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吃完饭,肖主任问许小北要不要下午跟他们一起回县上指导一下,许小北想了想,说有些东西要准备,她等隔天再去。
还特意嘱咐肖主任这回在一楼柜台附近弄点桌椅,去买的人可以一边聊一边喝热饮。
本以为这事便这么过去了,可第二天一早,队上的大喇叭喊上了,说让全体队员到大队部前面的场院去开会。
与此同时,范丽霞慌慌张张地来了,“小北,出事了。”
许小北刚找了些空罐子,把奶茶一袋袋倒进去装满了,听了这话洗洗手,问道,“丽霞姐,出什么事了。”
“我爸刚在大喇叭喊说开会,就是要说你的事。昨天肖主任他们不是来了吗,不知道外头那些妇女怎么就知道了,说你用大队的名义做食品加工挣自己的钱,那些人现在非要个说法呢。”
许小北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不然她也不用月月给大队上供。
闻听此言拍拍手,将羽绒服套上,“走吧,是疖子总要出头,趁今天就给弄利索了。”
许小北赶到场院时,王桂珍许正茂和付三妮已经先到了。
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一场针对自己闺女的屠戮,正跟旁人互相打听着,大队长这么急着找大家来,是什么事。
小北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放下手里的板凳,安静地坐在上面等。
聂大柱媳妇这时跟几个村里的长舌妇坐在一堆,时不时朝许小北看两眼,呸呸往地上吐口水,而后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刘红梅那里飘。
刘红梅今天低调极了,裹着棉袄低着头,根本不往聂大柱媳妇那里看。
是了,这次事就是刘红梅暗中操作的。
之前许小北往县上卖东西,刘红梅有两种猜测。
第一种,许小北把东西卖到黑市上去了。
第二种,许小北的确供货给县供销社。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许小北必定要办营业本。国家不允许私人办厂,许小北只能以柳树大队的名义去领营业本。
可这两种情况都是刘红梅的猜测,她一直没有确切证据,不然她早就出手举报了。
直到昨天,她见几人从大队部出来,一副宾主尽欢的模样,又听到范守义称呼那两个男人为肖主任和李厂长,刘红梅心里笃定,应该是第二种情况。
之后她马不停蹄地跟聂大柱媳妇来了场“偶遇”,两三句就给那娘们弄上道了。
这不,聂大柱媳妇没等范守义上班就到队部去了,撕着队长衣服,说必须给个明确的说法。
范守义其实有点心虚,无奈之下被聂大柱媳妇逼着,打开了广播说要开个会。
许小北镇定得很,倒是看范守义紧皱眉头,一副天塌的样子。
终于等人差不多到齐了,范守义清清嗓子,“队员们,今天把大家找来,主要是想商量一下我们柳树大队建食品加工厂的事。”
底下顿时一片嗡嗡声。
“要建食品加工厂了?加工啥?”
聂大柱媳妇一下子蹿起来了,“大队长,你这话不实事求是啊,说得不明白,究竟是要建,还是已经建好了?”
范守义:“这个……”
“你可别这个那个了,平时说话挺溜,一到关键时候咋还嗑巴上了?”聂大柱媳妇歪着头抱着膀嘲笑着,突然上前几步,走到范守义身边去,“大队长说不明白,那我跟大家说说,咱柳树大队的社员还不知道吧,咱们早有食品加工厂了,而管着这厂子的人,就是许小北!”
全场院所有男男女女的目光刷地投到许小北的身上。
人生的高光时刻啊。
许小北觉得自己就像在马栏山走秀的国际名模一般,备受嘱目。
既然被点名了,许小北便不能装哑巴了。
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了,“大柱嫂子说得不错,咱大队是有食品厂了,营业本是我跑下来的,本来这件事呢,范队长是想过些天跟大家说的,但既然有人已经知道了,干脆就说明白吧。”
屯子里都是些雁过拔毛水过地皮湿的主,听完大柱媳妇的话马上感觉出自己的权益被许小北侵犯了,便有人开始起哄。
“说说吧,为啥用大队的名义挣你自己家的钱?你这是资本主义思想的毒瘤,能说得明白吗?”
“就是就是,全大队就你家吃得好,天天炖肉炖鱼的,合着是占大家伙的便宜呢?”
王桂珍吓坏了。
这要是真出事,钱没了不要紧,人也要完!
别看她平时在娘们堆里挺能咋呼,一遇到大事就堆裆,听了两句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就要晕。
付三妮和李婶子赶紧架着她,又是掐人中又是拍后背的,好不容易给弄过来了。
这下可好,人家一看王桂珍吓这样了,更助长了大家伙“为民除害”的气焰了。
“我没占过大家伙的便宜。”许小北一字一句的解释,“这营业本办下来也就三个多月,这三个月算是我试营业,我是在用自己的本钱给大家积累经验。你们应该感谢我,而不是指责我。”
“哎呀妈呀,还有这么臭不要脸的人,自己挣着钱,还让我们感谢你!”聂大柱媳妇几近癫狂。
她已经想好了,今天必须可着许小北一个蛤*蟆攥出尿来。
为啥呢?
因为聂大柱他妈特别偏心,就宠着二儿子聂二柱。
从前聂二柱整天游手好闲挣不了几个工分,天天就知道跟许小北腚后面给人家当长工。
大柱媳妇实在气不过,去年夏天硬是干了三天架,把家给分了。
可分家后没几个月,许小北就干上买卖了,天天让聂二柱抓鱼卖给她。
眼瞅着小叔子的腰包越来越鼓,大柱媳妇开始睡不着觉了。有时后悔自己没多挺几个月再想要不要分家,有时恨许小北原来不待见聂二柱,怎么又偏偏相中他给供货。
所以今天,为了以后大家要穷一起穷,为了她能睡个踏实觉,她也必须把许小北给搞垮!
许小北冷眼瞅了大柱媳妇一下,“我是挣着钱了,可我也给大队上交了!我每个月交五块,队上都有记录,这些钱也都用在大队的活动上了,怎么能是我占你们的便宜?”
范守义这时回过味来,腰板一下子直了,“小北说得对,每个月交五块,这都有账可查……就年前咱队上重新刷那些标语,买白灰的钱就是从这里头出的!”
刘红梅身子一震。
一听到刷标语,她有就种冷得来尿的感觉。
她咬着后槽牙,偏头看了许小北一眼。
简直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聂大柱媳妇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一时语噎。
到底有人比她聪明,回想到许小北刚才说的话,问了一句,“那许小北你说说,什么叫做你在用自己的本钱给大家积累经验,我们又为什么感谢你。”
“我的经验就是只要手艺好,就能挣到钱。”小北一脸真诚。
众人嘁了一声。
这不是废话吗。
“下面就看谁想接受我千辛万苦积累的经验了。”小北笑了笑,冲范守义说,“大队长,我的试营业期已经过了,为了公平起见,大家可以竞争上岗,看谁能把这营业本拿自己家去保管。本儿是我办下来的,花了不少钱托了不少人,这些我都不计较了,就算我给队里做贡献了。当然,我也同样有资格竞争这个岗位。”
她视线放远,扫向全场。
场上此时雅雀无声,大家都被许小北一番竞争上岗的言论给弄震住了。
“范队长,如果队上继续让我接这个营业本,我会每个月给大队上缴十五元钱,至于这笔钱的用途,就队上领导做决定,我相信都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那是一定。”范守义终于弄明白了许小北的意思,板着脸扫视了一下这帮见钱眼开的村民,“许小北愿意每个月出十五块钱把营业本领走,你们呢,谁能出得起比这个更高的价钱,谁就把本拿走。”
这谁出得起,一个月一毛五倒是有人愿意试试。
底下没人说话了。
王桂珍的心总算放下来了,这一落停,眼泪还出来了。
心想着,光这么个营业本都闹这么大动静,小北一趟趟往县上跑推销那些货,不得更不容易?
她第一次打心眼里心疼起了二闺女。
“没人愿意竞争是不是?行,那既然这样,你们就算自愿放弃了,营业本还是归许小北。这么着吧,散会!”
结果聂大柱媳妇举手了,“我不想自愿放弃……”
众人跟看二傻子似的看着她。
手艺手艺没有,钱钱拿不出,还起什么高调?再把大队长惹毛了,干活时候不给你好好记工分,哪头轻哪头重?
范守义又慢腾腾坐回到坐位上,“行,那你说说,你出多少钱?”
“我,我没钱,可我也不想自愿放弃。”
众人开始翻白眼了。
撒泼,不要脸是不是。
聂大柱媳妇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可她又说不出来哪不对。
她用脚踢踢刘红梅的小板凳,“刘知青,你说句话,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自愿放弃。”
刘红梅气得直咬嘴唇,硬着头皮回头,笑着说,“嫂子,这是你们大队上的事,我是个外来的知青,你这事问我?不合适吧。”
说着人转身就走了。
大柱媳妇喛了两声,旁人也不耐烦了,有人嘀咕着嫌聂大柱媳妇没事找事,这大冷天给大家弄出来吹冷风。
有人说自己没那手艺没那命,不自愿咋整,还不如等着许小北每个月给大队交点钱,年节的兴许一家还能给发点瓜子。
最后人都快走光了,聂大柱媳妇还坚挺。
范守光皱着眉背着手,“大柱媳妇你还不自愿啊。”
大柱媳妇没出声,但是一脸不情愿。
“行行,那你进来。”范守义指指队部的屋子,“你进来,我给你唠自愿了。”
聂大柱媳妇:……
*
王桂珍回到家,喝了热水暖过来后,上老太太那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开了。
就番然醒悟似的,说小北的难,说自己这妈当得不合格。
反正挺情真意切的,弄得老太太也跟着哭了一场。
许小北看不了这种场面,不想祖叔三代哭成一团去,安慰了王桂珍几句,回自己屋去了趟超市,拿出木薯粉来,准备做珍珠和芋圆。
家里正好有南瓜和白瓤地瓜,可以做黄白两色的芋圆。
小北在厨房忙着蒸南瓜和地瓜,打发许小东上供销社给她买点红糖回来。
许小东不一会儿便回来了,除了红糖,还带回来一封卫川的信。
“姐,卫川哥这回是单独给你写的信吧?”许小东八卦地问。
因为他没看到“转卫童”三个字。
许小北瞪他一眼,没出声,把信拿到自己屋塞被垛里,给许小东了两个果冻,“信的事不许跟别人说。”
“放心,我一定不说。”
许小东已经对这些新奇的小零食见怪不怪了,也不再问哪儿来的,反正每次问,得到的答案都是相同的——县供销社香兰姨帮着买的。
托了李香兰的福,许小北时不时能犒劳一下家里人的嘴巴,因为东西吃光了就等于销毁证据了。
但超市里大部分东西还是没办法拿出来用。
好在穿过来这么久,许小北已经快适应了目前的生活状态,也不再对着一超市的东西干着急了。
掀了锅盖,许小北把南瓜拿出来晾凉捣碎,一边往里面加木薯粉一边想,要尽快想办法让肖主任进到木薯粉。
做芋圆和珍珠对木薯粉的消耗太大了,她卖一份亏一份,长此以往,有几个超市也不够她亏的。
之所以想用奶茶去跟李厂长竞争,也是她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
她的目的是县供销社的两个食品柜台,以及柜台批下来后,柜台后头那份营业员的工作。
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活儿干得就快。
等搓完芋圆要做红糖珍珠时,王桂珍哭够了。
她进厨房来准备帮小北炒花生,跟付三妮随便聊了几句。
付三妮说聂二柱下个月就结婚了,“许嫂,那新媳妇你可能还认识。”
王桂珍头闷闷的,鼻子也没完全通气,一说话直大喘气,“我认识?是我娘家那个大队的?”
“不是,原来是咱村的,那姑娘原来跟你家小北还挺好,长得跟个小子似的,叫啥来……你看,名就在嘴边,想不起来了。”付三妮懊恼地敲敲脑袋。
小北听了,手里的铲子翻着锅里的糖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泡泡,问道,“姜婶,你说的是李三春吗?”
“对,对就是她,李三春儿。”
王桂珍也给这人名想起来了,“啥?是李三春儿?妈呀,她嫁回咱们大队,要嫁给聂二柱了?那孩子那么老实,二柱他娘那么厉害……啧啧啧,这不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吗?”
许小北已经有三四年没见过李三春了。
如果说秦桧还有三个朋友。那许小北也有。
但许小北混得不如秦桧。
因为她只有一个朋友,就是李三春。
三春儿和小北同岁,实打实的狗不理命,打小没了爸妈,跟着大伯李富贵家过。
她大娘王秋凤不把她当人看,家里活都是三春儿的,还动辙打骂。
大概四年前,三春才十三,她大娘就给她找了个外县的婆家,要嫁个一个四十多岁的老跑腿子,为的就是换点彩礼给她儿子李四平娶媳妇用。
于是三春儿在许小北的支持下,有了人生中唯一一次反抗——她拿柴刀差点抹了她大娘的脖子。
后来家里怕闹出人命,就给三春儿送到关里她姥娘家去了。
三春儿走的时候,许小北哭成了个泪人儿,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三春儿嫁回来了?
就听付三妮跟王桂珍说,“这事儿还真未必,听说三春儿在咱村时,二柱娘就挺喜欢她,现在三春儿模样变俊了,二柱也能挺相中,人一辈子不都三起三落,哪能一直那么点背,没准三春儿嫁进去还享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