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慢慢靠近,慢慢减缓停了下来,赋仟翊躲在树后打量着来人。那人穿着一身深色衣衫,广袖宽袍,如此黑暗之下分辨不出究竟是黑是蓝,月光的照射下那衣服淡淡地泛着亮光。
他翻身下马,松开缰绳赶马自己去吃草,自己垂头丧气地走了两步。
借着月光赋仟翊细细看了看来人,这不正是海鹰吗?
几日不见,看起来他伤倒没有大碍,只是神色憔悴,烦闷不已。
赋仟翊从树干后面走了出来。
许是没想到这里会有人,海鹰下意识地一抖手,将软剑打直。
“是我。”赋仟翊怕他突然动手,慌忙说道。
海鹰意外听到她的声音,先是一愣,手中软剑也没有立马收起,反而怔怔地看着她。
直到赋仟翊走近,他才回过神来,收了剑,但神色依旧看起来纠结压抑。
“你怎么了?”赋仟翊原本想问他为什么会来这,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没问出口。
海鹰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她,神色沉郁而沮丧。
赋仟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她眼里的海鹰似乎始终自信而乐观,就算在他们被追杀自己重伤的情况下仍旧能随口开几句玩笑。而此时,虽然夜深黑漆,站在他面前,她仍旧能感受到满满的负能量。
“被蔚统领骂了?”赋仟翊试着问道。
“宣王不用你了?”见他不回答,赋仟翊接着问。
问着问着却又觉得更不对,以海鹰不卑不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子,他被蔚统领和宣王骂的应该也不少吧?再说了在人家跟前当差,被骂几句再正常不过,也用不着这么沮丧。
“你家里有什么事吗?”赋仟翊再次试探性地问道。
不是公主府的事,那就是家事了?
见海鹰仍旧不说话,赋仟翊也不知道猜中了还是没猜中,继续问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海鹰只是木然看着他,仍旧不说话。
赋仟翊道:“不管是家事还是公主府的事,若是你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其实不论是家事还是公主府的事,若是宣王解决不了,她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吧?只是不知为何,得知他身份之后,仿佛总会觉得宣王会欺负他一般。
许久见海鹰仍旧不说话,情绪仍旧不稳定,愤怒、挫败、无助的表情一览无余,赋仟翊只好道:“今日夜色不错,我陪你走走?”
海鹰这时忽然上前,伸手将她紧紧抱住。
赋仟翊吓得一个激灵。虽说在左翼城她曾经为了取暖抱过他,但毕竟是危险当前,为了生存。她还从未被人这样抱过。
她的第一反应竟不该是大力推开他说男女授受不亲,或者是给他一巴掌吗?
在微凉的夜色中,这个怀抱显得格外温暖,一时间赋仟翊竟忘记了反抗。海鹰比赋仟翊高不少,这样的身高差让赋仟翊的脸刚好埋在他肩头的织物之间。这让原本冻得手脚冰凉的她找到了一丝暖意,甚至有些不舍得放开。
赋仟翊知道自己该和海鹰保持距离,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就如海鹰那句话说得一样,“没管住自己”,她此时此刻也一点都不想从这个怀抱中脱身出去。
海鹰身上仍旧是那种淡淡的茶香,闻起来清新而宁静。她竟也不由自主抬起手环住他的腰,沉默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赋仟翊才忽然回过神来,慌忙将他推开。
海鹰乍被推开有些怅然,低头看向自己刚刚抱过赋仟翊的双手,仿佛不知该放在何处。
“你究竟怎么了?”她问道。
海鹰深深吸了一口夜里凉嗖嗖的空气,说道:“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赋仟翊说道。
看他的样子,八成是不想说什么缘由,赋仟翊虽然好奇,却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还是别问。
几日之前,赋仟翊第一次被刺杀的那晚,他相送到赋府门口,两人原本就说去郊外看看星星,却被莫名而来的杀手搅和。如今真的到了郊区,海鹰的情绪却不对。
两人并肩在星夜之下走了一阵,海鹰忽然说道:“‘荒剑’的追杀令已解除,你安全了。”
“真的?”
海鹰点了点头说道:“真的。”
两人就这样走着,沉默了许久,赋仟翊终于忍不住问道:“若是蔚统领或是宣王为难你,你还会说他们好吗?”
海鹰身上一僵,顿住脚步,说道:“是非大义,大家都明白。但若是为了大局牺牲过度,我会觉得难过。”
此话看似驴头不对马嘴,细细听来,也的确是在回答赋仟翊的问题。看来公主府的确有了什么动作,海鹰向来支持公主府,却又不满主家的一些做法,心中郁结。
赋仟翊说道:“我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是祯元皇太女若真的继承皇位,怕是个暴君。大皇子心细如针,心眼太小,我觉得也不合适。剩下的宣王,我虽然不是很认可他,但既然你说他好,我信你。如今西北沃荼屡屡骚扰我们边境,东南炎海也是蠢蠢欲动,家国不安,有识之士若能平定四海,就算有很多不得已而为之,我都支持。”
听了赋仟翊的话,海鹰似乎情绪好了一点点,沉吟许久,问道:“你会选择能安天下的人吗?”
赋仟翊并不十分了解朝廷,甚至更不想搅和进这场争斗当中,她说道:“如果非我不可,我会。但若我没那么重要,我还是希望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海鹰看着她忽然语塞,几经开口才问道:“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赋仟翊抬起头去看满天繁星说道:“或许吧,只不过不现实而已。”
海鹰听罢似乎听懂了她的所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赋仟翊甚至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被海鹰这样发问以后忽然回过神来,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自作多情?”
海鹰道:“我若是宣王,你还会这么说吗?”
赋仟翊原本想起宣王就上火,听海鹰提起宣王更是烦躁:“你若是宣王,咱们就老死不相往来!”
“为什么?”海鹰不解道。
赋仟翊道:“我就讨厌他们这些皇室,因为一点权位争得你死我活的,特别无趣!”
海鹰沉默少倾,说道:“若是皇太女能恪尽职守,也就不会有人争权了。”
“皇太女,真有那么糟吗?”赋仟翊的确对朝中的事不甚了解,虽然总听闻皇太女性格不好,到底也是道听途说,就算性格不好,也未必很影响她治国。
海鹰道:“昨夜,拜阳殿处死了两名近侍。”
赋仟翊惊愕地看了看她,随即语塞。
祯元皇太女为人向来如此,她所居住的拜阳殿,每年都或多或少要死几个人。至于这么一次死两个的情况,赋仟翊也是第一次听说。
海鹰道:“她发现拜阳殿的账簿被动过,以偷盗之名处决了两名内侍。”
“账簿?”赋仟翊眉头一皱。
她平日里,基本只管操练,其余营里营外一系列的管理流程别说染指,甚至不曾关注,听起账簿这种词,虽然心知皇太女八成是有问题,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海鹰说道:“其中一个,是公主府的人。”
赋仟翊先是一愣,很快回过味来,原来海鹰这么难过,是因为得知此消息吗?那么公主府派人潜伏在祯元皇太女身边,还能混到管账的地步,想来道行也不浅。
第27章
按理说,宫里的内侍,一般都是女人,难不成那个死去的人是海鹰的相好不成?
赋仟翊道:“拜阳殿账簿被偷,皇太女处置管理账簿的人无可厚非,只不过罪不至死。可究竟是谁偷了账簿呢?既然管账的是公主府的人,宣王自然没必要去偷,那么难道是大皇子?”
海鹰必定是恨死那个偷盗账簿之人了。
“我偷的。”海鹰道。
赋仟翊瞠目结舌:“你?”
海鹰说道:“皇太女近期没什么动向,唯独下了个命令还是追杀你。这个时候账簿被盗,她应当想到是为什么,自然而然解除对你的追杀令。”
海鹰一边说着一边深深懊悔:“我若知道那管账的是公主府的人,必不会动手。”
赋仟翊的注意力却并不在海鹰知不知道拜阳殿有公主府的人,她惊愕道:“你受伤未愈,竟敢孤身一人闯皇宫?你不知道那是死罪吗?”
皇宫大内,有着近卫军最好的卫队驻守,守备森严,就算海鹰武功高强,也不是说闯就能闯的。不知为何赋仟翊心中萌生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近卫军的皇宫布防有着严重的漏洞,必须告知赋恂和蔚统领进行转变。
“闯都闯了,若是有事,我还会在这里和你聊天?”海鹰道。
“可是……”赋仟翊知道私闯宫禁有多么危险,此时看着海鹰没事已然是万幸。海鹰为了她的事冒了掉脑袋的风险,甚至害死两个无辜的内侍,她此时心里充满了负罪感,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海鹰对上她的眼睛,似乎很轻易看穿了她的所想,说道:“皇宫我不是第一次闯了,轻车熟路,没那么危险。只是我没想到这样竟害了两条人命。”
赋仟翊百感交集地看着海鹰,他为自己的安危这么拼命,说不喜欢自己一定是假话。的确他以为拿了账簿,皇太女收手即可,却不料这一来一回,竟害得两人丢了性命不说,想必公主府的那个内侍也是在皇太女身边跟着多年的细作,为了这等小事被杀,就算在宣王和蔚统领那,只怕都过不去。
“他们……知道是你吗?”赋仟翊问道。
海鹰点了点头,深深叹息。
“那……”
赋仟翊刚要问,海鹰却忽然说道:“事已至此,他们过分责备我没有意义,比较起那两个人的命,我更愿意救你的。他们接受最好,不接受的话,有本事就另寻他人。”
海鹰此话说得很肯定以及霸气,听着语气,他非但不怕公主府那几位主子,反而笃定了自己无可替代。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一个近身护卫而已,虽然他武艺的确高强,就算是皇帝和皇太女身边的金牌近身也未必能比得过他,他也不至于到了无可替代的程度。
换言之,像他这样文武双全的近身,若是宣王真的不要,随意到皇帝、皇太女或者大皇子跟前,谋个重要职位不说,单单腻歪就能把公主府的人腻歪死。
然而根据赋仟翊的理解,他跟了宣王这么多年,若是宣王突然不用他了,想必其它人也是不敢用的。
赋仟翊沉默半晌,说道:“因为我的事,害死两个无辜的人,我真的很抱歉。若是以后再有类似的事,你还是不要这样冒险了,我不敢想象你失手被擒的话会怎么样。”
“我是不会失手的。”海鹰道。
偏偏他就如此的自信,夸赞起自己来真是草稿都不打。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踱着步子,不知过了多久,赋仟翊忽然说道:“宣王和大皇子都不肯娶我,那多好。”
海鹰道:“大皇子想娶你,未必是让你做正室。”
“亏他想得出来!”赋仟翊愤愤道。
虽然她出身算不得太过显赫,毕竟也有自己的骄傲,就算是嫁给皇亲国戚,若是连正室都做不得,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宣王呢?”赋仟翊忽然问道。
海鹰仿佛对她忽然问起宣王有些意外,却也说道:“还说不定。”
赋仟翊泄气一般地说道:“真是晦气。”
海鹰却道:“像你这样的性格,就算不是正室,也是不肯吃亏的主。至于那么纠结吗?”
说到此赋仟翊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你不懂。有的女子嫁人,或许只希望找个好人家,能和自己的夫君白头偕老即可。但是我不一样,我自小长在军营,常年习武,我习惯于自己的一席之地,若是嫁人,让我做一个男人的附属品,我不愿意。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嫁人,不论是嫁谁,我都能够毫无距离地站在他身边,和他和衷共济,我要的是平等。”
传统意义上来讲,女子嫁为人妻,出嫁从夫,从来谈不上平等。而近些年来,军中崛起了数名女将,朝中也不外乎有女人做官,渐渐地,很多女子改变观念,希望追求平等。赋仟翊就是其中之一。
海鹰听着她的话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反而很有兴趣,说道:“因此在你这里,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之类的话,都是废话了?”
赋仟翊不由道:“男人做官、从军、从商,在这朝中立有一席之地,是因为他们有用。但是我也一样从军,一样要带兵打仗,一样是将级,我为何要对人低声下气小心谨慎?”
“有理。”海鹰终于笑了一下。
赋仟翊却不觉得海鹰是在会心地笑,说道:“我知道你也觉得我不可理喻,你们男人都是这副样子,包括段鸿羲也是,自大得不得了。大皇子也好,宣王也罢,若是他们真想娶我,好生做出姿态来,说不准我还能考虑考虑。否则,就算强行娶了我,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海鹰却失笑道:“原本我今日很烦闷。听你这一席话,倒也觉得豁然开朗。看来很多事真的是因人而异。”
“说人话。”
赋仟翊对海鹰的话明显不知所云,皱了皱眉道。
海鹰道:“我不觉得你不可理喻,你说得很有道理。若是惑明女子都如你一般洒脱,想必也不会出现那么多的深庭怨妇了。”
赋仟翊轻叹一口气:“你要是宣王,就好了。”
“如果我真是呢?”海鹰忽然反问道。
赋仟翊眉目一动,迅速扫了他一眼,垂眼说道:“不可能。”
海鹰原本想说什么,但对上赋仟翊的眼睛,又生生咽下了自己想说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海鹰终于说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赋仟翊道:“既然我安全了,我就不住军营了,我想回府。”
海鹰点了点头,说道:“军营虽然安全,的确不如府里舒服。”
怎奈赋仟翊却叹道:“我是不想在蔚统领眼皮底下整日地晃。”
海鹰意味深长一笑,却没有说话,唤了马过来,才道:“就一匹马,勉为其难吧。”
赋仟翊也不矫情,这个时候想找马是不好找,这里距离赋府还有很远,走路是不可能的,她也不能将受伤未愈的海鹰扔在荒郊野岭吧?
于是他们两人同骑一匹马,慢慢悠悠地回府。
海鹰握着缰绳,恰好将赋仟翊揽在怀里一般,赋仟翊脸上忽然有些烧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