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事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开始偏离他宏伟的设想的?
  是他执迷不悟,不肯相信褚怿带回来的军情去及时布防的时候?
  是他酒酣耳热,把以三年赋税为代价收回燕云十六州盛赞为“不世之功”的时候?
  是他决议联金灭辽,不顾小女慧妍死活,一心只盼建功留名的时候?
  还是当年褚怿跪在大雨下的崇政殿外,一意拒绝和亲,请求再战,而他却发下那三道圣旨,首肯帝姬远嫁敌国的时候?……
  脑海里昏昏沉沉,太多太多的声音、画面齐涌上来,像密密匝匝的钢针扎入胸口。
  他不敢再想了。
  赵彭站在床榻一丈开外的垂幔下,面色严肃,眼神恳切地动着唇。
  他在说什么?
  哦,褚家军快守不住了,褚怿快守不住了。褚家三州,十五万人,五郎褚平没了,六郎褚定没了,听说还没了个只有十八岁……还是十七岁的小辈?保州丢了,涿州丢了,现在,只剩下三万残兵跟褚怿在易州城里强撑着。
  城墙外,是大金兵强马壮的十万铁骑。
  再不救,褚家就没了。
  官家截住赵彭的话:“不打了。”
  光影晦暗的寝殿里赫然一静,凝冻一样的静。
  官家道:“不打了,让他回来吧。”
  赵彭震愕。
  “明日,朕下罪己诏。”官家声音疲惫,又不容置喙,“大金南侵,国军溃败,政事荒废,民生凋敝……皆系朕之大过。东部防线已溃,再打下去,除葬送无辜以外,毫无意义。”
  赵彭瞠大双目,一颗心跃至喉头:“……父亲的意思是要求和吗?”
  官家扶着床柱站起来,崔全海急忙上前去扶。
  “让出易、保、涿三州,大金停战,朕同意了。”
  赵彭悚然大震,一刹之间,只感觉脑中雷声滚落。
  “褚家……褚家守了三州六十年——”
  硬是半晌,赵彭才艰难开口,喉咙如有铁锈腥味在蔓延。
  官家漠声:“赵家守了大鄞一百六十年,因为他褚家那一方地,就不守了吗?”
  赵彭心惊至极,心寒至极,刹那间红起双眼:“忠义侯还在守城,他守了三个月,大金三十万骑兵拿他没有办法,三十万人给他削成十万人,十万人也还是拿不下易州城!给他援兵!他可以胜!”
  “那若是不能胜呢?!——”
  官家回头厉喝,本就充着血丝的眼里雷霆大作,整座颓败的大殿如被龙吟哮过。
  赵彭浑身僵住。
  官家道:“朕不能再输了。”
  ※
  边关的寒夜黑不见底,朔风卷翻鲜血模糊的战旗,一团团的大火燃烧在旗杆上,尸体上,破裂的战车上,尚在残喘的、打滚的士卒身上。
  硝烟弥漫的战场,回荡着一片哀嚎。
  东侧一块石垒前,甲胄肮脏的青年攥紧红缨枪低头坐着,一抹月光照在他头顶,昔日里英俊的脸庞满是血污,仅余一双明眸烁着微芒。
  鲜血不断从他的乌锤甲里漫出来,跟甲上半干的、发黑的血迹混杂在一块,浓烈的血腥味、焦尸味充斥鼻端。
  他大脑里嗡了一下,像是绷紧的弦将要断开,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叫道:“侯爷,金军退了!赶紧回城,不然来……”
  那声音蓦地止住,继而更近更大:“侯爷!”
  褚怿感觉肩膀被人一摇,刹那间攥紧的长*枪竟快脱手,他忙定了下神,睁大眼眸。
  夜浓似墨,火光明灭,模糊山影下,金军撤退的一片轮廓像潮水隐没。
  “回。”一息后,褚怿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撑枪而起。
  ※
  易州城墙下,寒夜沉沉,成行火把熊熊燃烧。
  火光和月光相融在一处,照得城墙上各式各样的痕迹较之白日更狰狞,前来传旨的黄门内侍触目惊心,但脸上却不显露多少恐惧,仍是一副代表着皇权的、威仪的脸孔,倒是陪同而来的通判哆哆嗦嗦,颤着声道:“侯爷他……还没回吗?”
  金军围困易州城数月,从三十万人打至眼下的八万人,今夜又给褚怿率两千精骑引至南郊,预备打一场突击战。
  朝廷没有援军过来,褚家已从十五万大军锐减至两万,两座属城丢了,易州只能这样一点点地偷袭、突击。
  一点点地扛,一点点地争取。
  戍守在城门下的褚家军一早就对那黄门手里的圣旨心存戒备,他们太熟悉、或者说是太恐惧朝廷在战乱时发下来的诏令,前有金坡关,后有燕京一战,今日,尚不知是何等危局。
  细细想来很奇怪,他们为朝廷出生入死,博取生机,可在最关键的时刻,把他们推入深渊、推至绝境的,也往往是朝廷。
  “问你话呢,忠义侯什么时候回来?”
  沉吟间,那黄门内侍掐着嗓子扬声诘问,尖冷的声音回荡在火光缭绕的寒夜里。
  守将板着脸,回道:“该回时,自然会回。”
  黄门内侍被怼,眉毛一横,便欲发作,通判忙上前来缓和局面。
  这时,一阵轰隆隆的蹄声破空而来,有如块块巨石自天边滚落,城墙上有人叫道:“回了!侯爷回了!”
  守将蓦地转头,持枪喝令:“开城门!”
  血迹斑驳、断箭嶙峋的城门在刺耳的声音里缓缓开启,夜幕深处,一人长*枪锐亮,甲胄凛冽,领着一队精骑纵马入城。
  黄尘飞扬,蹄声震天。
  城中众人肃然而立,褚怿翻身下马,阔步而前,两侧火光照亮他威武身形。
  黄门内侍蓦一看清他,瞳孔紧缩,心胆俱震。
  来人高大如岳,一杆缀着红缨的长*枪直指苍天,兜鍪下的脸庞全是凝垢的血,披膊上、束甲上、护臂上、双脚的胫甲上、乃至他走过的黄土上……都全是血。
  他整个人仿佛是从血海里走出来的。
  只有那一双眼,深黑,深冷。鹰隼一样的锐利,阎王一样的威严。
  黄门内侍一瞬间怔住。
  “侯爷,官家那边……有、有旨意!”沉默中,通判战战兢兢地提醒。黄门内侍终于收回一缕魂来,攥紧手头的黄绫圣旨,斟酌地开口道:“……恭贺侯爷凯旋。”
  瞧这杀气盈盈的架势,应该是……打赢的吧?
  黄门内侍心中七上八下,原本趾高气昂的气场荡然无存,想着一会儿要宣读的内容,脸色愈发惨白。
  他实在有点招架不住面前这阎王的气势。
  但那又如何?他怀里揣的是圣旨,是大鄞之主、一国之君的决策,他褚怿就是不服,就是发怒,也只有遵从的道理。
  不从,那就是抗旨,忤逆。
  就是犯上作乱,不忠不义!
  这么一想,他心神稍定,清了清嗓子,道:“官家体恤关城将士,怜悯天下苍生,无意再穷兵黩武,月前,已与大金谈成休战盟约,许易、保、涿三州予大金,至此,战火平息,四境太平,诸位将士即日起可解甲归田,阖家团聚。忠义侯,嘉仪帝姬在京中苦候多时,这也是官家给你的恩典。”
  夜风卷过烈火烨烨的城墙,四周是死亡一样的寂静。
  火光里,面前的“阎王”没有动。
  黄门内侍喉头一滚,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有点艰难:“忠义侯……请接旨罢。”
  说罢,扬起下颔展开那卷黄绫圣旨,便欲朗声宣读,惊觉四周无一人下跪。
  黄门内侍既惊且怒,环目四顾,勃然道:“忠义侯,难道你想抗……”
  余音未落,一杆长*枪横搠而来,自眉睫前掼下。黄门内侍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待得睁眼,那卷尊贵的圣旨已给褚怿一杆长*枪*刺入黄土。
  下一刻,枪尖一挑,黄绫圣旨在空中碎成齑粉。
  褚怿眼皮下耷:“滚。”
  作者有话要说:    黎明前总是黑暗。
  默念三遍:我还是个甜文(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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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弃城
  朝廷决定求和的消息一夜间传遍大鄞, 裹着冬袄缩在家中预备南逃的百姓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把一块块铜钱重新从包袱里抠出来,吩咐孩子上街买米。
  大战时人命贱, 别的东西倒是样样地贵起来,哪怕坐在皇城底下, 也一样愁吃愁穿,悬心吊胆。
  这家的小孩捧着一把铜钱, 小心翼翼地跑去隔壁街上的粮铺, 对面恰巧是间规格不大不小的茶馆,一众文士挤在里头高谈阔论,论——大鄞的武将是一代比一代的不行, 东边打不过,西边也打不过,朝廷年年从老百姓头上盘剥么多的赋税,六成以上拿去养兵, 结果养的就是这么一帮不中用的东西。
  间或也有人反驳,易州一场,咬咬牙也还是能守住,可是金人刁钻哪, 眼瞅着一批批的精骑折在他褚家军的城墙下, 心疼了, 不打算跟他褚家熬了,就派使臣跑去前朝跟官家谈和,拿休战来换他褚家守得跟铁桶一样的城池。
  有人鄙薄:“不休战,东边都要一径地杀入汴京城来了,合着最后他褚家自个守着易州,搁官家在这京城里椎天抢地吗?”
  人也鄙薄:“他大金要真有能耐从东边一径地杀入京城里来, 又还犯得着去跟朝廷谈和吗?”
  前头人一下给他诘住,嘈杂的茶馆里重又七嘴八舌
  “怕是这回又中计了!”
  “缓兵之计呀……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金本想东西两线一并侵入京中,奈何在西边给褚家军堵得寸步难前,东路军杀至石岭关,也已折损大半,不跟西路军会合,哪敢轻易渡过黄河啊?”
  “唉哟!儒臣误国,儒臣误国!”
  他大呼“儒臣”之过,却忘了自己也是个靠文章博功名的儒生,何况这小小的茶馆里又还有大批的儒生也在,当下一堆人面红耳赤,愤然相讥起来
  “怎又是儒臣之过?要是军方真能打?朝廷也犯不着行此下策呀!”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想给大金灭国,只能暂忍屈辱,保住根本,以图来日再战了!”
  “……”
  便在这哀声起伏之时,突然有一人火急火燎冲入茶馆,高声宣告道:“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忠义侯在易州城下对传旨的侍臣大打出手,一杆红缨枪撕毁圣诏,公然抗旨了!”
  话声甫毕,有如平地惊雷,馆内一寂之后,爆发哄声。
  “撕毁圣诏?公然抗旨?这……这不是要造反吗?!”
  “褚家军造反?他忠义侯尚的可是官家最疼爱的嘉仪帝姬,这要造起反来,还了得呀!”
  “都别乱吵!当务之急是易州城,主将不奉旨,三州还割是不割?盟约还签是不签?仗还打是不打啊?……”
  “打什么狗屁的仗,这再折腾,就该是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不知是谁头一个爆起粗口来,原本辞采华茂的一众文士一愣之下,茅塞顿开一般,刹间唾沫横飞。
  “日他娘的,这种时候闹内讧,不是坐等着由人宰割吗?!”
  “匹夫之怒,不堪大任,不堪大任哪!”
  “……”
  ※
  残阳似血,禁军守卫的文德殿外,嘉仪帝姬赵容央挺直腰杆跪在地砖上,一双澄净明眸盯着殿内飘拂的垂幔,素来昳丽的脸上凝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一人突然从后而来,撩袍在身边跪下,容央侧目看去,冷道:“你走开。”
  赵彭毅然:“官家不见你,我便跟你一起跪。”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不再称里面的个人为“爹爹”了。
  容央冷然的神色不变:“朝廷决议谈和,你可以跪,但褚悦卿公然抗旨,你不可以跪。走开。”
  赵彭自知她话后何意,眸中流露挣扎之色。容央喝令钱小令:“还不带着太子回去!”
  钱小令进退两难,赵彭道:“我今日便是要为褚家一跪!”
  容央一震,冰冷的眸中洇开湿意,坚忍道:“不许你跪!”
  说罢,便欲去推开赵彭,文德殿中终于走来一人,二人定睛看去,神色微变。
  崔全海行至二人跟前,低声道:“嘉仪殿下,官家召您入内。”
  继而又看向赵彭,眼神很深,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不妥。赵彭胸前起伏,坚持道:“劳烦中贵人转告官家,我有要事启奏。”
  崔全海叹息,心知拗不过,应下后,领着容央入殿。
  殿中,官家阖着眼皮仰靠在龙椅上,椅背后,是亲自在给官家按摩脑侧的吕皇后。
  容央神情一怔,下一刻,脸孔更冷。
  行礼后,殿中陷入沉默,半晌,官家淡漠地开口道:“朕不会杀他。”
  容央垂着眼眸不做声,藏在袖中的双手紧了紧。官家道:“朕可以不治他抗旨之罪,但从此以后,大鄞再无忠义侯褚怿,只有你的驸马都尉,褚悦卿。”
  殿中阒静,静得只剩下吕皇后给官家按摩时衣袖摩擦的声音,容央盯着汉白玉地砖上倒映的轮廓,听到自己质问:“官家的意思是,从此往后,大鄞再也不需要安*邦定国的守将,只需要悠闲自在的驸马,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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