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听她夸这画好就跟着高兴,也没在意别的,只说:“你要是觉得好,回头我带你再去买。”这样她也算给冯翊拉了单生意了。
阮问筠摇头:“算了,我多少也懂一些国画,虽然未必比得上这墨兰图的主人,但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
温见宁知道她手头拮据,虽然没有再劝她,但心里却还是有点不服气。
画和画能一样吗,她也是会画几笔画的人。
这么一想,她渐渐走神了。
昔日在半山别墅时,姑母温静姝为了让她们什么都会一点,日后在人前也好拿得出手,曾为她们请过许多教师,温见宁也这样跟着学了一点西洋画的技法,但国画却是一点也没学过的。她们姐妹几个里,见宛学钢琴和交际舞最快,画画最好的却是见绣。
想到这里,温见宁又怔了一下。
这还是她来到云南后第一次想起见绣。
温见宁曾经想过,她会写点小说,见绣会画画,两人要是一起逃走,日后可以卖文卖画为生。如今两人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她在西南念书,见绣在港.岛过着安安稳稳、衣食无忧的日子,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或许见绣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她脑海里一转,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再打开盛印章的小袋子。之前都把注意力放在画上了,反而忘了最紧要的东西。小小的一方印章通体呈淡青色,通体温润细腻,质地坚实如玉。
温见宁不懂石料,只能继续和阮问筠请教,听她说只是便宜的青田石后才放下心来。她已经白得了人家的赠品,万一在价钱上再占了人便宜,只会让她困扰。
好在冯翊并没有让她为难。
从七八月份抵达春城后,由于校本部组织混乱以及日军的接连空袭,温见宁她们始终没能好好上课,绝大多数时间除了都用来适应新环境和参与社团活动。
直至这一年的十一月底,她们才正式开始选课,为下一学年做准备。
联大实行学分制,在必修课外,学生可以自由选修其他课程,甚至还可以跨院选择。不过这种选择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的,学校注重培养学生的综合素质,理学院的学生被要求学习文史知识,她们文科学生也至少要选择一门自然科学、两门社会科学作为必修科目。
社会科学被划分在文学院,尚且还好说,但自然科学课程却多在理工学院。
之前在蒙自时,由于文学院与学校本部分开,教师来往不便,连课也上不成。如今文学院终于迁到昆明来,这门自然科学课终于能好好上了。
温见宁看到物理学院开了一门天体物理,有些心动。她最近恰好对天体物理感兴趣,但对植物学和昆虫学也有兴趣,一时竟不知该选哪个好。正在犹豫时,旁边的钟荟就催她:“还愣着干什么,当然物理系的课呀。”
她白了钟荟一眼,回头另选了一门本地植物。
第九十章
十二月初,她们在春城的第二学年才算正式开始。
开学后不到一个月,某位副统领于河内发表通电公开投日,瞬间点燃了普通民众的怒火。各校的学生发起了火炬游行,数千人走上街头游行,途中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声势极为浩大。当日温见宁她们也在游行的队伍中,跟着滚滚人潮不断向前。
然而再大的声势也不能挽回战场上的颓败,也不能将日寇驱逐出国土。
游行结束后,每个同学心里仍压抑着一股火气,迫切地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再为改变现状做点什么有用的事,就连温见宁她们也不例外。
她正在酝酿她的下一部作品,钟荟却先来找她商量一件事。
——她想和温见宁一起办一份壁报。
这个主意一提出,温见宁还没答应,就先引起了整个宿舍的热烈响应。等她回过神来时,一群人已经开始在讨论给壁报起个什么名字。
对面床的阮问筠放下手里的书:“依我看不如叫《武陵人》。”
冯莘笑道:“不怕你这讽刺尖刻,只怕有的人笨到听不明白。”
大家都知道她在挖苦的是哪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蒙自迁来昆明后,正风团的人虽然散了,但并不意味着矛盾就此不存在。学生中始终还存在这一群人,喜欢对他人的衣食住行、生活作风指指点点,并上升到爱国的层面上,让人很不愉快。
可令人遗憾的是,这群人在学校里并不在少数,她们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
温见宁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就用‘野火’这个名字。”
这原是她们中学时文学社刊物的名字,当时她就觉得寓意极好,这会又想了起来。
钟荟拍了一下手:“那就这么定了。”
既然名字有了,接下来就该讨论版面、选文的问题了。众人正在跃跃欲试之际,温见宁却说:“先不着急,我们先来讨论一下咱们这份壁报的定位。”
其实上次还书事件前,温见宁就已经注意到了学生壁报的存在。当初在蒙自时,就已有同学采用壁报的形式来宣传。到了昆明后,学生人数更多,壁报也越来越多。
温见宁仔细考虑过着其中的原因,壁报由学生手写,若是几个人一起赶工,至少每天都能出一期,更新甚至可能比一般的报刊杂志还快;最重要的是这种方式对她们这些普通学生来说,更易于掌握,也更容易来宣传自己的想法。
虽然昆明本地也有许多报纸杂志,可供人一展才华,但这些报刊约稿的对象包括整个昆明,学生中虽偶有文采出众者,但毕竟羽翼未丰,还不能跟教授们相提并论。
壁报作为学生们施展才华的手段,以后只会越来越多。要想在众多的壁报中能够做到脱颖而出,就必须要有自己鲜明的风格。就比方说在武汉会战时,有的壁报专门做了战况分析,有的着眼于新体诗,有的壁报只刊载文学评论,有的多登一些讽刺时局的漫画,偶尔还会兼登一些失物招领、转让书籍的告示。她们也必须拿出不一样的本事,才能真正把野火办起来。
可众人讨论了一会,还是没能定下基调。
温见宁想了想,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成的事,最终只能先将分工先明确下来。
宿舍的五个人里,阮问筠负责抄报,冯莘设计版面,张同慧在同学中收稿,只是她们三人只是暂时帮忙,未必能一直坚持下去,毕竟她们也有她们的事要做,所以只能温见宁和钟荟两个名义上的负责人自己多想办法了。
五个女孩说干就干,一连忙活了三天,终于把第一期《野火》匆忙赶工出来了。
文章是宿舍里几个人之前的读书评论凑起来充版面的,温见宁与钟荟帮忙审稿和修改,阮问筠抄得一手精致漂亮的小楷,正文多是由她帮忙誊写的,冯莘还设计了《野火》的标志,一簇赤红呈火焰状的花朵。最后趁着天色未亮时,宿舍一群人集体出动,把新鲜出炉的壁报贴在了学校内人往来最多的那面墙上。
不出意外的是,第一期《野火》贴出去后并没有在同学中引起太大反响。
每隔三五天都会有新出的壁报,但真正能一直坚持下来的人却不多。而且此时别人已有办得很成熟的壁报了,常关注壁报的同学多半也是先看这些“老字号”的。
而她们的《野火》,还需要耐心蛰伏,等一个燎原的契机。
……
自从决定和钟荟一起把《野火》办好,温见宁本就充实的生活就更忙碌了。
平日里她白天要上课,傍晚要去教家馆,回来就要为《野火》写文章,还要尽可能抽出空来看书学习——联大对学生的考核很严格,理工学院的课程、实验几乎排得满满当当,文学院虽和这些不一样,但也需要大量地看书。当然,不同学生有不同的学法,虽然也有逃课、偷懒的同学,但更多人都在默默地埋头苦学。
很长一段时间,温见宁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
几乎在她没察觉的时候,时间已经走到第二年三月了。
又一轮紧张的备考过后,成绩很快出来了。
上次大考时,她们宿舍里成绩排头一个的是阮问筠,这一回打头阵的就成了温见宁,后面才是阮问筠、冯莘,倒是钟荟她们几个的成绩没太大变动。
陈菡香凑过来笑嘻嘻道:“见宁,这次多亏你的笔记了。既然你考得这样好,回头不如请我们一起下馆子。”
温见宁正色道:“你借了我的笔记,还要我请你吃饭,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没记错的话,倒是你还欠我一顿饭吧。”
她与陈菡香说笑完,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阮问筠仍在仰头专注地看着成绩单。
温见宁原本的笑渐渐淡了,突然有些不安起来,转过头却见阮问筠神情自然地对她笑笑:“我看你的习作成绩这样好,要是能亲眼看看你的作文就好了。”
看她笑了,温见宁也跟着一起笑,众人跟着一起回了宿舍
可等傍晚跟钟荟一起出去散步时,想起这件事时还是不免有些走神。
钟荟看出她心情不好,仔细想了想,很快就猜到了原因,劝她说:“你也别自责了,大家考试是各凭本事,你那样用功,有这个成绩也是理所应当的。谁要是不服气,下次也用功考个第一名就是了。”
温见宁只是摇摇头,没说话。
这不仅仅是用功不用功的事。
她自小知道自己不是最聪明的那种学生,所以在念书上一直很用功,这么多年下来努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再加上跟见宛别苗头惯了,她在学习上处处逼着自己争做最好的那个,也同样习惯了去争第一名。可如今的考试对她而言,已不是第一名不第一名的事。
钟荟看她神色落寞,猜出了些她的想法,急道:“你能让了一个人,难道还能让第二个、第三个?就算你是好心,这种谦让也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就算是我也不会领你的情。”
温见宁哑然失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打算让,只是不想再非争不可了。”
她的同学们不是她的敌人,考第几名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钟荟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见宁,有时你待人太过体贴,反而显得对自己严苛了。遇事又总喜欢藏在心里,我真担心以后若是你熟悉的人出了什么事,你该如何自处。”
温见宁没好气地掐了她一把:“呸呸呸,能出什么事。”
钟荟也自知失言,连忙岔开话题。
两人很快忘了先前的事,又有说有笑起来。
考试结束后,学校终于肯放假了。虽然这次春假只有短短六天,但钟荟还是打算回趟港岛家中看看。这一年多她都待在云南,就连暑假和过年都没能回去看望父母,再不回去,也未免太不像话。跟她一样要回家看看的还有冯莘、陈菡香,阮问筠和张同慧都选择留下。
温见宁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临行的前一日,温见宁在宿舍里看书,钟荟在她身后收拾行李。
等钟荟收拾得差不多了,才再次问道:“见宁,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家吗?咱们来内地这么久,爸爸妈妈一定很想见到你,再说你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多无聊呀。”
温见宁放下书转过来笑道:“这次的假只有几天,我留在宿舍里看看书就过去了。干爹干妈那里,你帮我问他们好就够了。等明年、明年我一定跟你一起回去。”
钟荟没好气道:“我还不知道你,等明年你肯定又要找别的理由留下来。”
温见宁只是笑,不再答话。
钟荟拿她没办法,只能叹口气,用力地一把抱住她:“见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没关有系,我和爸爸妈妈都会等,等你真心愿意跟我一起回家的那天。你要记得,我们不仅是朋友,还是永远的家人。”
温见宁仍不说话,却同样用力地抱了抱她。
第二天一早,钟荟跟其他回港的同学们一起离开了。
温见宁在校门口把人送走后,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了宿舍。
钟荟在的时候她还不觉得,她一走,温见宁突然觉得宿舍里有些空了。
虽然只是空了一张床位,宿舍里也不是没有其他人留下,但她还是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自从她们来到学校后,平日里她跟钟荟也并非时时在一处。两人各自有各的活动,有时不上课的话,一天里只有晚上才能碰面。
温见宁一个人坐着想了许久,看到墙上那张兰花图,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大约是因为钟荟走了,她最熟悉的人不在这里,所以她才会胡思乱想吧。
想清楚这些后,温见宁突然打起精神来,翻找出账本,专心致志地算起账来。
昆明是个好地方,她很喜欢这里,想多攒点钱,以后在这里买块地,建一座小小的房子,若是日后她和先生无处可去,师生二人就在这里安度余生。
……
短短的六天春假很快就过去了,钟荟从港.岛回来了。
她这次回来,不仅带回了许多在滇省很难买到的英文原版书籍,甚至还带来了见宛的信。
温见宁十分意外。
见宛怎么会想起托人给她写信,莫不是港岛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她怀着满腹疑问,一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了厚厚一叠浅粉红色的信纸。再一打开,英文写得优美流利,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似乎是某种法国香水的味道。
温见宁捏着信纸,久久无语。
这位大小姐大约是在家闲得发慌,竟有闲情逸致想起来给她写信。
果然不出她所料,见宛在信里也写没什么要紧事,只按一般的英文书信格式,礼节性地问了问她的近况,随后写起自己这大半年来的琐事,从法租界某间咖啡馆的招牌甜点,到舞会上某家千金闹出的玩笑,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令人不悦的炫耀感。
温见宁勉强耐着性子看了大半天,才看出了一点有用的消息来。
正如当初在港岛时所说,去年见绣的订婚礼后不久,见宛就以散心为由离开港岛,回了上海温公馆,见瑜也跟她一起,去上海那边的女中念书去了。她是二太太亲生的女儿,以后自然不可能跟她们几个一样随便处置,早晚都是要由自己的亲生父母们安排的。
见宛去了上海,又在那边开辟了自己新的交际圈,这段时日混得可谓春风得意。
看到最后,见宛才想起来提了一句,说是去年年底,见绣已和严霆琛完婚了,他们婚礼时,严爵士还送了这对新人一套房产。不过闲置的那栋房子被他们租了出去,好应付日常开销,见绣也并没有搬出半山别墅,还拉了严霆琛一起住了进去。
温见宁看得眉头皱起,提起旁边的笔,打算写信回复见宛,她对她们那些事不感兴趣,让她没事别再来打扰她。但还没下笔,温见宁就想到,依见宛那讨人厌的性格,她越是强调,只怕她会越来劲,以后只怕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