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着媚娘站起身子活动了下脚腕,从一旁柜子里翻出一个深棕色的小包纸,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倒了些什么东西在小腿上,接着款款坐上了圆桌旁的矮凳,远远看着李治。
李治不无担忧道:“媚娘,你不要胡乱用药,还是要太医过来看看,或者朕给你个方子……”
他本想唤系统出来给点愈合伤口的主意,却再次被媚娘坚定回绝。
“不必了,臣妾这药就够用了,况且这么一点小伤,臣妾还没那么虚弱。”
说完这话,她停了一会儿,想起李治身子正弱,不该这时候发脾气,于是敛了情绪,又道:“不过,皇上你的药……”
李治缓了会儿心神,摆一摆手,披了外衣从床上下来,说:“不碍事,太医的药本来朕也不打算再喝。”
媚娘眉心一蹙,道:“为何不喝太医开的药?皇上现在状态不比之前,更要保重龙体。”
李治沉默半晌,不愿在吃药这事上纠结,于是岔开话题,“改日朕再跟你解释,今天先不说这个。对了,方才你跟郭太尉聊了吗?朕听胡禄说他带了个方子回来。”
媚娘从衣襟里翻出一包药,放在桌子上,道:“就是这个。”
李治打量着那药包,对它的来历有些存疑,便问:“怎么找到的?”
媚娘解释说:“郭大人说,发现这药也是巧了,本来敌军节节败退,他们派人去抄敌营兵器,抄完东西,队伍要撤退时,发现敌方士兵恰好折回去偷药,所以抓了个正着。”
李治捏着下巴踌躇片刻,猜测道:“然后,郭太尉派人一审,发现他罹患风疾多年,随身携带的风疾药物十分珍贵,大败之后逃窜匆忙在军营里留下了这包药,所以,他不惜脱离队伍也要偷回这包药?”
他从桌上拾起药包,哂笑道,“是不是太巧了?”
媚娘面上八风不动,只是低声说了句:“是。”
是?
所以,媚娘也发现了不对劲?
李治蹙眉:“哪里 * 太巧?”
媚娘面不改色,道:“敌军士兵恰好患有风疾,恰好把药落在了军营,恰好在郭大人撤退之前回去偷药,还恰好……遇上了笃信于他的郭大人。”
李治目光沉沉,道:“这包药朕收下了,今天已晚,明日朕会派人仔细检查下这包药,看看究竟有没有问题。”
顿了一下,他补充道,“至于郭太尉,明日朕亲自去会会。”
话音刚落,他就瞥见媚娘淡淡一笑:“皇上不劳您费心,臣妾已将他控制起来了。”
李治:“……”
“可你怎么能使得动那些侍卫?”李治不由疑惑道。
却不料,媚娘抬眸笑道:“很简单,臣妾只说,传皇上的口谕。”
第16章 . 血月升 永无宁日
李治被狠狠噎了一下,看着面前这个眉目含冰,笑意噙在唇角的女子,实在有些失了方寸。
媚娘假传圣旨,却还主动告诉自己,难道不怕被治罪?
他觑了眼安坐不动毫无怯意的媚娘,顿觉头皮发麻。
说她僭越吧?她倒挺坦诚,一五一十全给你说了,野心在皇上面前也从不藏着掖着。
可好像就是这份坦诚,叫人发不出火,撒不出气来。
李治长吁口气,终于什么也没说。
好一会儿,他才默默岔开了话题:“叫朕看看你的伤口。”
“不必劳烦皇上。”媚娘态度照旧。
李治不再顾及她的拒绝,伸手捉住她脚踝,将小腿搁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弯了腰仔细去看伤口。
破损处的确不大,已经被一处暗灰色的药霜覆盖。
药霜紧紧裹在伤口上,模样……看起来倒眼熟得很。
“这药……”李治疑惑,“是宫中太医配的么?怎么朕好像见过?”
媚娘一听却摇摇头,道:“是臣妾进宫前就带着的,外间的方子,拿不上台面。”
李治蹙了眉:“这怎么行?还是要叫太医来看看。”
媚娘用手捉了李治衣襟,免得他去叫人,解释道:“方子是土方子,但臣妾很早就用过,十分管用,不必去叫太医。”
李治被她小手一捉,心脏像被什么尖锐之物挠了一下,神思也有些恍惚:
“行吧,听你的……”
*
两日后,李治身着龙蟒华服,从大明宫出,坐十六人抬的大轿,后跟千人浩荡队伍,穿西城入北城,颠了前后共四个时辰。
在唐昭陵拜了太宗,又观摩了扮神捉鬼神叨叨的祭祀活动,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
待回到大明宫,身子都快颠散架了。
不过,他还没忘记上官仪所说的血月将升之事。
事实上,那日上朝的百官都没忘。
期待者有之,毕竟血月奇象无人见过,自然好奇这红色的月亮会是什么样。
惊恐者有之,血月当空,大凶之兆,寓意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众人皆惴惴不安。
上官仪也有些微妙的担心,面上覆着阴云,负手在自家院中拖着步子走来走去。
走得久了,双腿困乏,于是拉了一把藤条椅,端坐在院落 * 中央。
夫人李芙在房中喝茶,沿着洞开的房门看了半晌,蓦地生出几分疑惑。
她终于坐不住了,左手擎着茶,曼步从门槛踏出。
及至上官仪身前,李芙便斥道:“不回房间,在这里发什么神经?”
上官仪满腹心事,哪有心思应付她。
于是觑一眼李芙,平日积攒的怨愤悉数倾倒而出:“发什么神经?总比你一天天挥霍家里的钱强!”
这倒是他一直以来的心声了。
李芙性子蛮横跋扈,不仅气跑了他纳的几个小妾,还打肿脸充胖子,拿着家里的钱到处借人。
自家亲戚朋友已经借了个遍,只要邻居开口,也照借不误。
这毛病上官仪不知道明敲暗打了多少回,每次都被她劈头盖脸骂回来,最后仍丝毫不改。
可他无能为力,这位夫人,休也休不掉,打又打不得,脾气臭还败家。
他堂堂一个秘书少监,侍奉两朝帝王,人前何等威风,却在李芙面前频频忍气吞声,真是想想就觉得窝囊。
李芙自然是个不好惹的,听了这话,怒上心头,不计后果地将手中热气蒸腾的茶朝他腿上一倾。
上官仪被烫得猛站起身来,小厮们忙不迭跑上前去,扶了上官仪,又是帮他撩裤腿,又是帮他敷冰块。
这边厢忙得不亦乐乎,李芙却一脸冷漠,冲着上官仪狠啐一句:“不是当年我爹帮忙,你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胆和老娘发脾气,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每回吵架,李芙都拿她爹当年的帮忙说事。
原本上官仪还存了感恩之心,可每每拿出来说,便惹人心生厌烦。
对方毫不留情地揭软肋,上官仪也急了。
血月之事原就叫他心烦得不得了,如果不能应验,自己这张老脸和半生信誉该往哪搁?
他又急又气,又烦又恼,指着李芙道:“我现在没空搭理你,再这般无理,我定要休了你!”
李芙却双臂环胸,毫不在意道:“说过无数次,可你休得了我么?若休了我,我便叫全长安都知道你这个狗官,当初是怎么挪用那赈灾的粮款贿赂……”
上官仪气得白眼直翻。
他实在拿她没办法,从前的黑历史,不光她知道,她爹也知道,夫妻两人可真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忍着撕心裂肺的疼,上官仪叹了口气,忍辱负重道:“……夫人消消气,我刚才言重了,给夫人赔个不是。”
李芙就爱看他无奈低头的模样,直到觉得气性已消,这才敛了些脾气,挥手遣散了众人,交待道:“方才的话谁敢说出去,看我不割了他的舌头!”
众人知道,以李夫人的脾气,绝对能干出这种事,于是各自吓得浑身一颤,颠颠跑开了。
李芙对下人从来没什么防备,又没证据,即便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待冷静下来,李芙才有了些悔意,方觉刚才是冲动了。
于是,她默默扫了眼坐回椅子的上官仪:“腿都这样了还不 * 回去歇息?”
上官仪喷着浓重的鼻息,压抑着不悦的情绪,大事化小道:“行了夫人,你回去休息吧。”
“我看今天雾霭深重,既没星星也没月亮的,不知道你朝着那天上看些什么。怎么,等你相好的给你飞鸽传书啊?”李芙虽不及刚才那么冲,但阴阳怪气的腔调仍是不减。
上官仪扬起头看了眼夫人,他好奇,曾经温柔的娇美人怎么就变了样。
或许是因为生活磋磨?或许是因为自己曾纳了小妾,夫妻二人生了罅隙?
总之,李芙渐渐褪去了少女的青葱,变为泼妇,也把他逼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所以,他信那嘉凃和尚的话,要赌一次命。
在家窝囊,在外还窝囊,人活着可就太没意思了。
如若真预言准了血月一事,除掉挡在身前的武昭仪,未来仕途就能一帆风顺。
上官仪正思考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李芙,可转念一想,万一血月没能出现,岂不是又要遭她一通痛骂。
为了不惹是生非,他还是回了句:“也没什么,就是……”
话音未落,他余光里便瞥见——李芙的表情骤然变了。
乌沉沉的夜幕之上,有淡淡红晕正在蔓延。
上官仪亦是惊讶地瞪大双眼,抬头向天边望去。
一轮圆月刚升至高空,渐渐地,从淡红到绯红到猩红,最后竟染成了华丽可怖的血红色。
李芙眼中流露出惊恐的表情。
她眸中竟有着明显的怯意,大张着嘴,也忘了去数落上官仪。
“上官仪,这……这是什么?”李芙颤着声音问道。
“……血月,它出现,就意味着……”上官仪顿了片刻,想起了和尚说的话。
煞星不除,大唐将永无宁日!
第17章 . 紫微星 不是梦
长安城四处炸开了锅,家家户户的百姓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睡着的一些也被亲朋拍醒,揉着眼睛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众人跑进院里、街上,抬头望着那一轮又大又圆的血月。
稚嫩的童声、老人的感慨、年轻人的尖叫混杂在一处。
“妈妈,为什么月亮会是红色的?”
“这可是千年一遇的鬼煞出没啊!”
“天降凶兆,要出大事了!”
笼罩在红晕中的人们纷纷议论血月,目光中不无惶恐失措。
百官此时更是个个如蚁噬心。
上官仪说的话应验了,大唐祸国殃民的煞星真的出现了。
大明宫中,潜心默念血月不要出现的李治也怔住了。
血月这东西在古代大抵没人见过,可作为一个曾经有网的现代人,血月并不稀奇:他穿越之前,美国恰好发生过一次血月事件,奇景还被制成视频挂在热搜一天。
可还是古怪。他想不通,那个和尚为何能在不借助天文工具的情况下,准确预言到天、时?
怕不是也从现代穿越过来的?
这就又不对了,就算和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他也不会知道今时今刻会有血月,毕竟同时期历史上从未记载过有这样的一天。
李治抬 * 头默默望着天上,心中忽地闪现一种不祥的预感。
预言已现,明日上官仪便会说出那人的名字。
在预言精准的天象面前,所谓煞星,会被这凶煞之兆钉得死死。
李治当然不信血月和某个人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可架不住百姓信啊。
而依据上官仪的种种表现措辞,他已经笃定会是媚娘……
李治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为皇帝,竟也有难以摆平的事。
即便自己一心护她,也难敌众人悠悠之口。
甚至一个转念,电光火石之间,脑中竟闪过一个大胆的主意。
如果媚娘是昭仪,此事后,一定被千人唾万人骂,可……如果她位份高到不容诋毁呢?
李治被盘旋在自己脑海中的这个念头惊到。
如毒舌吐信般,危险又具诱惑力。
正在细思这般操作的可能性,忽而,有人从身后轻轻环住了李治的腰。
李治吓得一个激灵,转身去看时,竟是媚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将媚娘拥在怀里,看着橙红一片的天际,默默垂了眼眸。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眼中笼着雾气。
抬手去触时,媚娘却掰开了他的手,抬头看他,轻声问道:“皇上,你信臣妾么?”
果然,朝中种种,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所以,她说出的下句话李治并不意外。
“如果皇上信臣妾,臣妾可让上官仪断了吐露谜底的念头。”
李治闻言蹙眉,看起来有些不信。
“现在还有回旋的余地,不是么?”媚娘目光冷冽尖锐,仿佛直刺进他的心脏。
“媚娘。”李治轻唤一声,随即犹豫了。
媚娘如此笃定自己信她,是自知将自己拿捏得死死,定不会不信她?
他松开媚娘,试探着询问道:“你的打算是……”
看着媚娘暗红光影里姣好的平静面庞,李治恍然意识到,血月刚出时,宫中人纷乱一团,吓得打颤,尽自面露惊恐议论不止。
可媚娘看到血月第一眼,也没有表露惊讶。
她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么?
媚娘站定在李治面前,认真端详着他,道:“皇上,上官大人从官多年,手脚并不干净,臣妾掌握他贪腐受贿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