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吕皇后按在官家头上的手指一顿,官家沉重的眼皮缓缓掀起来,对上底下双熟悉的、陌生的大眼。
  “你叫朕什么?”
  官家声音低而哑,依稀藏着一丝薄怒,一丝恍惚。
  容央道:“官家。”
  官家失笑,越笑越凉薄,推开吕皇后的手。侍立殿中的内侍、宫女敛声屏息,垂低头一动不动。官家自嘲地道:“女大不中留……你终究还是成了褚家人了。”
  这一句话讲得似没头没脑,又似证据确凿,容央听在耳中,只感觉悲哀又可笑。
  “你怪朕褫夺他的爵位,罢黜他的官职,却不怪他在战场上公然挑衅皇权,撕毁朕颁发的圣旨。赵容央,你可曾还记得你的身份?”
  容央全身发冷,心口却又像被火烧:“我的身份,是大鄞人,是希望每一寸山河有关城相依,有将领相守的大鄞人。”
  官家如听笑话:“你太理想了。你当朕不希望这四境固若金汤,安如磐石吗?”
  吕皇后出声劝慰:“嘉仪,官家召回褚怿,本就是为你,你不能这样……”
  “你闭嘴。”容央直言不讳,“与其用这份闲心管我,不如去管一管你位丧心病狂的女儿,看看她都做了什么。”
  “赵容央——”
  官家横眉呵斥,容央目光冷毅,看回官家道:“爹爹,难道您就不奇怪,为什么金军能够在一夜间拿下贺家军的蓟州城吗?”
  官家一怔,不知是为这一声复杂的“爹爹”,还是这一句诛心的诘问。
  容央道:“当初悦卿回京上报贺家军军情走漏一事,您不信,坚称是贺平远的惑敌之策,现在呢?贺平远畏罪自裁,东线却依旧一溃再溃,难道他大金真是天兵神将,所及之处望风披靡,而我大鄞将士就全是孬种夯货,只能认栽投降么?”
  吕皇后变色道:“嘉仪帝姬这是什么意思?!”
  容央亦变色道:“令爱逃离大辽时全系小王爷耶律齐相助,而今耶律齐联合大金向大鄞复仇,您聪睿如此,还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吕皇后惨然失色,不及反诘,官家厉喝道:“你够了!”
  容央瞋目不言,巍然不动,官家森然道:“慧妍昔日是曾算计于你,但她心中之恨从何而来,你最是清楚明白!当年若不是她替你和亲,你岂有机会嫁给褚怿,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对朕、对皇后、对个曾替你蒙屈受辱的妹妹大相指责?!”
  官家愤然拿起一份奏折摔至殿下。
  “这就是你所护之人抗旨的结果,你自己看看罢!”
  容央被猛然摔在裙裾前的奏折激得一震,弯腰捡起来后,双手竟有一瞬间不受控制地发抖。
  吕皇后居高临下,静静观望着,半晌后,终于如愿地看到了赵容央脸上的错愕。
  容央盯着奏折上的军情,一刹间,身如冰封。
  ※
  跟大金开战的次年三月,忠义侯褚怿率二万褚家残兵抗旨守城,六日后,弹尽粮绝,关城失守,大金回绝大鄞朝廷提出的休战意见,破城而下,濒临黄河。
  东路军已驻扎在冀州,一旦跟西路军会合,大金即可渡河南下,向汹汹黄水对岸的汴京城发动最后总攻。
  一时间,朝野动荡,人心惶惶,弹劾忠义侯褚怿妄自尊大、贪功误国的奏章堆积成山。
  不日,官家下旨,押送战犯褚怿及麾下将领回京候审。
  ※
  烈日悬在头顶,一条黄土漫漫的官道上,官差押送着一队囚车行过。
  这里是太行山最南处的边界,再往前走个三五日,即可改换水路抵达滑州。从滑州去汴京,快,则最多便只需六日了。
  衙役瞄一眼树林上火辣辣的日头,不明白为何四月都还没到,这天就毒辣得像在烧火,不耐烦地谇过一声后,衙役招呼同行的解差停下来休息。
  一列囚车停在蝉声起伏的树林里。
  “都老实点啊!”
  简单交代过后,两个解差跑去林里头方便,剩下的围坐树下,掏出酒囊、干粮来小憩。
  有一人瞄了树下最前头的囚车几眼,提醒道:“这地方空得很,还是看牢点好。”
  衙役无所谓道:“怕什么,再他娘的官大也是个屡战屡败的罪囚,还抗旨……本事没有,脾气倒大!”
  衙役显然愤愤难平。先前人咳一声,道:“两万残兵打八万金军,能守么久,也够意思了,再说……”
  蓦地压低声音:“不是说是守城的时候,给通判摆了一道么?”
  “不是通判,是传旨的内臣……”又一人探头过来,很是秘密地补充。
  “苍天,这事情办得!”得知真相的解差唏嘘不已。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混入聒噪的蝉声里,褚怿坐在囚车中,缓缓睁开眼眸。
  眼前是叶缝间漏下的丝丝清光,几绺枯干的发丝贴在干裂的唇上,风一吹,硌着裂纹扬起来。百顺被关押在边上的囚车里,隔着木栏看到这一幕,扭头朝树下道:“拿水来!”
  树下的窃语声一止,领头的衙役不耐地瞥去一眼,旁边的解差低声劝道:“给吧,便是做不成侯爷,也八成还是驸马爷。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另一人点头,附和:“照刚刚老周说法,咱还是得小心伺候着,别回头把人逼急了,当真造起反来,你我……”
  瘪着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衙役不屑至极:“老婆孩子全在官家眼皮底下,他要敢造反,老子头搬下来当凳子坐。”
  说罢,翻个白眼,把水囊扔给最后附和的这位解差,意思不言而喻。
  解差无奈,拿上水囊走过去。
  百顺道:“给侯爷。”
  解差皱皱眉,其实大伙对这位被押送回京问罪、大名鼎鼎的褚家大郎还是很有几分钦佩在的,奈何就如衙役所言,脾气太大,太冲,哪怕是个小厮,讲起话来也颐指气使,次数多了,他们这帮押送的人心里难免窝火。
  分明是押战犯,又不是伺候祖宗。
  压下点不忿,解差走至褚怿跟前,把水囊递过去。对方倒是爽快接了,没刁难什么,只是喝完以后,顺手就把水囊抛去了旁边。
  旁侧囚车中,百顺麻溜地接住,仰头就是一顿猛喝,喝干后,这才扔回给解差。
  “……”解差吞声忍气,转身想走,发现水囊的囊口空着,定睛一看,盖儿还在褚怿手上。
  解差默了默,走上去。
  “个,侯爷……”解差摇摇手上的空水囊,提醒,“盖儿。”
  褚怿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似的,黑睫压着眸,点点头,举起手里的东西。
  解差没多想,凑上前去拿,手伸入木栏的瞬间,瞳孔一震。
  树下堆人正赌着金军何日突破信德府,会师浚州,南攻汴京,一人押来一个日子,吵得闹闹哄哄。先前去方便的俩解差结伴归来,展眼朝树下囚车一看,色变震恐。
  然而不及发声,围坐树下堆人已应声倒地。
  远处二人倒抽一口冷气,双腿骤软,差点又要尿上一泡。
  树下,褚怿扔掉佩刀,从衙役里搜来解开铁镣的钥匙,眼也没抬:“想跑就跑。”
  声音是冲他二人去的。
  二人眼睁睁看着他把铁镣解开,哪里还敢逗留,回神后,跑得命都不要。
  褚怿扔下铁镣,转头,走向后面的几辆囚车,被囚的是褚家军中跟褚怿一起抗旨守城、最后中计丢城的五位将领,穿着屈辱的囚衣,散着枯干的头发,戴着冰冷的枷锁。
  但此刻,眼睛里迸射着光。
  说不上来是欣慰的光,还是辛酸的光。
  褚怿把人挨个放出来,依旧是副冷漠脸孔,只声音斩截,是一锤定音的孤勇:“两条路。自己走,跟我走。”
  五人闻声而笑:“褚家军,只认忠义侯。”
  ※
  四月初三,战犯忠义侯畏罪潜逃的消息传入京中,与此同时,大金东、西两路军会师于黄河之北,不日将渡河南下。
  大鄞皇宫之内,一片哗然。
  从战前争到战后的两派朝臣又开始在大殿上唇枪舌战,一派慷慨陈词,怒叱求和者的窝囊误国;一派冷嘲热讽,痛批主战者的匹夫之勇。
  官家坐在高而冷的龙椅上,这一回,不再震愕得口喷鲜血,也不再困顿得痴痴惘惘,他只是平静坐着,木然地坐着,落寞地坐着,等底下众人争乏以后,寥寥开口道:“吴缙,你怎么看?”
  刚跟一位主和官员争得面红耳赤的吴缙板着脸孔,毅然道:“召集各州厢军,入京勤王!”
  官家沉默一会儿,又道:“范申,你呢?”
  范申倒依旧是副云淡风轻的姿态,道:“弃汴京,退守金陵。”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主和一派虽然以他为首,但在他开口以前,尚只想到继续让利求和,而万万不敢直言弃城南遁。
  刹间,一殿俱寂。
  吴缙怒极反笑:“敌军尚未压境,就惑主弃城南逃,范申,你与卖国求荣的狗贼何异?”
  殿中气压更冷,范申仍是纹丝不动,泰然回道:“大金六十万大军会师于黄河北岸,杀入汴京不过俯仰之间,不逃,难道等着做他金人的俘虏吗?”
  一名主和朝臣道:“自上月起,岳州、衢州、建州多地发生叛乱,厢军忙于镇压,恐难及时入京援助,臣以为,还是范大人所言在理!”
  求生的本能像干柴上的烈火,一刹间在大鄞的朝堂上熊熊燃烧起来,官家听着底下一句胜一句昂扬的“弃城保国”、“弃车保帅”……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惭愧。
  嘈杂中,突然有一道金玉相撞一样的声音传入耳中,清冷又有力。
  众人定睛看去,神情微变。
  赵彭玄袍深静,望着龙椅上尊贵又颓败的天子,道:“父亲去金陵休养吧。”
  殿中一寂。
  赵彭道:“汴京城,我来守。”
  殿中众人不约而同敛声,官家撩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底下请缨的赵彭。
  范申眼眸微动,出列道:“臣赞成太子殿下的提议。”
  很快,又是一位位朝臣朗声:“臣附议。”
  “微臣附议!”
  “……”
  云层淡开,炎日漫射入肃穆庄严的大殿,有人踌躇满志,有人意冷心灰。吴缙脸色漠然,站出一步,拱手道:“臣,愿随太子殿下守城。”
  官家眼神复杂,片刻道:“好。”
  嘈杂的大殿渐渐肃静下来,不知是因震动于这一份大义而静,还是窃喜于这一份愚忠而静。范申按捺着涌动的心潮,提醒道:“忠义侯褚怿畏罪潜逃之事一直悬而未决,离京前,还请陛下示下。”
  官家想到一位先是抗旨、后是叛逃的孤城守将,个让爱女一次次和自己争锋相对的驸马,原本无甚波澜的眼瞳里暗流涌动。不及决策,赵彭道:“抗金一事,已足够令官家焦头烂额,这点琐事,交由我来办就是了。”
  范申似笑非笑:“琐事?”
  赵彭转头看他一眼,眼神冷锐:“范大人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守城吗?”
  范申一怔,不解其意。
  赵彭道:“既然不留,烦请把官家平安送至金陵便是,京中事务,有我和丞相吴大人在,不劳你操心的。”
  范申脸色微青,敛容拱手:“陛下……”
  官家开口:“准。”
  范申愣了愣,半晌,方反应过来这是准赵彭提议的意思。
  一抹暗影笼上眉间,范申抿紧唇线。官家道:“范申负责南下一事,吴缙拟诏,号召各地厢军入京勤王,有多少,是多少。”
  二人领旨。
  吴缙脸上冷意不褪,心知这“有多少,是多少”,不过是“能来多少,你就用多少”罢了。
  官家潦草地交代完了这两句,默默地想了一想,似再也想不出什么来,惫声道:“退朝。”
  ※
  崇政殿外,范申向福宁殿的内侍道:“转告皇后,不必再画蛇添足,带着小殿下跟官家南下就是了。”
  大敌压境,国军溃败,汴京已成必陷之城。赵彭留下,固然留名千古,但也是自寻死路了。
  内侍了然,应声离去。
  范申望一眼琉璃瓦外蔚蓝的晴空,捻须长吁一口浊气,便欲离开,倏又想起刚刚在殿上栽的一个小跟头,慢慢收住了步伐。
  褚悦卿哪褚悦卿……这人命硬至此,难不成是石头变的吗?
  不过,再硬,回来也只是给人做陪葬的命了。
  范申想通,阔步而去。
  ※
  官家弃城南下的决定像一块巨大的巉石,砸破了整座禁廷的平静。
  吕皇后是所有后妃中第一个从这份平静里惊醒过来的,当夜,就吩咐福宁殿中的宫人收妥了大小行李,俨然一副随时可以随驾离宫的架势。
  她本是卑微出身,发迹后,也一贯以勤俭自持的形象示人,并不太在意些金银细软,只是收了些官家御赐的珍品,以备日后维系旧情。
  剪彤却不这么看,去偏殿检视完后,回来劝道:“娘娘,官家虽说是去金陵休养,但实则就是弃城南逃,这逃命的路上不知会有多少变数,何况您又还带着小殿下,金银一类,还是多多益善呀。”
  吕皇后沉吟不语,剪彤又道:“要是这汴京城真给金人攻下,您留在这殿里的物件,也是平白给金贼糟蹋啊……”
  吕皇后眉尖一蹙,立刻流露愠色,道:“便照你的意思,再收收吧。”
  剪彤笑应,去前又想起一事,踅身道:“南下的事……娘娘可派人去知会帝姬了?”
  一国之君弃城逃亡,便等于是京都不保,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对外泄露,赵慧妍一直独居宫外,又无甚人际往来,如果皇后不通知,恐怕是很难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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