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年龄尚小，但他们已然能理解这项手术的意义。曾经消失过的孩子和军方的暗示像一把铡刀悬在她们头顶，为了不被淘汰，Reca和小可怜已经没有别的选择。由于芯片适配程度的问题，这项手术十分危险。安娜亲自操刀，为她两个不幸的小宝贝装上一道屏障。
手术完成，躺在病床上Reca的刚刚被唤醒。守在床边的安娜表情沉重，鬓边灰白色的头发衬得她的脸更加没有生气。安娜俯下身，罕见地和Reca聊了很久。
透过安娜不时被抽噎打断的话语，Reca得知小可怜没能挺过来，在启动芯片时由于过大的脑部刺激意外身亡了。Reca记得那天安娜总是重申，她存活下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Reca一时五味杂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失去一个同伴的难过。以往成绩上有小可怜垫底，她好像还有些余地。但现她就是最后一名，Reca头皮发麻。
小小的Reca面无表情躺在床上，眼神空洞不知道想着什么。安娜以为她刚从麻醉醒来还不适应，叹息着握住她的小手又开始讲起他们出生时候的事。
安娜慢慢地讲，告诉Reca从她还是一颗只有编号的受精卵开始，自己就看着她长大。几亿个细胞融合失败了，她在培养皿里留了下来；一半的受精卵停止发育……她没有。从培养罐出生的时候，虽然她的各项数值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突出，但也没有差很远，安娜仍旧满心喜悦。既然最艰难的关头已经安然度过，安娜再次重申，那老天让她存活下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安娜另外告诉她，当年给她取名的时候自己仔细翻了资料。Reca这个名字来自一种古老的语言：replica——复制品。安娜希望她就像其他人一样，顺利度过漫长的考核期。
这个时代的人冠姓是根据其主要基因来源，从谁那里得到的基因更多就跟谁姓。安娜没有给Reca像其他混合基因人那样冠姓，不单是因为Reca基因来源太杂，也是因为她主要来源有些尴尬。如果按规则行事，这个淡黄头发灰眼睛的可爱姑娘会被叫作：Reca?？菜根。
这是安娜跟她少有的几次不是关于训练内容的谈话，Reca记忆非常深刻。要不是开车载着长官路法尧去小星球背面检修设备，她少有机会回忆过去。
紧接着Reca自然而然想起了受训的日子。那段时间她还不能很好地区分现实与幻觉，训练压力大，每天昏天黑地的。
路法尧眼前忽然一片昏黑，一低头身体上迅速皮开肉绽遍布划伤。一阵激痛过后眼珠直接爆掉，耳边响起一声野兽般尖利的嚎叫。视线一片猩红，他坐在一片崎岖的山脚下，身体由于流血过多也在慢慢变冷。一瞬间路法尧胸口一窒，难受地几乎觉得自己要死了。
路法尧大口喘着气，溺死的人一般拼命向自己肺里抽吸空气，发出难听的响声。冰凉的空气瞬间涌入，然而状况并没有缓解，路法尧还是有濒死感。驾驶座上的Reca立即注意到了异常，立刻停止芯片的实时传输。
画面开始接触不良，路法尧紧接着看到自己细弱的右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抬起来就要往左腕上割。路法尧大叫出声，拼命抬手捏住右手手腕。地面忽然塌陷，他猛然被一滩涌动冒泡的烂泥糊住口鼻！
“对不起”Reca迅速道歉，这些画面刚一出现她就掐断了记忆传输。眼前白光一闪，路法尧一身冷汗扭动着睁大眼睛。
她关切的目光尽力透过昏暗的车内灯光投射过来，路法尧收回了刚才一直狂乱挥舞的手臂。努力平复心跳额上一层冷汗，微卷的黑发在脸周围黏了一圈。他心有余悸摆摆手道：“没事”。
主观视角的画面和感受都非常真实，即便路法尧迅速抽身也仍旧如噩梦惊醒般难受。光怪陆离的画面一片混乱，其血腥黑暗程度让路法尧这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心里一阵儿恶心。
“对不起，我一下子没控制住。”Reca再次道歉，芯片的功能如今已经被Reca娴熟运用，刚才只是一时陷入回忆罢了。
“……不是很危险吗？”路法尧想问，最终还是没开口。他皱起眉头，记忆里不是也看到了吗？生物专家安娜也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Reca平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还好。由于芯片的缘故，从那以后我稍微能赶上兄弟们的进度。”她盯着前方开车，没见有什么情绪的起伏。
路法尧受到冲击后一直没有说话，看着窗外沉思。记忆传输就是有这点不好，心随意动。长时间没用芯片通感，一不小心给别人看到了自己心里最不堪的角落，Reca有些懊恼，多此一举在仪表盘调出了几个参数挨个儿检查。秘密被窥见，Reca感到很是难堪。她更加专注看路，企图用专心开车逃避路法尧的询问。
路法尧已经猜到刚才的画面是Reca的秘密，他也不想追问，自己慢慢理顺思路。车内一时间非常安静，刚才的插曲两人都打算当作无事发生。窗外的景象一闪而过，黑暗柔软地包裹着这一方天地。
Reca默默驱车到达了最远的基站，一路无话，路法尧打开车门跳下去检查设备。一架先前由机器人架设的天文望远镜反射刺目的光高高地立在地上。路法尧仰头看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毅然走上前去在竖直陡峭的梯子上攀爬。Reca双手环胸，立在车门旁沉默地盯着他的背影。
永夜的星球背面，广袤的原始大陆上，只有他们二人中间的车头灯照亮了一小片空间。目之所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路法尧身上的防护服同样反射着刺眼的光。Reca的视线丝毫不受影响，一直跟着他缓缓移动。
路法尧背对着她边爬边开了口聊起来， “宇宙其实非常空旷，现在联盟的版图发展这么大，也没见有别的文明”他站在了平台上，了开始掏装在口袋里的工具。“甚至有可能我们身处的这个星系，也只有我们二人互相作伴而已啊”路法尧说完还笑了笑，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紧。
“嗯。”Reca应了一声，这点她深有体会。以往每次训练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漆黑的太空里飞来飞去，她还是更喜欢在陆地上的日子。
“你头顶的这一片天空，未来很有可能开辟出新航道。不，不是那边，看这儿，这边。”路法尧伸手一指“这个方向比较空旷，也许将来人们从这里去新的移民星球上生活。”
Reca缓缓点头，随即又意识到路法尧看不到，刚想出声时路法尧已经接着说了下去，“我来NS1224就是寻找移民星球的，也许将来还有些新航道要你去飞飞看。虽然……”
“什么？”
“没什么”，路法尧却没再接下去。他忙着爬上爬下地检查，想起来了便跟她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男人略微低沉的嗓音打破了这寒冷黑夜中的寂静，他手上还有工作，话也说得慢慢的。
Reca注意到他始终一手牢牢抓着栏杆，只能单手操作显得有些局促。她垂下眼笑了一下，注意看他一会儿，打开交叠的双腿走上前来。Reca仰头看着路法尧：“没事的长官，你站稳不会掉下来。”
路法尧听到这话惊讶地回身，有些汗颜被副官看出自己有些恐高。Reca示意他松开手试试，自己站定在梯子下面张开双臂做出一个随时准备接住他的姿势。
梯子不高，但镂空的踏板还是给了路法尧不小的压力。他扭头看了一眼仍旧随时准备接住他的Reca干笑，“呃，谢谢……”
Reca点头收回手臂，依旧站在下方关注。路法尧回身，心思又投入到工作当中。这台望远镜的确有问题，自检说是低温使芯片出了故障。
路法尧下来一趟拿了新的芯片，套好保温层再次登上阶梯去装。Reca在一边安静等待，之前两人之间在车里谈论旧事带出来的沉重气氛渐渐消解。路法尧的检修工作顺利结束，两人再次驱车返回。
到了基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走廊，路法尧脱下了身上的外出服。Reca接过衣服折好，妥善收进了墙璧里的储物柜。路法尧朝她点点头示意，Reca很快离开了。
路法尧却没直接休息，脚步一转去了治疗室，他有些在意Reca回忆最后出现的画面。暂且先确认一下医疗物资的使用状况，如果他没猜错， Reca也许曾经自残。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好的行为，尤其她还是名军人。高压职业，而且长期处在与人群隔离的深空基地，怎么看都有点令人担心。路法尧觉得自己既然身为长官，有必要关心一下下属的心理健康。
他治疗室转了一圈，这里格局跟实验室有些像。房间周围一圈桌子柜子，中央的空地上放着大型手术设备。路法尧随意打开柜门看了看，物品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标签全部冲外。他的眼光扫过地板，垃圾箱也干干净净。
暂时看不出什么，路法尧只好去查药品使用记录。时间顺序从前往后，愈合敷料有过使用，数量不多也不少，路法尧手指撑住额头。刚来NS1224时他们两人几乎没怎么见过面，他也不知道她平时在哪里做什么。路法尧四下望望，注意到地上的治疗舱。
他忽然记起，自己上次被辐射后使用的时候不知为何治疗舱效率有些低。路法尧感到自己抓住了线索，立刻蹲下身调出了治疗舱的使用记录。暗淡的显示屏立刻亮起，屏幕上一条条使用记录滚动下划。
果然，路法尧心下暗道。治疗舱里很多条Reca的记录，他抬起左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对着日历看了一下时间。
路法尧翻到最早的纪录，一条一条看。他来基地之前Reca受伤非常频繁，治疗间隔很短。他来到基地之后，仍有断断续续的使用。治疗舱最近一条记录是他自己的，那次闯出门把冲凉水的Reca拎回来。
怪不得他上次使用时治疗效率那么低！路法尧明白了，这个治疗舱已经被使用过多次，也许快要到了该更换溶液的时候。
这个时代医疗发达，只要不是即刻毙命基本都属于轻伤。Reca很聪明，她将小物件的使用控制在了合理的范围内。治疗舱这种内盛溶液的设备，即便不用每隔一段时间内里的溶液也是要更换的。她掩藏得很好，不想让人轻易发现自己的秘密。
路法尧关掉操作页面，联想起之前知识输入时Reca异于常人的表现，站在原地微微发愣。长期使用脑极芯片应该对她有很大的精神压力，所以知识输入的时候她的反应异常激烈。这样的芯片技术不被推广，无非是顾虑给大脑强刺激产生精神错乱的后果。路法尧摇头，只是没想到军方已经有成熟的产品了。
路法尧再次抬起手臂在终端上搜索芯片的相关信息，她到底有多严重？进入检测项目后他的权限又比过去高了，路法尧进入更级的资料库搜索。里面的结果令人失望，除了几篇讨论芯片技术的论文以外，关于产品的消息什么也没有。
Reca传输的图像很明显源自记忆，她记得有多清图像就有多清晰生动。路法尧相信如果没有设备限制，由另一个安装了脑极芯片的人来接收讯号，效果还能更惊艳。路法尧努力回想Reca是否经常使用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却只能想到她一身墨绿色连体工装，袖子挽在手臂走来走去的样子。
早知道当时就不该找她进实验室帮忙，路法尧摇摇头站起身，太冒险了。他调出Reca的履历，仔仔细细看过去。淡蓝色的频幕上，字里行间她仍旧是除了基因型以外没有任何特别的军人。从母星机构的培养罐诞生，经教养学院和军队培养最后从作战部队调来这里，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要不是今天偶然瞥见她精神世界一隅，路法尧根本无法想象永远四平八稳冷着脸的Reca居然会自残。平时看她独来独往沉默寡言，还以为她性格如此。没想到Reca这个样子，多多少少跟她的精神状态有些关联。
“所以，这就是你发来的图像非常生动的原因？”路法尧对着空气出声询问。
没有人回答，空旷的治疗室里传来似有似无的回声，惨白的光线下物品的轮廓坚硬生冷。路法尧打开门走出去，治疗室的灯光自动熄灭。
第12章
路法尧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上次出去回来他手里的项目需要赶一赶进度，补上调整后的数据分析。驻扎深空监测站的研究员每人负责一片区域，环境简单的区域相应工作量就少，也不知道是路少校运气好还是什么，系统将他调来NS1224简直对他“委以重任”。
初步分析对路法尧来说几乎不用动脑，但任务量实在是大得可怕。路少校急需从机械性劳动中解脱，已经在构思要优化一下筛选程序，不要再花大量的人工每天从一堆无用信息里挑挑拣拣。
如果Reca能过来实验室帮他处理些或是或否的问题，他就有时间思考然后优化出一个一劳永逸的筛选条件。又有新的想法需要实现，第二天一早，路法尧将Reca叫到实验室。
Reca急急忙忙跑进门，悠闲坐在椅子上路法尧咳了一声，“以后你别的工作都不用做了，每天按上班时间到我这儿来报道。”
“什么？基地不用巡逻了吗？”Reca大为惊诧，脱口而出：“哪有军方的基地没有卫兵巡逻的道理？”
“巡什么逻，没事浪费时间。”路少校双手交叉身子向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干脆拒绝了她。
Reca瞪大眼睛，“可是……”武官的习惯让她一时不能接受，“长官，这不合规矩。”
路法尧一挥手，“别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我项目时间来不及了。副官，你得来帮点忙呀。”
“可是……没人巡逻安全怎么保证？”
路法尧接着劝说：“现在先不要着急巡逻，等我数据都出来了，后面有的是时间让你上去满天飞。再说了，这小行星上就我们两个人，改改你那爱操心的习惯。”
察觉到自己内心渐渐升起焦躁，路法尧调整了一下心情，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时间是真的来不及了，你原来是作为观察员受训的吧？正好，以后还会要你帮忙去移民星实地考察。”
哎，该死的机械性劳动，弄得人成天一股无名火，路法尧暗想。他绿色的眼睛看着Reca：“数据早一点出来，你就早一点上去。这不比你在小星球上走来走去有用得多？来给我帮点儿忙吧，可能性太多，我一个人处理不完了。”
Reca暗自思忖，路少校完全可以直接给她下命令的，不必费口舌解释这么多。上司就是上司，她既然身为副官，就会无条件服从。
“是，长官。”Reca刚答应，就看见路法尧咧嘴笑了一下。
“好，那你明天直接过来实验室。”
“是”Reca心里虽然有些不赞成，但也只好放弃了长久以来在军队里养成的巡逻的习惯。回去后她查了路法尧的日程表，按照他的时间安排准备去实验室帮忙。少校的日程表简单又模糊，整个页面的“研究”大框，中间夹着几条细细的“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