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说完这一句话,很明显地看到对面的人呼吸一紧。
聂正崖握着拳头,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为什么让他不要往外说?”
苏净禾解释:“王益平他形象好,家庭条件也优越,团里不少女孩子都对他有意思,听说厂里也有不少追求他的,我怕被别人知道了,对我有意见。”
聂正崖沉默良久,终于抬头问道:“难道别人有意见,你就一直不对外说?”
苏净禾一愣:“说什么?”
聂正崖身体紧绷着,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低沉:“你都送他金笔了,还能说什么?”
说到这里,他整个人都笼罩上了一层灰色似的,握着拳头,终于忍不住似的问道:“他比我好在哪里?”
苏净禾的脑子里晕乎乎的,此时根本转不动,听了这一句话,懵然问道:“二哥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她带着病,说话时有气无力的,尤其一张只有巴掌大的脸更是惨白,显得十分可怜。
聂正崖看着她病中的憔悴模样,心疼不已,也不舍得再去苛责她,只叹了口气:“我今天问了你们领队,又跟不同人打听过,王益平这个后生徒有其表,其实没什么本事,比不上你的一根手指头,如果真的……”
他话音一顿,艰涩地道:“就算……也不能被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男 * 人哄骗了。你才几岁?不清楚来历,不了解品行的话,就不要着急谈朋友,迟个十年八年的,一点都不晚,就算要谈,至少也要找个知根知底,品行、能力都好的,你年纪小,拿不准,也得过了我的眼再说。”
苏净禾越听越觉得不对。
什么叫“就算要谈”,什么叫“你都送他金笔了,还能说什么?”
这话里话外,怎么好像是二哥认定了自己在跟王益平谈朋友似的?
两个月前还是“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两个月之后,就变成了“也得过了我的眼再说”。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苏净禾一下子就想到了下午在商场女装区见到的那个年轻女人。
她心里酸溜溜的,涩然问道:“二哥怎么光说我,不说说自己的事?今天你买的衣服、首饰,是送给谁的?你谈朋友,不也没有跟我说……”
聂正崖一愣:“什么送给谁?”
苏净禾竭力把语气中的抱怨跟酸味给压住,可还是免不了露了几分出来:“我都看见了!那个女同志长得很好看,气质也好,你还给她挑了衣服跟耳环……”
聂正崖刚要解释,只是看到苏净禾的表情,忽然福至心灵,转了口风:“小禾,你是不是不高兴我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苏净禾立刻就要摇头说不,可那个“不”字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聂正崖心跳愈快,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给王益平送金笔?”
苏净禾只觉得有点委屈:“我想给二哥买衣服,估不准尺寸,请他帮忙试穿,送支笔做回礼有什么不对吗?又没有别的想法……”
聂正崖只觉得心上压着的大石仿佛一瞬间就落了地。
他语气里有无法掩饰的酸味:“我听到王益平跟人说,女同志送个金笔,是情笔金尖的意思。”
苏净禾错愕非常。
她从未听说送笔还有这样的寓意。
聂正崖看她茫然的模样,所有惶然已经不翼而飞,一瞬间,连心情都好了起来。
他靠向苏净禾,柔声问:“所以你没有喜欢他?也没有对他有意思,更不想跟他谈朋友?”
苏净禾毫不犹豫地摇头,只是忍不住又有点担心起来:“他是不是误会了?我得给解释清楚才行……”
王益平的事情不过一场虚惊,容易处理得很。
可一想到下午女装区的女人,苏净禾心里还是说不上来的难受。
她问:“二哥,你跟那个女同志……”
聂正崖笑:“你做什么要送钢笔给王益平,我就做什么要跟那个女同志在女装店。”
苏净禾跟着他的话绕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聂正崖的声音一下子就温柔下来:“我手里有一些外汇,打算给你买礼物,本来找一个大姐帮忙,谁知道……我不好推辞,后来就是你看到的了……”
他说着就去把自己随身的行李袋提了过来,打开给苏净禾看。
里面层层叠叠,都是花色、样 * 式各异的衣裙,又有几个小盒子。
聂正崖把小盒子打开,其中一个是一串精致的宝石银链,另一个里面则是装了一对珍珠耳环。
珍珠圆润饱满,还是难得的淡粉色。
他柔声说:“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但是我看其他团里的女同志都有收拾,就只有我家小禾没有……”
又低声说:“我先前一时自抑不住,把你吓了一跳,可我的心还是那颗心,没有变过,要说后悔,只是后悔那天太过冲动,不会说话,也没有为你考虑……”
他说着,把苏净禾额头上的湿帕子取了下来,另外敷了一条叠好的上去,又用手轻轻去摸她的脸上温度,动作又轻又柔。
“可就算你不愿意,以后也不要像上回一样不告而别了,你知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桌子上那封信,心里有多难过?”
聂正崖继续说:“你年纪还小,见过的人还少,也许将来会遇到更合适,更好的人,可他们都不会有我这么喜欢你……我不是在逼你做决定,之前说过的话,永远都做数,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前途,等有机会见得更多,清楚了心里的想法,再来决定好吗?”
又说:“今天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我会主动离她们远远的……”
这许多话,听得苏净禾心都软了。
她又是内疚,又是羞愧,又有些脸红。
尤其听到那一句“我的心还是那颗心,没有变过”的时候,总觉得面红耳赤,总觉得自己好像再一次烧起来了,可摸一摸胳膊,又凉凉的,并没有热到哪里去。
一别两个月,再看到聂正崖,苏净禾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她深夜里无数次想过两人的关系,都不知道如何定义,今天看到女装区里的场景,现在病卧在床,被他握着手一句一句说些甚至算不上情话的自白,终于渐渐明悟过来。
“二哥……”她的心一下一下的地跳,比平时更快,更重,仿佛要跳出胸腔,“我……”
“嗯?”聂正崖低头看她,眼神专注,里面似乎燃着火。
苏净禾的声音愈低:“我拿不准自己想什么……但是之前二哥说过一句话,我也是一样的想法……不管以后认识谁,那人又多能干,长得多好看,我亲近他……总不会比亲近二哥的心更多……”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几乎耗尽了苏净禾全身的力气与勇气。
聂正崖有一刹甚至有些呆住了,他捏着拳头坐着,好半天无法思考。
这话里面的意思明白又隐晦,虽然没有直接答应,可已经算是给了一个确切的态度。
一阵狂喜从头直接冲刷到脚,聂正崖好半天才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连眉梢都舒展开来:“那……那我们……”
苏净禾有些晕乎乎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
聂正崖就拉着她的手:“我们先试一试?平常就跟以前一样,也不往外说,这样就不怕了吧?”
现在在小尾村 * ,人人都知道两人的关系,虽然没有血缘,甚至也不是抱养,可大家习惯了两人是兄妹,说出去还是不怎么好听。
他这趟出来之前已经听说了,国家虽然不会立刻恢复高考,应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到时候他们两个去到无人认识的外地,就可以自自然然开启新生活,家里这一个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
听到说按着以前一样相处,苏净禾身上的压力顿时松了大半。
她转头去看放在一边的行李袋,伸手在里头又翻又找。
聂正崖连忙去拦着她的手:“你要找什么?我来。”
苏净禾摇了摇头,很快从里面把那支派克笔掏了出来,递给聂正崖。
“我挑了好久才选中这一支,二哥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还从床头找了一张包装纸出来。
钢笔是全新的,里面没有灌墨,聂正崖握在手里,只觉得重量、手感,无一不合适,再去看样式,简单低调,却又耐看,就是自己最喜欢的类型。
苏净禾小声说:“我现在已经知道送笔的寓意啦,但是还是想送给二哥……”
她感冒未愈,声音里还带有一点鼻音,听起来颇为沙哑,可语气羞涩又娇憨。
按照王益平的说法,钢笔的寓意叫做“情比金坚”。
聂正崖的心砰砰跳,脸上不由自主傻傻笑了起来,捏着笔,原本对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后生的不满和嫉妒都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甚至还有些感激起对方来。
只要净禾不喜欢这个人,以旁观者眼光来看,倒也没有那么的一无是处。
他把笔插夹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又觉得露出半个钢笔头来,十分不放心。
要是磕了碰了,乃至丢了怎么办?
聂正崖复又把钢笔重新放回了盒子里,将盒子小心收了起来,脸上全是笑:“你再休息一下,我去收拾行李,一会就要去机场了。”
***
翻译团出国的时候场面很隆重,可回来的时候因为分批而行,大部队早就已经抵达,接机的场面就大不如前。
团里有来自省府的,有来自杨市的,也有县里的,甚至杨坪镇上的。
到了机场,省府和市里都有车来接,甚至省府还直接派人举了特地制作的红牌,看着很气派。
而来自其他县、镇的人,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只能自己想办法回去。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
王益平虽然是在杨坪镇纺织厂,厂里条件普通,没有安排车辆过来接机,可他的家里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具体时间,居然安排了车过来。
跟其他人不同,王家人派来的居然是一辆新车,特别招人眼球。
王益平也有些得意,当着众人的面,口中却是对着司机抱怨:“赵叔,你怎么来了?搞这种特殊待遇,要是让人误会就不好了!”
被称为赵叔的人看起来已经五十多岁,看着很有军人特质,低头唯唯诺诺,连忙开了门请他上车。
团里大部分人都还没有 * 走,甚至两个领队也在等着车开过来,看到这台新车还有司机的排场,都有点瞠目结舌。
而站在一旁的顾秀玲不无得意地往前站了两步,解释道:“王益平的爷爷是军队里退下来的老领导,我是小时候去舅舅家玩认识他的。”
一边说,一边看向了刘妮雅,好像在暗示只有自己才是跟王益平背景相同,门当户对。
刘妮雅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从鼻腔里深深“哼”了一声。
其他的人则是咋舌不已。
虽然这两个月来,大家都看得出来,也知道王益平不是普通的家世,可亲眼看到这样一辆崭新的车子和听到军队背景,还是咋舌不已。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说着闲话,讨论翻译团里谁的家世好,谁的家世普通,正说着话,却见王益平没有上车,而是转过头来,左顾右盼,半晌走到了抱着行李,坐在一边的苏净禾面前。
“小禾,你要不要跟我的车一起回去?”王益平邀请道。
刘妮雅站在一边,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起来,讽刺道:“认识得再早又有什么用,也没见有人请你一起坐车回去!”
顾秀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辩白道:“我们厂里有车来接!况且我们又不顺路!”
刘妮雅就“哦”了一声。
顾秀玲这次出国翻译因为屡次犯下自由主义错误,最后还在飞机上闹了一场,已经在领队那里被记了过。
她还想着回来之后让家里人帮忙求个情,请他们不要告到厂里领导那,现在自然不好跟刘妮雅对着干,硬生生被被对方这一句“哦”呕得吐血,却也只能瞪着眼睛盯着苏净禾,看她怎么回答。
苏净禾笑着摇了摇头,道谢说:“我等二哥一起走,我们行李也多,放不下的。”
王益平殷勤地说:“让你二哥一起来啊!车上位子多,还有后备箱,直接就回厂里了,方便得很,不用你们带着这么多行李转来转去,你不是还病着吗?”
又问:“你二哥人呢?”
聂正崖刚把团里的人整好队,一回来就见王益平站在苏净禾面前不断说服她坐自己的车子。
王益平看到他,高兴地说:“聂副团,你跟小禾一起坐我家的车回去吧?小禾说怕麻烦,怎么都不肯,要我说你们这样转来转去的才麻烦呢!”
聂正崖摇了摇头,客客气气地拒绝:“我跟净禾还有其他事情,就不跟你的车回去了,多谢你这么友爱同志。”
王益平只以为这两兄妹是不好意思,还要再劝,忽然听到车子的引擎声,转头一看,居然是七八辆军用吉普列队开了过来。
他从小就在大院里长大,一眼就看出来这些吉普车都改装过,车牌还都是省军区的,居然都连号,看上去排场大极了,正好奇这是来接哪位领导,却见车队就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第一辆吉普车的车门一开,从里面跳下来个精神抖擞的军装士兵。
两人环顾一 * 圈,一下子就把视线锁定了聂正崖,一前一后小跑着过来,分别行了个标准军礼。
“请问是聂正崖聂同志吗?”
站在前面的那个人大声问道,语气铿锵有力。
聂正崖点了点头:“我是。”
“接上级指示,有调令给聂同志,请你接受!”
那人说着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调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