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拔起一个打算拿来煮的肥美甘蓝菜放到一边,然后倾斜水桶,把一些水倒在甘蓝菜周围柔软的黑色土壤上。既然她已经跪了下来,就爬到附近,拔起一些芜菁和胡萝卜,甩掉上面的泥土,将它们和甘蓝菜一起放到柳条篮子里,里面已经装满了多汁的莓果、叶菜和刚刚摘下的草药。
接着她站了起来,弯腰拍拍裙子上的湿泥土印和膝盖附近的圆形棕色痕迹,再往后摇了一下,将裙子拉起,检查自己没穿鞋子的脚。
脚趾间有一些泥土,足踝附近也是。她放下裙子,用手背拨开一绺掉到脸上的鬈发。手上也沾满了泥巴,她用短围裙擦掉,但却只是让围裙上都沾满了尘土。
她瞪着肮脏的手心,然后拉一把卷曲的头发,闻了一下,并皱皱鼻子。她必须洗头发,还有洗澡。小溪很近,而且阳光也够温暖。
她看向小屋的窗户,仔细倾听,不知道那个英格兰佬是不是还躺在那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因此走了几步绕过那些肥美的甘蓝菜,手心抵着泥土墙上,然后慢慢地偷偷看进小屋里面。
他四肢张大躺在地上,而拐杖就倒在旁边。
她屏住呼吸。
他举高膝盖,然后抓住拐杖,用它让自己站起来。
你做到了!她很快低下头,害怕自己刚刚不小心发出声音来。她缩在窗户底下好一会儿,双手掩住嘴。她花了几乎一个早上的时间作那根拐杖.希望能对他有所帮助。
里面传来一个小小的撞击声,然后她听到他的呻吟,便慢慢再次抬起头.让眼睛可以从窗台上偷偷看进去。他坐着,用她拒绝因之畏缩的阴沉眼光瞪着倒在一边的拐杖。
他又试了一次,表情充满决心和愤怒,她怀疑为什么没有迸发出火焰来。他先跪坐着,然后站起来。
他做到了!她松了一口气,微笑了起来。
他没有微笑——换做她一定会——也没有发出胜利的欢呼,只是站在那里,比以前更挺直地站着,胸口像老鹰高兴时那样上下起伏着。
傲慢的英格兰佬,当她这么想的时候,也不禁骄傲地微笑着。
洛杰转身,愤怒地一跛一跛走向门口,然后弯下头钻过门顶,蹒跚地走到外面。他仍然很生气,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却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说话,只能发出一些粗嘎的声响。
他站在外面一阵子,才发现自己真的需要新鲜的空气,还有他想着,隐私。他左顾右盼,想找到一个最近的树丛解放自己。
他开始前进,拐杖一路插进柔软的泥土中。他挣扎着,想要更轻易地前进,因为愈靠近树丛,地面变得愈坚硬。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正和他一起前进。每当他跨一大步,她就用两小步追上。
他瞥向她,一边多走两步,一边瞪着她的头顶。
她还在他旁边。
他停下来,往下朝她皱眉。她当然不会在跟着他走吧?
他走了两步。
她跟着走了两步。
他没有移动,低头看着她。当她看向他时,他摇摇头。
她似乎很困惑,然后那只完好的眼睛睁大,发出令他不悦的愉悦眼神。她无法隐藏起那股了然的微笑,即使她明智地努力这么做。
他不悦地转身,开始往前跛行。
“我早就看过了,英格兰佬。”她说道,再次跟着他走。
他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将拐杖插进泥土里。非常地恼怒,不过不确定哪一件事更困扰他一点:是她试着跟着他去,或是她宣称对男人有着这么确切而亲密的了解。理智告诉他,这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英格兰佬!”
他停下来,手紧抓着拐杖,然后慢慢转过来看着她。
她站在他身后几尺,双手插在腰伤风,下巴抬得高高的。“你以为在你生病时是谁照顾的?”
他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转过身,很快地跛行前进,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脸红。他是个骑士,不是和女人在一起时还会脸红的青涩小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尴尬,除非是被吊起来让他变得跟以前不同了。
他曾经和许多女人在一起,对男性生殖器可以侃侃而谈;这是男性经常谈及的话题。
“说真的,你的和我看过的其他的没什么不同。”好像她看过全世界男性的隐密部位一样。
他继续往前走。
“不过,我想还是有一点不同。”她大声说。
不同?他不理她,继续往树林前进。
“比大部分的来得小。”
他像忽然生了根似的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转过来。
她没有微笑,从她的表情,他可以了解她是非常认真的。
小?他眯起眼睛,大声地喘气。
她表情严肃地补充道:“马儿的比较大。”
他惊讶地站着,不确定她将他和一匹种马相比,是不是安抚了他的自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喜欢别人说他“小”。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因为她将不会跟着他进树林。他伸出手,指向草地。
她瞪着他,先看看手指,然后回到他的脸。“你要我离开?”
他点点头。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
他不发一语,只是朝她眯起眼睛,警告她最好赶快消失。
“好吧,”她叹口气,然后摇摇手补充道:“你自己去吧。茅坑就在那些树后面,再过去那边。等你走进树林以后,只要跟着味道走就对了。”
他转过身,喉咙里卡着一些咒骂的字眼,但等它们排除万难出现时,听起来却更像呻吟声。
“我会留在这里,以免你需要我帮忙。”她朝他大叫,愉悦的声音对他糟透的心情一点助益也没有。
需要她?他尽可能迅速一跛一跛地往森林中植物生长最茂密的地方前进。
他是没有马那么大,但也从来没有人对此有所怨言。大多数的女人一开始都会大吃一惊,他骄傲地想着,一边快速地穿过树丛间。
每一个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尺寸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怎么做。而他非常了解要怎么使用自己的两把剑。
“英格兰佬!”她大叫道。“你觉得你会花多久时间?”
她是笨蛋吗?他根本没有办法回答她。他迅速地绑上腰带——在她赶过来之前,然后转过身,一跛一跛地走回去。
“喔。”这个简单的声音中充满了许多的意义。“你不能说话,对吧?”
他只是瞪着她。
“喔。”她又说了一次,用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的尴尬表情看着他。“那我不吵你了。”
她终于转过身,走向石桥。
在他走回去,做完整件事这整段时间里,都一直无声地埋怨着,恼怒自己怎么会碰上这一团混乱。
小?他甚至比自己的手还大呢!而接下来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往下看。
黛琳笑着穿过草坪,因为马儿一直用鼻子推着她。这是每当天气如此晴朗时,他们就会玩的游戏:它像小狗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等她停下来,它就用鼻子撞撞她,把她推向前,然后摇摇头和鬃毛,仿佛在嘲弄她。
很快地,它厌倦了这个游戏,走回去嚼食更具吸引力的长草。动物不像人,它们一次只需要一种东西,不会一次要所有的东西,除非情况需要。
黛琳踏过草坪,足心感觉到草地的凉爽,接着开始摘取秋天的野花,当作桌子的装饰,怀里很快便塞满了蓝白色的剪秋罗、矢车菊、粉红和黄色的菊苣和仙人草。
然后她转身看到了它们:一只雌鹿和它的双胞胎孩子。她认识它们,那两只小鹿是今年春天才出生的,现在长大了一点,腿也没那么细瘦了。她在草地上蹲下来保持不动。
没有多久,母鹿便从树荫底下出来,向她走几步之后又停下来,不太确定该怎么做,就像久别重逢的家人或朋友会有的迟疑。
黛琳拿出一枝矢车菊。两只小鹿从隐蔽处走了出来,双耳竖起,明亮的眼睛跟着母鹿。当它开始嚼食黛琳拿出来的花时,两只小鹿眼神变得急切,然后母鹿发出鸣叫声,召唤她的孩子。
同时,黛琳伸手到旁边的篮于里,抓出一些刚刚捡的香甜莓果,然后伸出手,张开放着肥美醋栗的掌心。小鹿跟着母亲,很快地开始小口咬着果子。
她笑了起来,一方面是因为痒,一方面是因为她喜欢看这些动物柔软的毛皮、精巧的五官、大大的棕眼和平静的外貌:这些似乎象徵了全世界的自然美。
她在清新的草地上坐下,那些鹿收拢腿,毫不害怕地坐在旁边,其中一只小鹿轻呼一口气,把头靠在她的膝上。她抚摸着它好一会儿。
然后她往后将身体伸直,双手平放在地上,脸朝向温暖的阳光,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她的脸颊变得温暖。然后母鹿突然跃起,两耳竖直往上看。
黛琳随着鹿紧张的视线看过去。
那个英格兰佬站在草坪另一端的森林边缘,手搭着一棵老榆树看着她,表情深不可测。
她不知道他站在那里看了她多久。一部分的她想要转过头,假装他不在场,假装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彼此。但她办不到。
他没有继续留在原地看她,而是转过身,一跛一跛地走回小屋,留给她满腹的悸动。她曾以为那是恐惧,但现在她知道那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她从未感觉过的东西。
第七章 作者:吉儿·柏奈特
洛杰错了。
就算他没有看见草地上的那一幕,也应该知道的。他听说过有些人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驯服鹿、鸟、马匹,甚至是大象和狮子。
但他从未亲眼目睹。一只鹿把头靠在她的膝上?
感觉到震惊而怪异,他回到小屋,里面的小小世界对他而言已经很熟悉了,但这次他走进去时,却带着另一种不同的观察角度。
靠近一点看,他发现笼子里面的动物跟他一样,并不是俘虏。他站在最顶端一个笼子的正前方。
里面那只獾是瞎的,从笼子的木栏里看向外面的混浊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平扁的黑鼻子抽动着,耳朵竖起。
洛杰拾起因动物跑动而掉在笼子附近的一颗小莓子,用指尖顶着成熟的紫莓,递到獾的鼻子前。它静止了一秒钟,嗅了一下,突然抓起果子,塞进嘴里,只留下一滴亮紫色的汁液在洛杰的指尖上。
他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观察着整面墙边被关着的动物。瞎眼獾的旁边是一只只剩下三只脚的垂耳兔,另一只兔子有一道横划过整个臀部的疤痕——铁制捕兽器留下的痕迹,不用花多少脑力也可以了解,这两只兔子发生了什么事。
附近一个柳条笼子里的貂鼬,淡粉红色的皮肤尚有着深红色的斑点。事实上,他是靠头上几撮少得可怜的红毛,才判断出它是一只貂,毛的顶端正要转成白色,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冬雪。这只枯瘦、光秃秃的貂鼬没有半点毛渣,所以他知道她并没有像剃光他一样,剃掉它的毛。
洛杰将重量靠在拐杖上,伸出手摸摸脸上和下巴的胡渣。感觉很奇怪,仿佛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全世界人的眼前。自从青春期以后,他就没剃光过那把红胡子,只是为了要反驳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他嘴上无毛的事。
胡子会长回来,要是洛杰想要。但也许他不要了,也许他想要用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面对那个谋杀者,如此,他的脸——清清楚楚的五官——会是那个混蛋懦夫最后看到的东西。等洛杰解决掉他以后,那个想吊死他的人会带着洛杰的长相下地狱,到任何一个等着他的炼狱去。
一个笼子摇晃着,让洛杰抬起视线。那个木门似乎松了,不过尚未松到让里面的狐狸溜出来。狐狸用黑色的爪子抓着门,偏着头看他,警觉的暗棕色眼睛左右摇摆着,洛杰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人的眼睛,而不是动物的。
然后它试着转身,走向放在笼子角落的一小碟水,但那只狐狸只能拖着右腿,然后绊了一跤。它低下小小的头,对着地面,挫败地躺在原地。
狐狸是森林里最敏捷的动物,不过这一只除外。因为它的一只后脚跛了,仿佛整只腿都没了骨头。
而他这个骑士也不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错误施加报复,就像这只狐狸无法冲过森林一般。他瘸了,像这些动物一样残废,只能靠一根榆木拐杖站着,声音比耳语大不了多少,被吊过的喉咙干涩而浮肿。
吊。人们吊死盗贼、偷猎者和叛徒,而不是国王的骑士。
这令人感到羞辱,而他想要嘶吼出心里的愤怒、挫败,还有更糟的……对发生在身上的事所感到的极度羞愧。
他绷紧下巴,整个身体像是一只射中树干的箭身开始发抖。每个猎人都知道:箭会颤动,是因为射出的力量无法控制地在箭身上下流窜,这力量对箭已经毫无用处,因为它再也无法移动了,只能待在射中的地方。
洛杰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原地,像箭一样固定着。他紧抓着拐杖,手完全失去了感觉,而自由的那只手收得比下巴还紧,也开始颤抖。
很久以后,至于究竟是多久,他也不知道,因为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站在原地,除了愤怒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当这终于结束时,他筋疲力竭地坐倒在一张摇摆着的凳子上,环顾这间小屋,他目前唯一的庇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