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目光想出去走走,却在脚刚迈出半步时就被眼尖的珈谜叫住。
“劭泽。”珈谜道:“比武快开始了,你去哪里呀?”
“臣弟觉得闷,想出去走走。”劭泽早已习惯了对付珈谜的各种盘问,从容不迫地答道。
“这已经是室外了,外面又能凉快到哪呢?坐下吧,正好我有话想跟你说。”珈谜随口吩咐道。
劭泽的座位就在珈谜旁边,听珈谜这么说他只得坐下:“皇姐有何吩咐?”
珈谜凑近了他一点,道:“我最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我拜阳殿虽然侍卫颇多,但都是些庸庸之辈,顶不上大用,你肯不肯从近卫军抽调个非编制将领帮我守着点宫殿?一个月就好。”
劭泽听闻此言先是一愣,珈谜作为皇太女,按惑明的规矩她手中不能有兵权,但如她所言手中缺乏武艺高强的侍卫却是十分不可信。劭泽从近卫军中抽调人执行短期任务并不见怪,但若说抽调给珈谜作保卫工作他却是一千二百个不愿意。
他还是及时道:“皇姐这么说就见外了,皇姐需要帮助,劭泽当然义不容辞,只是这近卫军的军士多有任命,平日也从未训练过保卫这项科目,只怕会给皇太女带来麻烦。不如臣弟另找合适的人给皇太女推荐过去?”
“不必这么麻烦。”珈谜摆摆手:“既然我话都说出来,也就索性跟你挑明了说,你从外面给我挑护卫不是不可,只是这一来一去耗费时间不说,你也很难确保他们身份干净。恰好我从近卫军中看好了一人,只看你舍不舍得调来给我用了。”
“皇姐看上的是谁?”劭泽听罢心中一紧。珈谜此话正在一步步给他设套,令他推辞不得。他敢肯定珈谜所说的这个人定对近卫军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只要不影响军中的正常训练,臣弟定尽力为您分忧。”
珈谜听着一笑:“当然不会影响你们的训练,我只是相中了赋仟翊,想让她到拜阳殿中跟我做个伴。据我了解,她近来也不常常在军营。”
话一出口,劭泽和灵流的脸色都有些僵硬。
第143章
“赋仟翊的功夫……”劭泽刚开口,马上就被珈谜打断。
“你可不要跟我说她功夫不好哦。她可是日后要接管近卫军的人选之一,前些年日日泡在军营里,即便天质不好,耳濡目染的,也总比旁人好很多吧?”
“皇太女……”灵流见状不由开口道,却被珈谜一个犀利的眼神打断。他停顿了半晌,还是说道:“皇太女急着从外面抽调人手,可是觉得灵流功夫不好,保护不了皇太女吗?”
马上他见珈谜神色冷冷的不说话,忙继续说道:“赋仟翊不是做护卫出身,即便来了拜阳殿也只会给皇太女惹麻烦,皇太女何必一定要她呢?”
珈谜仿佛没有听到灵流的话,只是看着劭泽:“劭泽?”
劭泽方回过神来:“皇姐,赋仟翊她……她是臣弟的未婚妻,很快就要与臣弟完婚,不如臣弟在近卫军中为皇姐挑选一个……”他揣摩着,吞吞吐吐的说。
“你不是还在服孝吗?算起来还有三个月,你总不能在这三个月内完婚吧?”珈谜步步紧逼道。
“皇太女……”灵流听着急道:“赋仟翊……”
珈谜并不想听灵流说下去,打断道:“剧院外面的六棱石子路铺得考究,你不如去那里跪着。”
劭泽眉毛一动,并不移开目光去看灵流,听了这句话心中却也酸涩不已,心知再僵持下去灵流还要帮腔,更重要的是无论是灵流还是他自己恐怕都改变不了什么。特别是在这个特殊时期,他知道他不能跟皇太女彻底决裂。他只好点头道:“就如皇太女所言,我明日就让赋仟翊到拜阳殿报到。”
灵流看着劭泽的眼神很犀利,那目光中饱含着无奈和质问。只一瞬,他便收回目光退了出去。
风在这一刻突然止住,蓦然静止的空气让这个原本就人满为患的半封闭场地显得更加闷热。
“灵流!”珈谜随口叫着,却突然想起灵流刚被自己打发出去,烦躁地抓起桌上的折扇扇了两下,又不耐烦地放下。
她的目光顿了顿,随即很自然地落在劭泽身上:“比武马上开始了,你赌谁赢?”
劭泽原本不想和珈谜多说话,听闻此言却也推辞不得,心下一动,道:“皇姐要赌,可是准备了什么彩头?”
“什么彩头?”珈谜眉毛一扬,死死盯住劭泽,仿佛知道他下一句想说什么,又不好一口回绝。
劭泽微微一笑:“我看中了皇姐身边的一个人,不知皇姐肯不肯割爱?”
珈谜神色一顿:“本宫才问你借了人,你就想要回来吗?”
劭泽轻咳了一声,复又道:“我看中的是另外一个人,和皇姐赌他,和赋仟翊没有关系。”
“哦?”珈谜的眼神中显现出一丝喜悦之色:“那本宫还真有兴趣知道你看上的是谁。不过我们要先说好,即便日后你和赋仟翊完婚,赋仟翊成为你的正室,你也不能让她欺负了我的人。”
劭泽早知道珈谜会想到这里,还是尴尬一笑:“皇姐说笑了,我看上的原也不是什么美女。”
“那本宫这里除了美女,似乎也没有什么人能入得了你的法眼啊?你且说说是谁?”
劭泽的面色仍旧如春风般和煦,桌案下的手却死死攥紧了衣摆。他知道一旦说出了这个名字,赌赢了倒也没什么,一旦输了,怕是从此以后都会让珈谜产生难以消除的疑心。但是事出从权,灵流已经在珈谜身边潜伏了三年,该需要的东西他们也得到了不少,如今他并不想让灵流出卖着自己的灵魂在珈谜身边痛苦地活着。
“灵流。”他说着,目光紧紧盯着珈谜,尽全力从她眼中挖掘出一丝波动,从而证明她究竟是否在乎灵流。
珈谜的目光如深深的潭水一般令人难以捉摸,她冷眼看了劭泽半晌,开口道:“你和他早认识?”
劭泽忙道:“只是总在皇姐身侧看到他,觉得很有眼缘。”
珈谜沉默了一会儿。她为人张扬,处事跋扈,但这两年来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对劭泽却是不太苛刻刁钻的,劭泽少有向她提出要求,她很难轻易拒绝。但劭泽这一开口,却是令她十分为难:“你向我要他,有什么打算吗?”
劭泽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我府里的管家连换了很多个都不是很合心意,我私下里想着,希望灵流能在府里帮我打理府内上下的事情。”
“不是想让他入籍近卫军吗?”珈谜反问道。
“不是,虽然我也听说灵流功夫不错,但性子过于温和,又不曾在军中历练过,很难适应军中的生活。”劭泽小心揣摩着用词说道:“况且,在皇姐身边当过差的,我又怎敢想让他去军中受苦呢?”
珈谜微眯了眼:“温和?灵流的性子表面温润如玉,实则是有傲骨的,脾气上来倔得不行。如果能让他去军中磨磨性子也未必是件坏事,不如你将他带到近卫军历练一阵子再给我送回来,如何?”
劭泽听珈谜此言,心中一动,刚想满口答应,却忽而回过劲来。珈谜此言和他要打赌的目的完全不搭调,不知珈谜此举究竟是有意试探还是无意闲说。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动声色:“怎么算都是臣弟吃亏啊,这样岂不是打赌的彩头不论输赢均归皇姐了?”
珈谜忍不住一笑:“那你说说看,还想要什么,我尽量答应啊,只是这灵流……就算了吧?”
劭泽原本也没指着珈谜一定会同意。此番她自己开口说让灵流进近卫军对他来讲已经是意外收获,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了。只是珈谜这一开口,他只得说道:“皇姐善待我的未婚妻可好?”
珈谜挑了挑眉:“这样?那么你的言外之意就是,如若你输了,我便不需要善待她了是吗?”
劭泽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忙笑道:“皇姐说笑了,只是个小要求,无论输赢,皇姐就应了吧?”
珈谜嗤地一笑:“那是自然,我当然要替你善待她了。”
段鸿羲正摆弄着手中一把三寸长的短剑——临赛前他特意着人就地取木削制而成。
他本善用短剑,身上常配一把精钢剑,剑鞘饰以金玉,看起来耀眼而华贵,然而他却不喜欢。剑鞘的华丽程度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不谙世事如他,也同样顺从了这样可笑的迂腐风气,只是不希望在出入各种高级会所时因着这一把不合身份的剑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今日他却抛弃了一直用惯的佩剑而换用木剑,一则,他并未和段鸿文真正意义上交过手,他摸不透哥哥的真实能力,虽然一旦比试起来以他们的能力,木剑和钢剑的杀伤力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但在遇到突发情况收不住力道时,至少能缓冲一下杀伤力。二则,他与段鸿文是同胞兄弟,若因着这种比武伤了和气,实在不值得。
忽然一只苍劲有力的手将他的手按住,那袖口的一圈密密的银色碎羽图腾将他从出神中蓦地拽回来,他忙站起来颔首道:“爹。”
段统领身着一身藏蓝色军常服,站在满布华丽丽礼服的人群中原本不那么耀眼,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那身军装在段鸿羲的眼中却比什么都乍眼,他尽力地想避开那抹不算鲜艳的特殊蓝色,瞥开目光去看那沸沸扬扬的人群,又逃避不过内心中见到这种颜色的躁动。他显得很不安,豆大的汗珠正在顺着脸颊流下滚落。
“今日你们两人中必然有个人要输,我会勒令那个输的人暂时离开护天军。”段统领看得出他心中的不安,原本不想说这些话激他,却愈发觉得,较之安慰,此刻他更需要激励。
段鸿羲没有回答,停在袖口处的手却死死地攥住衣袖外围那沉重的碎羽图腾。他知道,无论他们中的谁输掉比武,段将军出于对护天军团结稳定的考虑,都会毫不留情地将他逐出护天军。即便他们是同胞兄弟,即便此时他们兄弟情深,经历了今天这场成王败寇的比武之后,或是在若干年之后,这样和谐平等的兄弟情谊将很难维持。段将军当竭尽全力斩除一切不稳定势力,为胜者统领护天军铺路。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决定吗?”段将军问道。
“赢的人虽得了天下,会忌惮曾经旗鼓相当的兄弟威信仍存,威胁军队团结。输的人被迫屈居人下,会渐渐心理失衡,重整旧部破坏军队内部结构,严重者还可能喧兵夺主。”段鸿羲尽量压低语速令自己平淡说出这些话,仍旧压不住内心深处的波澜起伏。
段将军点点头:“你们两个都在军营中洒下太多的汗水,纵使现在兄弟情深,日后主从关系一旦明确,心中不平是难免的。不是为父不相信你们。这护天军是我们段家族一手操持壮大,我们不能允许这支军队有一丝一毫的不稳定。祖上定下同辈不同效军队的规矩还是有他的道理,到了我们这一时代,仍旧要遵守。”
段鸿羲抬起头来,望着那乌云密布的天,仿佛想借助深湛天穹排解的憋闷情绪被这望不到边的云层堵得更加紧,他深深吸了口气:“那么,爹觉得,我们哪一个更适合这支军队呢?”
段将军并未被他的话问愣住,他不假思索地开口:“此时说你们各有千秋,不是在鼓励你们任何一个人,也不是在推卸对护天军统领的筛选责任。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们两人中无论谁赢,我都信他能引领护天军发展得很好。”
段鸿羲听着这话忽然苦笑了:“爹真的认为,我们能够心无杂念地比武,不计输赢吗?”
段将军的面色此时有些阴郁,他沉默了半晌,说道:“你们两个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患得患失。你们都太在意你们在军营中洒下的汗水,谁都不想输,即便你们所不愿放下的也许只是你们的付出,而不是这支军队。”
“是。”段鸿羲很快肯定道:“爹很了解我们。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毫无保留地对上段将军的眼睛:“我今日来,却是做好了放弃这一切的准备。所以我才问爹,究竟希望我们中的哪个人赢。”
“你,”段将军死死盯住他的目光,试着问道:“有必胜的把握?”
段鸿羲释然一笑:“武学一途,重在突发事情,是否能更快地找到处置方法。又有谁能够保证常胜?只是此时……”
段将军观察着他的神色,忽然打断他的话:“你三年前才正式加入护天军,各项能力却突飞猛进,特别是在处事决断上丝毫不逊色于鸿文,日后难保不会超过他,在护天军中大有作为。但是……”
但是?段鸿羲心中一沉,这一番褒奖,终是为这一个“但是”在打铺垫,段将军此时来找他谈话,说到底仍旧是心向段鸿文的。
“我知道了。”他打断了段将军的话:“我会让爹得到一个满意的结局。”他说罢便转身走出了几步,模糊地看着对面看台上坐着的人们,眼中的酸涩感越来越强。
“鸿羲……”段将军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段统领最终摇了摇头,低声道:“鸿文自小扎根军营,他怎么也不该离开啊。”
“所以,我必须离开。”段鸿羲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只觉得此时脑中充斥了人群的嘈杂声,他没办法思考,也没办法听清任何人的任何话。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黑地,头痛欲裂。
虽然在来之前他已经预见到了如今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早在昨晚他就已经做好了被段将军劝说放弃的准备,然而今日一言,却比之前的任何心理准备都来得更有冲击力。
但是。
他苦笑。
他三年来废寝忘食日日苦练武艺,终而却败在了段将军的一句“但是”上,他又怎么能甘心?
他生在段家,和哥哥段鸿文感情深厚,他不忍心伸手去抢哥哥手中的权利,只想着两全其美,却不料今日却仍旧会被逼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好在此刻段将军为他做了决定,他不用再日日为自己即将夺人所好而忧心懊恼——当然,如今他只有埋葬自己这三年付出的权利。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剑,唇角的讽刺之色再也掩盖不住。早知如此,他又费尽心机做这把木剑做什么?胜了,人言他目中无人,败了,人言他畏惧强权。怎得做这把剑时他没有想到这些?
他随手将那木剑抛弃在看台下的角落里,任它在平坦的石板路面上被方才落地的风扬起的尘土弄脏。
这时他面前突然多出了一把短剑。这把剑的剑鞘用赤金打造,布满繁复的麒麟图腾,剑柄上镶嵌着一块翅羽状的淡紫色暖玉,在阴雨天依旧显得光彩夺目,令人第一眼就忍不住想将它握在手中,仿佛只有那一瞬才能从心底感觉到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