臣的丑恶嘴脸,开口道:“我劭泽,是蔚统领,和雩珩公主的独子……故而我在这般境地,没有任何……办法自救。方才这侍卫问我,如果……我不是皇族,就可……免除其余……杖刑,如若不然,陛下会选择……将我打死在这殿里。”
他说着,殿中已是一片哗然。
玄封帝听着他的话却也是急了,他没想到劭泽竟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种不等大雅之堂的话,忙道:“朕何时这么说过!劭泽,休要信口雌黄!”
“劭泽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如果陛下担心……劭泽对皇位产生威胁,可以……立即下令……打死劭泽。”劭泽的气息十分不稳,一句话都要拆分成好几段才能说完,而说着说着,却觉得此局自己应该能赢。
玄封帝怒视着劭泽,他不知道为何在这样占有主动权的局为何会被劭泽如此不怕死地扳回。如果劭泽被夺了封号,判了抗旨,接下来他会想办法架空劭泽的一切职务。至于炎海人,他相信就算劭泽没有皇位可做,也一样会尽心带领惑明军队抗敌。
比起皇位,他应当是更怕死才对,更何况那位夫人说过,没有人敢动熙宁夫人的儿子。而劭泽为何死咬着不肯认?
玄封帝此时有一万个必须要下令继续责打劭泽,话在齿间憋着,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求助般地看着邱易之。
邱易之此时却比玄封帝更纠结。
第170章
比较起玄封帝的安危,他更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就算玄封帝的一双儿女都不争气,日后惑明将由劭泽执掌大权,他最多只是少了几个钱而已,这些年来他积攒的底子也足够祖孙后代花个几百年。只要儿子平安。
邱易之平日只是欺负劭泽仁善,不随意威胁人才敢让儿子潜入近卫军,不料劭泽竟对自己都能这样狠。他忽然心生一股恶寒。
“陛下,老臣以为,宣王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请陛下收回成命!”邱易之开口。
邱易之牵头,在场的许多人也是坐不住了,他们有的人从未见过如此血腥之景,何况打的还是蔚瀚英的儿子、惑明王朝的宣王。他们对劭泽的反应多少是有些害怕的,因为他们忽然觉得这个只顾抗敌的年轻王爷并不如他们平日所见一般正直而没有杀伤力。一个对自己都能如此漠然视之不肯抛掉皇亲身份的人,说明皇权对他而言是至关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逼急了他肯赌自己的命,也一定敢赌别人的命。
“是啊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饶过宣王!”
“陛下英明,宣王为惑明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功劳卓著,望陛下宽恕宣王。”
“你们!”玄封帝终于在龙椅上坐不住,蓦地站起:“宣王抗旨在先,朝堂之上不肯伏法,胡说八道,今日必须打够一百杖,以示惩戒!谁再敢多说一句,朕将他与宣王同罪处理!”
如果大皇子不中场喊停,这时八十杖刑早已执行完毕,也不至于多出这么多棘手的事。
剩下的四十杖才是真正煎熬的时候。红木杖重新打在身上的时候,劭泽几近崩溃边缘,死死压着一口气不敢吐出,就如同世界末日的一口救命空气,一旦吐出,一切的生机都会随之飘散一般。连日忙碌忘记修剪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折断在手心,他丝毫没有感觉。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那礼仪官数出最后一个数的时候,甚至比劭泽更加如释重负。眼看着劭泽单薄的身躯就要被击碎在红木杖下,他也很怕看着这个一心为国的王爷被打死在这乾钧殿中。
“回陛下,行刑完毕。”
听得这句话,劭泽终于吐出胸腔中最后一口气,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赋仟翊得到消息的时候顾不得整顿军队,只把事情全权抛给父亲,急着就向皇宫赶去,到了宫门的时候杖刑早已执行完毕,御医帮着简单处理了伤口后,劭泽正被人抬上马车准备送回王府。
选择这个时候反了,本就不是最佳时机,赋仟翊知道劭泽之所以让白慕尘传达这样的通知只是走投无路。知道劭泽已经脱离险境,忙让金毛回去传话停止调动近卫军。
直到金毛骑马跑得没影,赋仟翊才见到劭泽的马车。
是大皇子亲自送他出宫的。
赋仟翊爬上车的时候正见他开了车门准备下车。德昌看向赋仟翊的眼神中充满了戏谑和得志之色:“宣王抗旨,被陛下罚了一百杖刑。不过你放心,人还活着,御医说没有残废。”
“什么?”
赋仟翊在宫门前遇到麒麟卫队中昔日的同僚,得知消息宣王受了杖刑,玄封帝派御医处理过伤口后,令其回府休养。她只当是被打了几下不该有大事,听得这话却着实吓了一跳。
杖责一百,一般人挨过五十刑杖基本也就废掉了,玄封帝究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会对劭泽下如此狠手?
她的心随之突突地揪了起来,顾不得理会大皇子,一把将他从马车上扯下来,自己翻身上车。
大皇子被赋仟翊毫不客气地扯下车,也不恼,只接着说道:“你放心,人死不了,筋骨也没事。”
白慕尘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早在马车逼近的时候他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却不料是劭泽受了这么重的刑,上前一把揪住大皇子的衣领:“你是不是很得意啊?小人得志了?”
大皇子身边尽是白泽卫队的贴身高手,白慕尘的手被大皇子的金牌近身不着痕迹地脱开:“这位公子,请自重。”
那近身话说得很客气。白慕尘并不敢在宫里明目张胆地闹事。身为宣王的劭泽尚且能被折磨成这副德行,他不确定他自己会不会被这群人五马分尸。忙指挥着车夫操纵马车出宫。
赋仟翊上车的时候劭泽仍旧昏迷着,马车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血和奇香的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十分刺鼻,她几乎要干呕出来。
然而见到劭泽的时候她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劭泽!劭泽!”
劭泽以一个看似十分难受的姿势俯趴在宽大的车座上,厚重的外套自腰部以下被血染得透透的,很多地方已经凝固结块。他紧紧蹙着眉,睫毛微微抖着,脸色惨白。
赋仟翊紧紧握住他的手:“劭泽,你醒醒!”
“现在去哪啊?”白慕尘自马车外问道。
“赋府。”赋仟翊道。
“你别叫他了,昏迷着就感觉不到疼,醒了更折磨人。”白慕尘说道。
赋仟翊看着眉宇间透满痛苦的劭泽,觉得白慕尘说得特别对,缓缓握着他的手直接坐在地上,用帕子轻轻擦着他湿透了的头发和额头。
劭泽始终没有清醒。回到赋府赋仟翊立即叫来府里的军医来为劭泽细细诊治。得到的结果却是,筋骨未伤,但皮肉几乎全被打坏,至少要休养半年以上。
“这群混蛋!”赋仟翊愤恨地砸了她房中最喜欢的瓷杯:“我就说不能不在宫里留几个靠谱的自己人!麒麟卫队这帮人都是吃软饭的吗?”
赋恂和赋夫人都在赋仟翊房里,听了她的话赋恂开口道:“宣王有内力护身,对于宫中武将这方面我们从来没有在意过。今日一定有他必须克制内力的理由。”
赋夫人始终都不敢看向劭泽。自赋仟翊和劭泽有了婚约,虽然当初她答应的很不情愿,却是从心底里喜欢劭泽这个女婿,特别是蔚统领和雩珩公主相继去世后,她更是对劭泽如自己儿子一般嘘寒问暖,关爱有加。
“如果蔚统领和公主看见,可要心疼死了。他也只是个孩子而已,他究竟有什么错?这些人怎么会对他下此狠手?”赋夫人越说越觉得愤恨,说着竟开始啪啪地掉眼泪:“劭泽在朝中根本没有什么能帮他的人!”
赋恂心神不宁地在房中踱着步子,听了赋夫人的话,深深叹了口气:“都是一群畜生!他们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国家了!”他说着将目光转向赋夫人:“咱们筹划一下,反了吧?”
“现在吗?”赋夫人犹豫地看着赋恂:“现在是时候吗?”
“再不反你女婿就要被那群贪官折磨死了!”赋恂胸中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在这个时候被吐了出来:“蔚统领,传铭哪一个死得其所?我们还要等再多死几个吗?”
赋仟翊让下人冰了个凉手帕,拿在手里捂着劭泽的额头,只沉默着掉眼泪,不发表任何意见。
劭泽这时终于迷迷糊糊听着他们的对话,醒了。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最要命的是臀腿处锥心的疼痛,他几乎刚刚醒来就要痛得昏过去。
赋仟翊拿手帕替他捂着额头,衣服早已被换成干净的白寝衣,他甚至感觉身上的汗渍已经被人擦拭干净。
他还是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下。
自在乾钧殿挨了第一下刑杖一直到结束,他始终都没发出任何痛呼,然而这个时候却觉得全身痛得无以复加,甚至比行刑的时候更加难忍。
“劭泽!”
见劭泽醒来,赋夫人忙吩咐侍女去叫军医。
“赋将军,不能反。”这是劭泽醒来说的第一句话:“等……等鸿羲接了护天军。”
赋恂见劭泽醒来,忙走到床前:“放心,我就随便一说。好些了吗?”他说着伸手去摸了摸劭泽的额头,依旧滚烫,不由皱了皱眉:“再拿些冰水来,烧这么厉害。”
听着赋恂的话劭泽心中酸涩不堪。这些年他一直透支着自己,学着独当一面,学着把自己看作超人,告诫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关心和关爱。赋恂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这些年始终紧绷着的精神在这一刻忽然就垮了下来。他缓缓闭上眼睛:“赋将军,我没事。”
越是听他这么说,赋仟翊心中越开始发软,眼泪啪啦啪啦地往下掉,收都收不住。她的劭泽终于累了,终于撑不住了,这些日子的劭泽她都看在眼里,劭泽有多难过,她就有多难过。
“别哭。”劭泽伸手慢慢为她擦眼泪:“我已经很疼了,还让我哄你?”
这时军医才来了,上前摸了劭泽的脉,又细细为他检查了一遍伤口,说道:“王爷无大碍,但外伤太严重,不可掉以轻心,臣去开几服消炎药,这几日还请王爷卧床休息。”
劭泽倒是想起来,怎奈他根本起不来。
“王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赋恂问道。
劭泽说道:“皇帝想借着炎海人的幌子永远根除我的继承权罢了。”
“你是猪脑子啊!你难道就不能说你不知道吗?”赋恂听得劭泽的话忍不住愤愤骂道:“你让他们自己去查啊!迂回逻辑你懂不懂?啊?我不信你说你不清楚,那炎海人和狗皇帝还敢对你下手!”
劭泽被赋恂骂得一愣。恍然抬头,却见赋恂满脸关切地望着他,又急又生气,心中不由一暖。
赋恂话一出口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撇过眼睛。
劭泽说道:“赋将军不知是否能理解,劭泽……宁可死,也不愿意改姓,不光是为了皇位。”
劭泽说着话,手紧紧攥着,几乎要攥出血来。为了惑明这个国度,他的一家,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自己都付出了太多太多,理智告诉他熙宁夫人的迷惑方式并没有错,只不过他自己不想认。人生在世二十几年,他从未在任何一件事上任性过,就算这也是一种任性吧。
赋恂听着这话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怔怔地看着劭泽,少顷方才叹气道:“劭泽,蔚统领和公主相继去世对你的打击很大,你不肯在自己的身世上做文章,我理解。但是红木杖打在身上的滋味好受吗?你想没想过如果你今天死在乾钧殿,蔚统领和公主、包括你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都会成为一个笑话。我知道,即使你从不表现出来,蔚统领和公主的死在你心中都是一道坎,但是你必须记得他们的死是为了什么,你的意气用事可能会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
劭泽听着赋恂的话却是脸色一变,沉默了。
或许是根本没有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也可能仅仅因为连日奔波劳顿令头脑顿住,他早上还在义正言辞地对段鸿羲讲道理,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却糊涂起来,赋恂说得这番话他的确从未想过。这时他才忽然开始后怕,他从一开始和炎海人交手的时候就早该混淆视听,就算不正面承认,也可放任他们去猜,让他们自己伤脑筋,而不是一句话堵死自己的路,落到今日这般被动天地。
赋恂见他沉默着不说话,说道:“你这样做,让关心你的人比你更加痛苦,便宜了那些想让你死的人。值吗?”
“是劭泽错了,以后不会了。”劭泽听着赋恂的话,心中更有无限后悔。
不知为何自从炎海人开始入侵惑明,他总时不时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傻事,仿佛心神早已被炎海人打乱,他承认这段日子很难定神去思考问题,他真的很需要人对自有所提点。
赋恂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几日什么都不要管,好好养伤。外面的事情我和仟翊会好好照看。”
劭泽听了这话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塌。赋恂的话令他听起来十分踏实,自蔚统领和雩珩公主去世之后,他知道自己必须独挡一面,却从未想过其实赋家正是蔚统领给他留的后盾。
“赋将军,劭泽年轻不懂事,日后若有失分寸的时候,还请您多提点。”
赋恂笑道:“我很严格。”
劭泽心中却是暖暖的,勉强笑了笑:“劭泽若有做不好的地方,将军只管教训就是。”
赋恂听罢挑了挑眉道:“你若无事,这几日就把战国策和贞观政要好好复习一遍。你首先该学会兵不厌诈这个道理。”
“劭泽受教。”劭泽会心一笑。
段鸿羲和子墨虽为同僚,却也不至肝胆相照,他实在不知该到哪里去找他。
如果子墨想及时返回护天军营,早在天不亮就该到了。段鸿羲在皇城外延的小溪边干坐着,将身边的石子一个一个地抛入清溪之中。
“你这么发呆,兵权都得被你给等跑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段鸿羲惊喜地回头,果然见子墨狼狈地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盔甲松散地披在身上,发髻散乱。
“我专程在这里等你,你还调侃我。”段鸿羲从水岸上站起身,上前细细打量了子墨:“你……”
“我还好。”子墨很快接了他的话:“只是段统领……”
“子墨,我都知道。”段鸿羲说道:“昨日原本是我要去子馥镇,宣王担心我出事,替我走了这一趟,怎奈还是没有救出我哥哥。”他说着顿了顿,继续道:“还好,你们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