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对这些其实早有预料。
她对钟荟说:“我的真实身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不是秘密,若是真有人要拿这个作文章,你们不必顾忌我,万事以干爹干妈他们的安全为重。”
钟荟郑重道:“这不算什么,港岛如今怎么说也是英国人的殖民地,日.本人再霸道,一时半会也不敢拿我们家怎么样。”
话说到这里,两人想起如今步步沦陷的国土,再想到远在欧洲的英法战场,还有那些至今仍寄希望于美国伸出援助之手的那些国人,其中甚至不乏她们的师长。在这些沉重的现实面前,港岛却因为早一步沦落于英国之手,而免遭日寇蹂.躏,实在算不上一件让人颜面有光的事。
两人的心情都有些低落,转头返回屋内时,周应煌还在与钟母谈话。
也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她们进去时恰好看到人高马大的周应煌突然从沙发上站起,在钟母面前跪了下来,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钟母十分却镇定,她一边拉起周应煌,一边对进来的两人道:“见宁你先上楼去,荟荟你先留下来,我有些话要问你。”
温见宁并没有她是被特意隔开的自觉,反而对钟荟挑挑眉,就说是冲她来的吧。
钟荟既是郁闷,又是不解,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留下来。
然而温见宁已径直越过她,上楼看书去了。
她今日看的是一本英文的哥特小说,书中所描绘的中世纪古堡实在令人着迷,她一直看到佣人敲门提醒她去吃午饭,才放下书伸了个懒腰下楼。
等她来到餐桌前时,才发现周应煌已经离开了。
钟荟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这事我也没弄清楚,要等爸爸回来再拿主意。”
温见宁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她还在回想那本英文小说的内容,没有注意到钟荟的反常。
接下来几日,钟家的气氛十分古怪。
温见宁能碰到钟荟跟她父母在说话,可她一过去,他们就立即转换话题。她只当是钟家有什么不好明说的私事,不想让她知道,也顺势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另一边,周应煌仍每天坚持来钟家拜访。这些日子钟荟的父母一大早就出门了,家里只有她和钟荟两人在,只好代为招待这位不速之客。
温见宁起初对这人无甚好感,但每次见面时他竭力活跃气氛,对她们的态度十分讨好,再加上钟荟在旁屡屡帮他说话,一段日子下来,大家还是混熟了。
不久后,寒假结束,三人终于一同返回了昆明。
她们离开了好些天,这次回来时,昆明的天气总算有了转暖的迹象。
然而除此以外,其他的事情没有任何好转,物价仍在缓慢地上涨。在过去的短短一年里,它已足足翻了三倍。到了三月初,学校的校工们终于不堪重负,全体罢工了。
校务委员会处理的速度很快,在学生们尚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这次罢工还没来得及造成太大的影响,很快被平息下来,过后大家还是照样过日子。
三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一夜之间,过去几个月的寒冷萧瑟仿佛都无声地消融在明媚的春光中。
开学后,温见宁的日子还和往常一样,上课看书写文章,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她已打算毕业后留校,文教授那边也帮忙跟院系打过了招呼,若是没有意外的话,等她明年一毕业,就可以从联大的先修班教起。
期间,陈鸿望又来昆明找过温见宁一次。
就在年初温见宁回香港那段日子,突然有人辗转找到陈鸿望手下的人,想要从其手中高价买走温见宁那些作品的版权。自从《望族》修订版大卖后,确实也有过类似的人找上门来问过,但却从未见过像这群人这样坚持的,价格一再抬高,令他起了疑心。事后他派人私下去查了对方的底细,只知那人是浙商,确实也做过书局报馆的买卖。
但他还是有些怀疑,始终没有答应。
温见宁有些不解道:“既然对方肯出高价,那陈老板为何不转手卖给别人呢?”
陈鸿望难得正色道:“三小姐是我的朋友,既然肯把自己的书稿交于我手,我又怎能随手转卖给别人。商人虽然以逐利为本性,但陈某也不想在三小姐心里永远只做个商人。”
温见宁顿了片刻,忽地笑了:“陈老板或许不只是个商人,但我却只是个卖文为生的穷作家罢了,谁能出高价,我就卖给谁,哪怕对朋友也是如此。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愿与陈老板共勉。”
陈鸿望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很快恢复如常道:“三小姐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温见宁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称赞:“陈老板客气了。”
二人既然都摆出了在商言商的态度,接下来的谈话比先前还要客气生疏几分。
陈鸿望这次来是商讨以下一步的合作为由的,想问问温见宁是否再有出书的打算。然而她只推说忙于学业,短期内并没有提笔再写小说的想法,婉言拒绝了,若是何时动了念头,定会再联系陈老板云云。
等将陈鸿望送走后,温见宁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她不再是当年被陈鸿望三两句好话就会被哄得掏心掏肺的小女孩了,今日他话里话外的暗示再明确不过,温见宁自然听得懂,也做出了含蓄的拒绝。当日她愿意交出《望族》的版权给他打理,或许是让这人误会了什么,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更多只是想偿还当年的情分。除此之外,两人至多算是普通朋友,也仅此而已。
第一百零六章
三月底的一天,学生自治会传来消息,说是五月份将要在学校的小礼堂举办一场联合公演,各话剧社可以联合参演,届时全校师生会一道前来观看演出。
联大西迁后,喜好话剧的师生自发组织了许多话剧社。起初只有一个青年话剧社,后来由于学生管理者内部理念不合,又陆续组建了南屏社、当代话剧社、沉钟社等几个话剧社。从蒙自转到昆明后,那边的话剧社自然解散了,钟荟几经选择,最终加入了南屏社。
在五月份即将到来的这次联合公演中,她缩在的南屏社就是参与社团之一。
这次演出空前盛大,除了各话剧社要联合演出一些经典剧目外,每个社团还至少要出一个独立剧目。由于当初在蒙自时,温见宁所写的《宛平钟声》被话剧社改编为剧本,深受同学们喜爱,不仅在当地演出时大获成功,来到昆明后也多次被搬上舞台。尽管剧本的成功本身还有其他几位同学的功劳,但她的名气在一些同学间渐渐传开了。
南屏社的负责人特意托了钟荟从中传话,想让温见宁帮忙他们社团再写个新的剧本。
钟荟都开口了,温见宁欣然应允。
比起第一次写剧本时的冥思苦想,这一次她动笔的速度要快得多了。
没过几天,等钟荟要来看时,剧本已写了大半。
她接过手稿一看,只见温见宁新写的这剧本的名字叫《离离草》,顿时想到了两人所办的壁报,立即向温见宁提议将剧本再改成小说,直接发表在她们的《野火》上。这这对温见宁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更何况还是放在她们的壁报上,自然不会嫌麻烦。
提到壁报,两人又聊了许久,钟荟又继续看了下去。
《离离草》主要讲述了七七事变爆发前后,北平某所中学一班同学的故事。在日军大举侵入前,这群年轻的学生们意气风发,一心为国家的前途而不断抗争。
但在北平沦陷后,他们的爱国运动遭遇了寒潮。身边的同学接二连三被捕牺牲,家人们面对侵略者时的强颜欢笑,都让这群单纯莽撞的少年人们渐渐彷徨了起来。然而迷茫终究是短暂的,他们很快意识到,只有长久地坚持下去,才有看到希望的那天。
故事结尾时,这一班同学也到了毕业分离的时刻,一群同窗好友们唱着“长亭外古道边”,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有的选择辗转南下,去西南求学;有的选择出国留学,苦苦追寻救国救民之路;有的仍留在沦陷的北平城里,当了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员……
他们犹如草籽般被风吹落到天涯各处,但无论他们身在何处,都在默默为家国的未来积攒着力量,只等春风吹过,离离野草就会犹如野火般席卷大江南北。
因为知道钟荟也会参与这次演出,温见宁出于私心,特意为钟荟写了一个与她本人性格十分相近的角色,这个角色有些类似高尔基笔下的勇士丹柯,亦是这出戏的中心人物之一。
在俄国作家的笔下,丹柯是部落的勇士,率领族人在阴暗的森林中跋涉,在族人疲惫不堪时,他抓出自己炽红如火的心,高高地举过了头顶,那颗通红的心犹如火炬般驱走了黑暗;而她所写的这个角色,虽然不如丹柯那样伟大,却同样有满腔炽烈的情怀。
她机智勇敢,见识出众,是同学们心目中的领袖,然而在日军占领北平后,却她却在一次偷偷宣发爱国传单时意外被日军抓走。
钟荟看剧本时,温见宁恰巧写到了这出戏最关键的部分,也是她最纠结的部分。按照情节的正常发展,到这个角色被捕入狱,同学们想法设法营救却处处碰壁的时候,这个角色差不多就该退场了。通过她的牺牲,激起其他角色们内心对侵略者的痛恨,也以这个角色身上不畏牺牲的精神,作为鼓舞观众的力量。
可温见宁写到这里却有些犹豫了。
这个角色毕竟是她以钟荟为原型写的,一想到要让这个角色被捕入狱,最后还要牺牲,她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所以正打算将这一段改写。
钟荟听后,笑话她道:“以前过年时妈妈总不让我说晦气话,怕影响了一年的运气,我说她这是封建迷信,她还要倒过来数落我一顿。见宁你怎么也变成了老糊涂?若是你心里真的过意不去,就为我好好写,让这个角色牺牲得再壮烈些,也再有价值一些。”
她这样一说,温见宁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命运和原型并不相干,她身为一个作家,自然清楚这点,只是因为这次的角色本是她专门为钟荟而写的,所以才不得不多考虑一些。但既然钟荟这个原型人物都不介意,她自然也没了顾忌,放心大胆地接着写了下去。
一个礼拜过后,《离离草》初稿完成。
手稿交至南屏社众人的手中传阅过后,大家一致通过,都决定将《离离草》作为此次联合公演南屏社的原创剧目。不过剧本初步写完后,也不代表温见宁就可以置身事外了。
作为唯一的作者,她必须去观看南屏社同学们的排练现场,来反复修改台词,进一步将剧本打磨好。再加上钟荟也拉她去南屏社帮忙,
三月底一次排练时,温见宁恰好碰上了沈静芷和范慧敏两位学姐。
在联大这两年下来,她们也成了熟识。再过几个月,学姐们这一届眼看就快毕业了,最近正在忙着学生自治会卸任交接的事,还是临时抽出空来帮忙指导演出的。
温见宁作为少数的知情人,听说过一些内部消息。
据传上一届学生卸下职务后,即将接任学生自治会主席的是法学院的一位男同学,钟荟将从范学姐手中接任干事会主席,冯莘是她的副手。
钟荟由于担任学生自治会干事的关系,和两位学姐更熟一些。她刚跟一位同学对完台词,就被沈学姐叫了出去,两人不知说什么悄悄话。
没过一会,钟荟回来了,把温见宁叫了出去,说是沈学姐有话要和她单独说。
温见宁平生不曾怕过人,唯独对这位沈学姐有些打怵。
但她只能暂时放下剧本,硬着头皮去了。
沈静芷正站在外面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等她,见她来了也不说话,只盯着温见宁看,看得她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招惹了这位学姐。
她不知道,沈静芷这会的心情也委实复杂得很。
早在两年前在蒙自初次见面时,她就曾注意过温见宁她们两人。
当时文学院一名女同学和当地的一对母女起了冲突,这两人一个当众跟她直接对着干,另一个却能注意到旁边当地人的动静。
后来在话剧社活动时,她先后也与两人接触过,只觉这两人倒也有可取之处,也有心让她们多锻炼一下。只可惜后来转至昆明后这两年里,温见宁便不肯再参加别的社团活动,不知道在忙什么,她又诸事缠身,便把原来的心思抛在脑后。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去年她们与社科系唐教授的那场辩论,直接让这两人在女同学中有了极高的声望,再加上这两人办的壁报《野火》流传甚广,无形中又影响了更多同学。最重要的是,这两年来学生社团暗地里各种争斗不休,她们难得能始终保持着不偏不倚的立场。
可惜的是,沈静芷最看好的那个自始至终都不肯参与社团事务,而另一个的性情有些急躁,行事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相比之下,她更看好的反而是与其同宿舍的冯莘。
沈静芷想到这里,开口问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兜圈子,只问你一句话。我和其他几位高年级的同学,即将从《岁寒》离任,现在需要你去那边帮忙,你去还是不去?”
《岁寒》是学校与学生自治会后来联办的一份校刊,编撰、征稿等一切工作主要面向学生,可以说是学校内部影响力最大的文艺刊物之一。沈静芷同时担任了学生主编的职务,这次换届也要一并交出职务,换其他人担任。
然而这两年多以来,学生社团中最大的三青团和群社屡屡冲突不断,这种针锋相对仅从当初的正风团就可见端倪。一些壁报和学生刊物都已沦为不同政见者互相攻讦的阵地。无论《岁寒》落到哪一边手中,都可能沦为滥用的工具。
正是出于这种担忧,她才想把《岁寒》交到一个放心的人手中。
即将接任过《岁寒》学生主编的性格太过温吞,时间久了只怕招架不住;太过激进的,又怕被人抓住把柄,所以她才想到了温见宁。
温见宁的回答却有些出乎沈静芷的意料。
她有些担忧地问:“沈学姐,真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沈静芷一怔,态度逐渐缓和下来:“当然还不至于如此,只是要防范于未然罢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两人又聊了一会,了解《岁寒》如今的状况后,温见宁最终还是答应会帮忙。
没过几日,她便去了学生编辑部报到。
温见宁在校内素有才名,人缘也不差,突然加入《岁寒》后,非但没有被其他同学排斥,反而受到欢迎。即将接替沈学姐职位的是一位姓穆的男同学,是位性格宽厚的老好人。然而他虽然擅长调和同学间的关系,但本人才气不足,有些时候不能服众。除了份内的工作外,温见宁真正要做的不多,只需在关键时刻帮这位穆同学维持好编辑部内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