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那帮孬种,除了败就是降,给再多兵也是白搭……”
“朝廷就该让褚家领个三十万大军去,打他金贼一个屁滚尿流,西边败了,他东边还敢造次吗?”
“也没那么悬,褚家军驻守三州六十多年,十来万人一样把关城守得固若金汤,不然他三十万金贼至于盘桓城下不敢进攻?忠义侯领着这些援军去,够了,够了!”
“……”
破空而上的号角声回荡在大雪皑皑的京城里,乌泱泱的一万禁军在城外整队。
旌旗招展,马嘶悲戚。
此情此景,陌生又熟悉。
车厢里,很不安分的蜜糕把窗外之景看了又看,似懂又非懂地道:“他们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他认得这城门,往反方向走,定是回易州。
容央不做声,失神一样地望着窗外。队伍前方,褚怿一身战甲凛凛,提着缰绳在人群里巡查。
蜜糕被冷落,有点不满地撅起小嘴,在容央衣袖上拉了一下。
容央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我们不回家。”
蜜糕一懵,睁大眼又朝外看:“那爹爹回家吗?”
不知道为什么,窗外并无风,但眼睛却像进了沙,容央眨了眨眼,认真道:“回,爹爹回家。”
蜜糕却急起来了,小小的身板往窗外蹭:“爹爹一个人回家啊?爹爹不要我们了吗?”
容央抱住他,眼眶一点点潮起来,雪青忙帮忙把蜜糕拉过来,哄慰道:“大郎君乖,驸马爷没有不要你跟殿下,驸马爷是去打仗,打了胜仗,就会回来接你们了……”
沓沓蹄声迫近,四周肃然,是褚怿策马而来。
容央下车。
翠纹织锦羽缎狐裘拖曳过印痕凌乱的雪地,容央站定在巍峨城墙前,风吹过她颈前那圈白绒,衬得她的脸越发小、越发白了。
褚怿翻身下马。
“李业思留在京中,有事,他会帮你。”褚怿上前来,开口即是一句交代,言罢,亲手拢紧她的狐裘。
风越来越大,容央在纷乱的发丝前眯了眯眼,褚怿拨开她的乱发,定定地看着她。
容央努力朝他笑:“你不带蜜糕走,他都发脾气了。”
褚怿闻言朝马车看去,车窗处,蜜糕趴在那里,气咻咻地噘着嘴,瞪他。
褚怿唇微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又没有。
容央垫脚,若无其事地整理他戴在头上的兜鍪,铁制的漆金头盔浸了风霜,触在手里,真冷。
“去吧。”容央整理完,拍拍他胸口。
褚怿看回她,瞳仁深邃,似还有什么话想再说,容央却突然很害怕他讲出口来一样,又在他胸口一拍:“去了!”
褚怿欲言而止,眸底暗流涌动。
容央闪开目光,推他往后,他再不走,她就要忍不住哭了。
悲咽的号角声穿云而上,军队在催他,她也催他。一声声里压着千言万语,但偏偏无从开口,无法表达。
褚怿深看容央最后一眼,毅然踅身而去。
他真的走了,马嘶鸣在眼前,雪泥被铁蹄溅开的声音响在前方。他真的策马而去了,她却又后悔了,忍不住了。
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来不及讲。
“大将军护完这天下后,要记得回来护我哪——”
严风啸过耳际,容央的喊声利箭一样从后方迸射过来,穿透城墙外卷涌的风雪,穿透号角声下整装待发的戎行。
一刹间,也穿透褚怿的心脏。
褚怿勒马回头。
大风猎猎,雪地里,容央狐裘飘舞,青丝凌乱,一张小而艳的脸上却绽着笑容,像冰天雪地里倔强盛开的牡丹花。
容央想,她定是哭了,流泪了,因而此刻看褚怿,才会感觉他眼里也是有泪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写文案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最终呈现出来的场景是这样的,再回头去看文案,好中二……
言归正传,这一仗很不好打,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哈。
第121章 、抗旨
建德六月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石岭关以北的最后一个大鄞据点崞县失守,东部防线溃败,从各州集结而去的二十万厢军全军尽没。
次年一月, 西线亦传来噩耗,三十万金军铁骑在保、涿二州展开雷霆进攻, 褚家五郎褚平、六郎褚定殉国。
一日后,三郎褚清遗孤褚恒在战中阵亡, 年仅十八。
这一年冬天, 汴京的雪下得特别紧,一场紧跟一场,不准这城中有片刻喘息的余地。午后的云间倒是射下了一束微光, 光铺在忠义侯府飘飏的白幡上,灵堂前,三大口棺木齐整地摆放着——这是五郎、六郎以及小九郎褚恒戍边后的第一次回家。
也是最后一次回家了。
身着孝衣的褚家人站满堂外,檐前飞飏的白下, 又是一片静默的白。容央披着狐裘从垂花门外走来,堂外人潮慢慢分开一条通道,容央一步步走过去,纷纷扬扬的纸钱下, 施氏守着她的五郎, 谢氏守着她的六郎, 周氏守着她唯一的、再也不会醒来的儿子。
文老太君还是拄着那根鸠杖,一声不吭地、垂低头站在灵堂中央。
一缕缕青烟缭绕牌位,一盏盏长明灯微弱又刺眼,香炉里燃烧着麻黄纸钱,风一吹,灰烬掠过烧纸人的眉睫。
一切都那样静, 没有哭声,没有喊声,没有别人家守丧时的歇斯底里,呼天抢地,有的只是静默的相守和相送,只是一种近乎于认命的从容。
容央再往前走,被一只手拉住,是同样披麻戴孝的褚蕙。
她的脸上也是那样从容和镇静的神情,静得没什么生气。
“没事。”她淡淡开口,不知是在抚慰谁。
容央目光再次投入肃穆的灵堂里,声音发出来时十分艰涩:“……我去上柱香。”
褚蕙沉默,松开她。容央只身入堂。
忠义侯褚训膝下一共六子,而今,除却当年被文老太君撵出府门的褚四爷外,其余五个,都全部变成这一块块的灵位牌了。
施氏、谢氏、吴氏都是跪着的,文老太君没有跪,她拄着那根拄了几十年的鸠杖,又佝偻又坚毅地站在那里,等容央上完香后,低声道:“总有难打的仗,打完就好了。”
容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这也是在安抚她,也是在变相地说“没事”,让她不必害怕。
眼眶骤然就红了,容央转开脸,极力压下那股悲酸。
不能哭的,不应该哭的,可是眼前的一幕幕这样的清晰,这样的残酷。
文老太君交握在鸠杖上的手微动,下一刻,来到容央跟前。
容央忙要别开脸,文老太君已伸手过来,揩去了她眼角的泪。
“没有我褚家守不住的城,打不赢的仗。殿下要信老身,信你的驸马。”
天幕苍白,堂外大雪一样的白幡飘舞,文老太君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眼浑浊又坚定。
容央扬起脸庞不再让眼泪夺眶,深吸一气后,点了点头。
※
离开忠义侯府,李业思送来一份急报,容央心脏本能地一揪。李业思看出她的慌张,低声道:“是恭穆帝姬和耶律齐的消息。”
容央被揪起来的心又跟着一紧。
褚怿临走前,派人去查探了赵慧妍在大辽时跟耶律齐的关系,因大金突然犯境,又是分东、西两线同时进攻,朝廷、军方都手忙脚乱的,以至这份情报被耽搁了不少时日。
容央绷紧脸孔,做着最坏的打算,道:“捡要紧的说吧。”
李业思不知她为何不愿亲自去看,侯府角门外虽然肃穆,但也并非没有闲人。李业思只能上前一步,低声道:“恭穆帝姬当年在大辽宫中的境遇并不好,辽王宠爱贵妃,又因当初求娶的本是……殿下您,故而对替嫁的恭穆帝姬十分冷淡。耶律齐是大辽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时常出入禁廷,跟恭穆帝姬有过一些私交,当年官家联金灭辽,大辽朝臣提议处决恭穆帝姬时,便是耶律齐亲自求的情,称留下帝姬,或可在关键时牵制大鄞……”
侯府墙外,一片积雪被风吹落在地,街前来往的行人踩着厚雪,寒暄声、脚步声窸窸窣窣。容央揣紧袖中的捧炉,道:“逃离大辽时,她是不是跟耶律齐在一起?”
李业思道:“起初是,后来耶律齐重伤,两人便走散了。”
墙外一阵沉寂,少顷后,容央踅身登车,凛然道:“去恭穆帝姬府。”
※
赵慧妍坐在当日贺平远羞辱她的小阁里,举杯就唇,听府上的伶人在屏风前弹琴唱歌。
唱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赵慧妍坐的也是当日贺平远所坐的位置,喝的是那男人当日喝过的酒。蓟州大败,当家人贺平远难辞其咎,在朝廷罪诏下来的前一夜,自刎于他莺吟蝶舞、花团锦簇的将军府中。
听说,他在拔剑前的那一刻,都还是搂着美妾在哼着歌、喝着酒的。
贺平远死了,曾经可以跟褚家对抗贺家军没了,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人来鄙薄她、羞辱她,她的身上也终于少了一块用来厮斗的砝码。
他死得多么正确,多么及时,但是赵慧妍还是觉得,他死得太便宜了。
死是一件那样庄重的事,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如此不起波澜?
琴声婉转,伶人开始低哼曲调,预备着下一轮悲悲咽咽的高唱,丫鬟突然迈着疾步入内来禀:“殿下,嘉仪帝姬……”
还不等禀完,阁门那边訇然一声,凛风从冰天雪地里扑卷进来,赵慧妍眯眼,看到猎猎翻飞的纱幔后,一袭狐裘、一脸冷意的赵容央。
赵慧妍握着酒盏,笑。
阁中的歌声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伶人抱着琴,垂低头不敢再吱声。容央一步步走入内室,后面跟着雪青、荼白,以及放不下心的李业思。
“是不是你?”
赵慧妍还来不及开口,容央单刀直入,平日里澄澈的大眼蓦然间锐利得寒芒四射,一错不错地剜在赵慧妍脸上。
赵慧妍扬起的嘴唇僵了僵,变成一个冷笑:“轮到你发疯了么?”
内室一寂,伶人、丫鬟、还有赵慧妍那位青衫玉带的面首敛气噤声。
容央盯着赵慧妍嚣张的笑容,一刹间,忠义侯府灵堂前的一幕幕纷至沓来,继而是初入侯府时谢氏爽朗的大笑,诊出喜脉时施氏的欣喜自豪……还有那个在她怀孕时天天领弟弟来府上舞枪给她看的褚恒,那个把大哥的话视如宝典、一心疆场的褚恒,那个为了做头一个给蜜糕展示褚氏枪法的小叔,而执意要跟弟弟争上一回的褚恒……
那个只有十八岁,就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灵位牌,再也醒不过来、动不起来的褚恒。
容央眼眶泪水涌动,声音却森寒至极:“联络耶律齐偷盗贺家军情,通敌叛国的人,是不是你?”
赵慧妍淡漠的眼瞳有一瞬间的震动,继而避开容央的逼视,懒洋洋放下酒盏,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铮——”
一声尖啸划破虚空,赵慧妍瞠大的双目中剑光闪烁,下一刻,眉心已被一截锋利的剑尖指住。
“殿下——”
阁中众人惊恐失声,容央握着从李业思腰间抽出来的长剑,眉间、眼中、声音里,全是凛冽杀气。
“我警告你,”容央眸光森冷,“胆敢再做一件里通外国、叛祖悖宗的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赵慧妍被迫仰头,苍白的脸上肌肉紧绷,眼底既有震愕,也有惊怒。
“爹爹欠你,吕氏欠你,我欠你,整个赵家、整个朝堂欠你……但是边关的将士不欠你,大鄞的百姓不欠你——”
容央说罢,愤然扔开长剑,赵慧妍往后一瘫,撑在身后的茵褥上。
容央举步往外,狐裘飘扬,及至门前,赵慧妍冷幽幽的声音从后传来:“你凭什么觉得最后是你放过或不放过我?”
容央一顿。
赵慧妍道:“你凭什么以为,边关的将士,大鄞的百姓,可以不欠我呢?”
容央回头,赵慧妍仍是那个瘫坐的姿势,然而脸上已不复刚刚的惨然失色,她冷峭地道:“你不要再自以为是了。”
容央傲然站着,不应。
赵慧妍似笑非笑:“你的驸马,你的将军,很快就做不了战神了。他护不了这个国,而你,也做不了最尊贵、最幸福的帝姬了。”
容央脸色极冷,高傲而镇定地看着远处的赵慧妍,根本不置一词,扬长而去。
褚悦卿是天底下最能征善战的将领,所率的,是能定风波、平四海、保家卫国的悍军。
褚悦卿没有打不下来的仗,没有护不住的城。
他是她的英雄,是她的将军,别人不信,她要信。
容央步履自信,从容不迫地走出赵慧妍的帝姬府。
但是这一次,老天没有再予她眷顾。
二月初一,西线战败的消息传入京中,褚家军损兵六万,丢失保州。
六日后,褚家军再败,涿州被金军占领,忠义侯褚怿率残兵三万,退守孤城易州。
※
日央,文德殿。
从病榻上挣扎而起的官家望着内侍捧在手里的战报,一双黯然无光的眼眸再次被阴翳填满。
自去年年底大战开始以后,东线溃败,各州士卒一退再退,一降又降。而今,最能打的褚家军也抵挡不住大金南侵的步伐了。
怎么会这样……
不过是眨眼间的三年,哦不,最多四年。四年前,金坡关一战虽败,但大鄞依然是那个民康物阜、重熙累盛的王朝,他还可以站在金明池的宝津楼上观赏苑中百姓拾翠踏青,尽兴嬉戏,可以在幢幢宫灯下宴请群臣放歌纵酒,高声痛饮……
只是四年啊。
四年前,纵使大辽咄咄逼人,但四海之内,尚无一国敢真正对大鄞大动干戈,蚕食鲸吞。东有贺家军抵金,西有褚家军御辽,燕云十六州虽然还是累世的遗憾,微茫的夙愿,但至少国泰民安,边关没有战火,内地没有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