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以见得他是爱我,而不是那个女人?”
“眼神。”劭泽说道:“父亲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是不同的。我从那里能捕捉到欣赏和爱慕。”
“就如你看赋仟翊的时候一样吗?”雩珩公主反问道:“我倒觉得,你看她的神色很不一样。为什么?”
劭泽此时神色缓和了许多:“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就如你总问父亲为何爱你,你究竟是想要得到他怎样的答案呢?”
雩衡公主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道:“赋仟翊鬼点子多,虽然折腾了半天,没有保住你父亲,这只是疏漏或者意外。近卫军交给他们赋家,你当无后顾之忧。只是我看她和段鸿羲关系匪浅,多少有些担心。”
提起段鸿羲,劭泽倒是不以为然:“关系好罢了,没什么。”
“希望是这样。”雩衡公主长叹。
在慧皇后在公主府遇刺、皇室将矛头指向雩珩公主时络音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认罪,被判了凌迟之刑。这在外人眼中或许是络音身为蔚统领亲传弟子为保住公主和劭泽迫不得已出来顶罪,而事实却是络音的确是刺杀皇后的元凶。
赋传铭是唯一一个知道灵流与劭泽关系密切的外人。
灵流在上午军中操练时分忽然着人来请赋传铭说有要事相商,赋传铭匆匆赶往拜阳殿时却被珈谜扣住强行称是私闯宫禁,被罚了杖刑40。直至行刑完毕赋传铭被勒令送回赋府,灵流也始终未曾露面。
赋仟翊听到消息从军营中回到赋府时天已经擦黑,尚未进门便与灵流撞了个满怀。
“你来赋府做什么?”
赋仟翊在经历了这几番变故后整个人变得干炼了很多。蔚统领过世之后近卫军由赋恂接任统领,赋传铭为作战都尉。赋仟翊也懒得挂着幽萤都蔚一职务,一直帮着赋传铭打理军中事物。
今日赋传铭有事告假,赋仟翊在总营中处理各军机公文直到天黑,尚未顾上和劭泽碰面。
“这是……反正是效果相当好的伤药,你替我送给传铭,顺便……对不起。”灵流见到赋仟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不由分说地将药瓶子塞到赋仟翊手中,立刻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赋仟翊奇怪地看着灵流离去的背影。自灵流投身拜阳殿后,即便她心中知晓天是劭泽的人,也一样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着不远的距离,今日忽然拜访令她忽然警惕心大增。
“哥哥!”她看了看手中的药瓶,忙奔入府中直接到了赋传铭的居所。
“刚刚灵流来送创伤药,你这是?”赋仟翊一进门见赋传铭醒着,忙问道。
“出师不利,竟让那珈谜抓了把柄。灵流也是不靠谱,只说有要事,约好的时间却不在,害我被打得那么惨。”赋传铭叹气,却并不因此而沮丧,仿佛那刑杖是落在别人身上一般:“什么伤药?”
赋仟翊将一边将瓶子递过去,一边埋怨道:“哥哥你也是,怎么做事这么没头脑?何况现在灵流已经在珈谜殿中伺候,你好歹也要顾着身份和他保持距离啊。”说到这里不由气愤:“他也是,明明知道那珈谜不安好心,也不知知会劭泽一声,就这么把你骗过去!”
“不能这么说,人各有志,他也有他的不得已。再说了,他也不叫骗,我是自愿过去的。”赋传铭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伤药仔细观察了一下,不由道:“这不是……”
“什么?”赋仟翊一把抢过那药看了看:“白鱼骨粉么?”
白鱼是赫那山脉高山溪水中生存的一种抗寒小型鱼类,数量稀少,其鱼骨磨成粉是最好的创伤药,愈合创伤有奇效。即便在皇城,这种药物也是千金难求。
“他竟有这等好东西。”赋传铭不由笑道:“难为他舍得送我。”
“那就用吧,我的亲哥。”赋仟翊挑了挑眉:“需要妹妹我亲自给您服务吗?”
“这么好的药还是留给你吧。你一天毛毛躁躁的总伤着,用这个不容易留疤。”赋传铭道:“我用不着这东西。”
“行了,你就别尊老爱幼了,”赋仟翊道:“那大皇子给我的什么麝骨精华还不够祛疤美容吗?”
“也是,我真是瞎操心。”赋传铭说着不由醋意十足:“你现在留不留疤也是宣王殿下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的!”赋仟翊斥道:“莫不是那络涵不喜欢你受了过大的打击所以才拿你妹妹我寻开心?”
“哪的话?”赋传铭皱眉道:“那络涵原本我也不喜欢,娇嗔娇嗔的还不如你的瑾儿靠谱。”
“哥哥你不会是真看上瑾儿了吧?”赋仟翊不由问道。近几年来虽然她嘴上不问,却也明显感觉到瑾儿对赋传铭的态度不一般。只是瑾儿不过是粗使的下人,按例并不配成为赋传铭的正妻,赋仟翊也就没动这方面的脑子。
“我喜欢,你舍得送我么?”赋传铭反倒不否认,幽幽问道:“那络涵进了门岂能容得了瑾儿一个小丫头?”
“你倒会为人家着想。”赋仟翊道:“不过那络涵即便身份尊贵也不过是劭泽的一个侍女,和瑾儿有什么本质区别?也就是哥哥你脾气好收了她也就罢了。”
“络涵可不是劭泽的通房丫鬟,看你这一脸醋劲儿,至于吗?”赋传铭乐呵呵地逗她道:“换言之她以后也算是你嫂子,你还得尊重一点。”
“你真是我祖宗!”赋仟翊抱怨道:“如今那个络音关在大牢里八成也活不了几日,劭泽正为这事儿闹心,你又被珈谜打了,近卫军的事儿都成了我和爹的,这叫什么事!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络音我倒真不怎么喜欢,死了正好,免得每天在我面前摆脸色给我看!”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恶毒?就算他对你态度不好也不至于咒人家去死啊!”赋传铭闻言不由生气:“你怎的现在变得这么功利!”
“我就那么一说。”赋仟翊忽然低沉了语气。她虽然对络音的为人心中有数,此时却知道不应该将事情说给任何人听,叹气道:“好吧,我表达有误。”
两个人相对着沉默了一刻,赋传铭忽然开口道:“那天在公主府,瑾儿扯破魏紫婧的衣服,是我吩咐的。”
赋仟翊目光忽然滞住:“这是为何?”
“不那么做,要怎么表现她的刁钻?虽然蔚统领和雩珩公主当时已经许给你正妃的位置,我心中还是很不踏实,生怕这位子被她夺去。好在现在尘埃落定。”
赋仟翊闻言忽然语塞。她干望着赋传铭,许久才开口道:“你不是说,做人坦荡正直,不骄不躁才是最重要的吗?为什么忽然又开始学着算计别人?”
赋传铭神色忽然严肃下来,道:“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但现在觉得很多事情若不自己主动争取,机遇不会自动落到手中。即便是雩珩公主、蔚统领,甚至是当今圣上,做到自己属意的位子也免不了要踩踏很多人的利益。只要最终的目的是更加有利的,不该介意一时的折损。就好比投资,你若吝惜本钱就不会有回报一般。暂且就当这样的小算计是本钱吧。”赋传铭说着忽然看向赋仟翊:“不过这些事仟翊你可以不用去学,你只需放心去做你的王妃培养你的气度,总有一天做到母仪天下的位子,你当是一个大气、张弛有度的皇后,不要如慧皇后一般小谋小利地让人唾骂。”
“说得都是鬼话。”赋仟翊斥道:“你怎知道我这些日子都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很多事不是想想而已的。我也不能一辈子靠你的维护做人。”
“难道你觉得靠宣王殿下才是正道吗?”赋传铭忽然问了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
赋仟翊惊诧地看了看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不是很服帖他吗?”
“这是两码事。”赋传铭道:“我服帖的是他的公德心。至于私情……这要靠你自己判断了。总归你自食其力是错不了的。男人么,都是多变的。”
“哦。”赋仟翊简短地不以为然道。
“算了,你自己慢慢体会,以后日子还长,我慢慢教你。现在我要休息了,你可以退下了。”
赋仟翊见他又开始开玩笑,不由逗他道:“我看你大约活动不便,我来给你上药啊!”
“出去出去!”赋传铭一边推着她一边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赋仟翊笑着跑开,却没有意识到这竟是她和赋传铭的最后一次聊天。
刑部的牢房是沧雪岭坚硬的山石打造,寒气刺骨。
络音被穿地而出的石链锁住手脚,活动范围狭窄。
劭泽和络音对坐在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我骗灵流说那是创伤药,让他送到赋传铭那里。以他平日和赋家兄妹的关系,赋传铭一定会毫不质疑地用。”当劭泽问起公主府药房中那瓶“拂裔散”的去处时,络音淡淡答道。
“拂裔散”其实是雩珩公主发明的一种滋生细菌的细菌胚,在35°~40°时会迅速生长致命细菌,倘若被涂抹在患处,伤者必然在24小时内毙命。其色泽气味均与白鱼骨粉极为相近,即便是资历再老的御医也无法分辨。
劭泽心中一惊:“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赋家对我们公主府多年忠心不二,你有心思不去收拾那些废物,你害自己人?”
在他心中,络音虽然做事果断,但并不是个草芥人命的人。而如今却忽然莫名其妙地杀害一个无辜的人,他不能理解也不能赞同。
络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皇太女吩咐灵流干掉赋恂,她知道以灵流的武艺此事不难,如此以往,若是灵流迟迟不肯动手,只怕灵流的处境更加危险。如此,送上赋传铭的命,也总算能给皇太女一个交代。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赋传铭和灵流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劭泽沉默了一会,忽而从地上站起来:“旁人不该为我们的失误付出代价!”说着他转身就要夺门而出。
“你干什么去?”络音在他身后断喝一声。
“我去救他!”
他说着将门闩打开。
“你若敢出去一步试试!”络音吼道。声音不小,但却很好地将声音淹没在这个牢房中。
劭泽顿住脚步,道:“我们要争夺政权,是为了惑明王朝的天下苍生,不该草芥人命!”
络音愣了一下,却马上答道:“我们是在毁家纾难!倘若他令我们毁了家却纾不了难,他毁的就是整个惑明!”
劭泽听了此言,仍旧对络音的意思不敢苟同,正要推门离开,络音复而叫住他:“你好好想想,是让他替灵流去死,还是让灵流死!”
劭泽脚步一顿,目光变得复杂而浑浊,半晌,终于抬步而走。
赋传铭的刑伤在那晚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始迅速发炎溃烂,到了寅时赋仟翊迷迷糊糊被瑾儿叫醒的时候,赋传铭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赋府的大夫和近卫军的各位军医在此查看了所有赋传铭动过的东西都未找到那引起溃烂的源头,包括那瓶药粉。同时用具有奇效的消炎杀菌药物,均不能抑制溃烂蔓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赋恂平日里对赋传铭虽然严苛有加,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是一样的着急失措地质问着军医:“传铭从前也挨过军棍,那时也没这样严重!你们怎么治的?”
“属下已经用了最好的消炎药,但这溃烂……”
“废物!”赋恂一把将那说话的军医推开坐到赋传铭的床沿仔细查看了伤口和不断延伸的溃烂处:“可是中了什么毒?”
赋仟翊得到赋恂的提醒忽然如梦初醒,立即冲出屋子骑上马便奔向公主府。雩衡公主擅医药,若是医师都不可解的毒,或许雩衡公主还有办法。
劭泽为了躲开赋仟翊,整晚都在灵府和灵流呆在一起,公主府只有一个雩珩公主。劭泽的私心想着与情理他都不该蹚这滩浑水,但若赋仟翊求动了雩珩公主救了赋传铭,也可谓皆大欢喜。毕竟雩珩公主并不知晓此事。
而真正赋仟翊到了公主府,四处找不见劭泽之时,不得已差侍女叫醒了雩珩公主时,阳光已然擦亮了地平线。
雩珩公主刚刚清醒便见赋仟翊哭得稀里哗啦,倒也没多问,跟着赋仟翊骑上马便很快赶到了赋府。
看到赋传铭伤势的时候她一眼便知这是“拂裔散”造成的溃烂,却不敢明说,几番想施救,却还是忍住了。若医治拂裔散造成的溃烂,对她来讲只需费些功夫,但是这拂裔散原本就出于她手,除了劭泽和络音应当不会有人能拿得到,再看劭泽彻夜未归,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
她缓缓放下手:“传铭这伤……本宫治不了。”
“公主,”赋仟翊听得她如此说更是心急如焚地“扑通”跪倒雩珩公主脚边:“你可以救他,你一定可以救他的!”
雩珩公主骤然站起:“你且起来,这传铭这伤,本宫真的治不了。”
“可是……”赋仟翊急切地看着全身已溃烂大半的赋传铭:“公主,您就试一试,试一试总行吧?蔚统领走后,咱们近卫军也请不动宫中御医,若是您再没有办法,那我哥哥他……”
雩衡公主见赋仟翊哭着,自己心里也有些难受,嘴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安慰道:“本宫也想救他,但此毒太过凶险,本宫做什么,也都是无济于事的。”
赋恂此时候却是异常的清醒,平静道:“仟翊,不必为难公主了,传铭是被人所害,这笔账,记在拜阳殿就是。”
雩衡公主意外地看了赋恂一眼,无奈摇了摇头,说道:“此事,本宫会着人彻查。”
皇城东市区的刑场,人潮如海。
没有人知道络音是谁。只听闻是蔚统领的亲传弟子。传言,他只是为了救雩珩公主。而他与雩珩都不是凶手。
凌迟之刑。这是惩治叛徒与谋反者的极刑。
受刑人需要剥去全身衣物,由侩子手将其身上的肉片片割下,喂食盘旋于半空的秃鹫。
这两大冤案轰动了举国人民,没人相信蔚翰英和络音的罪证,但同时也没有人有能力为之平反。因为两人都对其“罪行”供认不讳。
络音静静站在刑台上,看他新婚不过半年的妻子魏汀在下面疯狂地想要冲过侍卫的阻拦。终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回去吧。”随后目光就钉在劭泽身上不曾移动。
身后的人不停催促他去衣——如非受刑者抗刑,行刑人绝不会轻易碰死囚分毫,这是惑明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