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女人之间的情谊,真令人难懂。
  容央把被他揉着的手收回来,端坐着道:“贺平远有没有问题?”
  褚怿这次答得很快:“没有。”
  容央愕然, 眼里写满不信。
  褚怿正色:“他对布防图走漏一事并不知情。”
  贺平远固然嚣张, 但并非奸猾之辈, 甚至于从为人来讲,他骨子里还是很有武臣的率直憨厚的,满意不满意,知情不知情,大都写在脸上,不会欺诈于人。
  褚怿提及蓟州具体布防时, 贺平远那双醉眼里明显写着震愕,平复下去后,想到的可能也仅是他褚家派斥候前往刺探,以备党争。
  这头脑及格局,不像是能叛国之人。
  “赵慧妍呢?”褚怿蓦地发问,令容央愣了一愣。
  水榭中的一幕幕重新掠过脑海,容央凝神道:“一个深居内宅的帝姬,也可以叛国吗?”
  这并不仅仅质疑,也是在探寻、或是确定一种可能性。褚怿道:“有志者,事竟成。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容央眉心蹙拢,垂眸:“我问她在逃离大辽时可有跟耶律齐接触过,她说没有。如果是真的,那她一个内帏妇人,应该不会有勾结敌国的机会;如果是假的……”
  车厢里蓦然沉寂,容央想着那一种可能性,胸腔里突然一刹窒息。
  她承认赵慧妍的境遇的确很糟糕,也承认赵家、乃至整个皇宫、整个朝堂对她都并不公道,她能理解她的不甘,乃至怨恨,但如果这些不甘和怨恨变成了她叛国、卖国的理由……
  她能理解,但,她绝对不能接受
  “我会派人去人查耶律齐跟她的过往。”
  沉默中,褚怿开口。容央抿紧唇没有回答,这一刻,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感觉那里特别冷。
  很快,手脚也开始冷起来。
  褚怿重新把她拢在袖里的手握住,沉声:“查清楚,对谁都好。”
  ※
  数日后,赵彭从枢密院查出被一份被尘封三月的警情。
  三月前,云州军部发来一纸急报,称金人似乎在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调动,毗邻云州的大金边界,不止一次留下了金军向南部转运粮草、调拨兵马的痕迹。
  南,即是攻入大鄞的方向。
  赵彭拿着这一份从旮旯里抽出来的、皱巴巴的急报交给褚怿看时,脸冷得凝霜一样。
  “三月前,正是官家派使臣跟大辽交涉燕云赋税大权的时候,为防止外交有纰漏,官家下旨,严禁朝臣妄言边疆事务,胆有违例者,流徙三千里,罚款三千贯。那会儿送入京中的军情并不少,但大多都被三衙三司的人压下去,甚至干脆销毁了,就这一份,还是我领着人亲自去枢密院翻箱倒柜翻出来的。”
  褚怿盯着那份急报细看,脸色并不比赵彭好。照他在易州查获到的情报判断,大金皇帝的确是有南侵的野心,但尚且停留在刺探军情、运筹谋划的准备阶段,如果早在三个月前,金军就已经开始向南部大规模地调拨兵马,那岂不是说明,眼下的大鄞关城,随时可能燃起被侵略的烽烟吗?
  褚怿把奏报收好,向赵彭确认:“宋御史那边的结果如何?”
  赵彭答道:“贺平远这三年很少回蓟州,留在京城时,要么是跟往日那些狐朋狗友留宿勾栏,要么就是在府中恋酒迷花,社交方面,并无可疑之处。”
  褚怿点头,当机立断:“入宫。”
  ※
  文德殿中,官家正在听范申汇报月底南郊祭祀一事的操办情况。
  大鄞这三年发展得并不大景气,尤其是这一年来,各地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天灾一起,人祸又至,折腾得朝廷又是唉声叹气,又是乌烟瘴气。唯一可以摆上台面,给史官浓墨重彩地记入史册里的,也就是国朝终于彻彻底底地收复了燕云十六州,故而朝臣提议,利用这次南郊祭祀大典讴功颂德,树碑立传,同时详星拜斗,祈福消灾。
  官家首肯。
  自古没有哪任君王不在意自己的功绩——尤其是在步入暮年,再难大有作为之时。官家是少年天子,践祚至今三十余年,最伟大的功绩就是在今年把燕云之地完整地纳入了大鄞的版图,在听过范申的颂德方案后,官家踌躇满志,同时又还略感一丝丝瑕疵,便欲亲自提点则个,内侍突然上前来通传:太子赵彭、忠义侯褚怿求见。
  官家一怔,想起最近赵彭在三衙三司里折腾的那些事,荡漾在眉间眼梢的笑意悄然收敛。
  范申沉吟片刻,垂目道:“既是太子携忠义侯求见,想来定是要紧之事,陛下不急的话,容臣回去把祭祀流程修正之后,再来禀报。”
  官家道:“不必。”
  言罢,沉着眼往椅背一靠:“宣太子进来。”
  内侍微微一愣,心知帝王情绪不佳,不敢逗留,应声传召。
  范申候在旁侧,噤声不言。
  赵彭入内时,本就因褚怿被冷落而窝着一股火气,及至看到范申,那股火烧得更旺,然还不及发声,官家便道:“范大人跟朕还有事商议,你长话短说。”
  赵彭张口结舌,攥着那份急报,气得哑声。
  官家皱眉:“你究竟说是不说?”
  赵彭绷着张脸,压下火道:“大金在边境有异动,很可能随时进犯,这是三个月前从云州发入京中的急报,请父亲过目。”
  崔全海上前接下奏报,转呈给官家,官家靠在椅背上坐着,冷眼看着,不动。
  赵彭一愣。
  官家道:“上面写的什么?”
  赵彭深吸一气,道:“三月前,金军大规模向南部署,并在边界举行了不止一次的军事演习,儿臣以为……”
  “以为大金要攻我大鄞,戮我山河?”官家冷然截断。
  赵彭一凛。
  官家盯着面前这个年轻又莽撞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道:“是不是他褚悦卿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褚家军要求朝廷做什么,你就要附和什么,嗯?”
  赵彭赫然变色:“父亲!”
  官家疲惫地阖目,强忍着那股郁气,道:“三个月前,正是大金跟朕交涉燕云十六州的关键时期,一旦谈判不顺利,两国难免兵戈相向,这种情形之下,金军南调十分正常,他褚悦卿不也收拢兵力,调整往日的驻防之策了吗?”
  “可是金军南调以后……”
  “大鄞的当务之急不是边患,而是内政!”官家耐心渐失,敲着桌案训斥,“半年前的旱灾、水患死去多少百姓,太原、真定二府的暴乱又祸害了多少苍生,各地经济因此受损多少,赋税繁重多少,这些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赵彭一震,被喝得脸色铁青。
  官家目光沉厉,严肃道:“不要听风就是雨,张口闭口大金犯境,褚悦卿所言,终究只是一介武夫的判断,但你——一国储君,心中不能只有战事,而无全局!”
  “……”
  ※
  凛风萧飒,褚怿仰头,云翳间,一片片雪花飘然而下。
  分明入宫时,天际仍铺着一层淡淡日光。
  褚怿伫立风里,山岳一样,纹丝不动。不多时,一片片雪绒铺坠双肩,一触即化,滞留的冷却很坚固,一径往骨头里钻。
  赵彭从大殿里走出来,风雪斜织,遮掩他低垂眉眼,阴翳脸庞。
  褚怿冷毅的下颌线默然收紧。
  赵彭上前,在褚怿面前停下,许久后,摇了摇头。
  褚怿绷紧下颌,抬眼往大雪后的文德殿看,不知为何,这一幕,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悲怆。
  ※
  建德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官家率群臣于南郊举办盛况空前的祭祀大典。
  长天如封,层峦叠雪,旌幡招展的御楼之下,千官星拱而列,画台承鹤,钟鼓在悬。
  伴随侍臣直遏云霄的一声“祭拜”,仪态威严、衮衣绣裳的帝王向天行祭祀之礼,公侯助祭,群官跪拜,呼声如雷,撼天动地。
  与此同时,一杆军旗从城墙猝然折断,震天铁蹄破城而入。
  大国边陲,狼烟四起。
  作者有话要说:    褚怿:带不动了,带不动了。
  肥珠(搓手):打起来了,终于要打起来了。
  期末赶更新太不容易了,不要嫌我短,我下次还可以变长的(认真脸)。
 
 
第120章 、出征
  大雪封天, 一片片烽烟燃烧在流血漂橹、尸横遍野的边脊之上,仿如雷霆从天而降,劈裂了那块在南郊祭祀大典中被隆重树立起来的丰碑。
  建德六年十一月二十, 金军东路军攻破檀州,越过燕山。
  十二月初一, 金人东路军抵达蓟州,攻克蓟州全境。
  十二月初二, 莫州、新州、妫州、武州、蔚州尽降。
  大鄞兵败如山倒, 一夜之间,尽半关城,全部覆灭。
  崇政殿中, 伏跪在地的朝官噤如寒蝉,从幽州发来战报回荡大殿,尖刀破空一样啸过众人双耳。
  官家坐在奏折堆叠成山的御案后,攥在镇纸上的手青筋毕露, 因累日疲惫而枯槁的脸阴沉得像被严冰凝冻,及至那句“三日后,幽州通判率军投降”落地,他梗直脖颈, 一口淤血自口中溅出。
  “陛下!——”
  朝堂大震。
  ※
  建德六年十二月初四, 大鄞皇帝一病不起, 朝局大乱,两派官员就战和问题争论不休。
  大金盘剥燕云十六州赋税三年之久,兼以从大鄞掠取的岁币翻倍,驻扎边疆的军队早已被养得兵强马壮,此次南侵,简直势如猛虎, 气吞山河。
  反观大鄞,三年来,对燕云之地管辖松散不算,便是相对稳定繁荣的内地,也因此起彼落的天灾人祸而元气大损。朝廷在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时,一则猝不及防,二则难以抵抗。
  主和一派的观点十分明确,以大鄞眼下的实力,根本没有办法跟凶悍的金军正面交锋,与其平白地损兵折将,不如直接跟大金明码标价,认输谈和——谈和要花钱,打败仗更要花钱,既然都是要大开国库,前者至少还能保住人命。
  主战一派则愤然相讥。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一味主和,固然能保住人命,但国土被蚕,养虎成患,届时国将不国,人命安有存放之所?
  再者,金人背弃盟约,策马南侵,一夜之间屠戮大鄞数座关城,赵氏王朝却不战而降,此等奇耻大辱,又何异于灭种亡国?
  凛冽严风卷涌大殿,赵彭一袭玄黑锦袍站立在繁复瑰丽的藻井之下,凛然开口:“战。”
  建德六年十二月初五,丞相吴缙、枢密使范申、忠义侯褚怿调集内地各州厢军,支援各大关城守将。
  十二月初十,三路厢军集结完毕,并进至燕京东面的三河一带,与驻守东岸的金军东路军临河对垒。
  十二月十一,大金西路军突破金坡关,长驱直下,盘桓于易、保、涿三州城外。
  十二月十二,忠义侯褚怿在崇政殿内敲定战略,次日,领军北上。
  ※
  出征前夜
  大雪铺在窗外浓黑的夜里,烛火通明的内室中,炉火正红。
  摇床里的小郎君已在襁褓里酣然入梦,大的那个趴在床外,手里握着的拨浪鼓松松垮垮,俩眼皮耷拉着,也开始迷迷瞪瞪。
  容央弯腰,把蜜糕握着的拨浪鼓小心地抽出来,便欲抱他去床上睡,身侧走来一人,浓重的黑影罩下。
  褚怿先容央一步,把蜜糕打横抱入怀里。
  容央抬头,夫妻二人的视线交汇在一片烛影中。
  褚怿瞳仁深黑,跟容央对视一瞬后,放弃把蜜糕抱去床上的想法,改在摇床前的绣墩坐下。
  容央也坐下。
  两人看看摇床里小的那个,再看看怀抱里大的那个,很默契地、也很落寞地沉默着。
  最后还是蜜糕嘤咛了声,似在他爹的大腿上睡得不大舒服,微蹙着眉重寻了个惬意的姿势。
  容央探头过去,打破沉默:“他长得越来越像你了。”
  刚生下来那会儿,小蜜糕生着一双灵动的大眼,任谁看都称像容央,但这两年,那双眉眼一日日地浓黑起来,鼻梁一点点地挺拔起来,嘴唇又小而薄,打侧面看去时,简直是褚怿的缩小版。
  容央想,小时候的褚悦卿,大概便是这样罢。
  只最多没这么顽皮罢了。
  褚怿把蜜糕挣乱的衣领拢紧,大手抚过他鬓角,目光也停留在他脸上,道:“眼睛还是像你。”
  容央目光认真,质疑道:“人家眼都闭了。”
  褚怿嗯一声,淡道:“一样。”
  又不是不知道她眼睛闭起来时什么模样。
  容央哑然。
  室中又陷入沉默,夜雪在窗外簌簌而下,窗里,一炉炭火爆织着火星,容央看着被褚怿哄入梦里的蜜糕,突然低声:“我的眼睛要小娘子来继承,那才好看。”
  褚怿拍在蜜糕肩后的大手一滞。
  容央抿着唇,脑袋不动声色地往他靠了靠。这是她向他求欢的意思,褚怿懂,但这一刻,有一种难言的惘然和沉重。
  她是怕他回不来了,要他在这里留个念想,留份希望。
  褚怿不做声,抽出一只手揽她入怀,低头在她额心亲下去。容央闭上眼睛,扬起脸,去寻他的唇。
  蜜糕迷迷糊糊地从睡梦里醒了一下,醒时,依稀看到两个人影缠在一起,倒入床帐里去。风雪入夜的窸窣声和炭火燃烧的必剥声交织在耳畔,隐约还有些并不熟悉的声响,蜜糕眼皮重重的,踢了踢厚重的被褥,重新入梦。
  ※
  熹微拂晓,银装素裹的汴京城中,军队集结的号令声、马蹄声悉悉索索。
  大街两侧陆续有窗户被推开,一颗颗脑袋探出来,有人裹紧大袄,一边哈着冷气,一边打着哆嗦。
  “金军在三州外屯了三十万人,怎么褚家就领着这点兵上去啊?”
  “就这点人,大风一吹就散了,他娘的可咋打?”
  凛风吹过,檐上积雪噗噗坠落,有人散漫回:“大军都往东边去了,京中禁军拢共就那么个数,这儿拨一点,那儿拨一点,还能剩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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